御街一直向南,过了州桥,两边都有住家,住家与店铺杂错分布。街东的名店包括车家炭、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李四分茶。

过了州桥往街西去有一条大街,名叫“曲院街”。曲院街南有遇仙正店,装修豪华,前有楼子后有台,开封人叫它“台上”,店里的酒美而贵,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曲院街北有薛家分茶、羊饭、熟羊肉铺;从这里再往西去就到了“院街”,也就是“红灯区”。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赵冬梅在作品《人间烟火》中撰写了这份“北宋东京旅游指南”,依据是南宋文人孟元老在宋南迁后的笔记体回忆录《东京梦华录》。

电视剧《梦华录》也是得名于此。赵盼儿(刘亦菲 饰)等三姐妹初入东京汴梁城,瞬间就被行人如织灯如昼的夜市勾了魂。有人舞狮,有人杂耍,酒楼里歌舞不绝,夜市上人潮如织,还能碰见僧侣与牵着骆驼的行商。

继电视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清平乐》后,《梦华录》又带动了一波宋朝热。据《工人日报》统计,截至6月13日,《梦华录》的取景地之一“襄阳唐城影视基地”在旅游网站的热度上升75%。

而就在今年央视春晚上,讲述宋画《千里江山图》背后故事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令人惊艳,被网友盛赞为“中式审美高峰”。此后该剧一票难求。

民国学者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



《只此青绿》


文|周晓晓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看天下实验室”(ID:vistaedulab),原文首发于2022年7月9日,原标题为《年轻人为什么爱上了“积贫积弱”的宋朝?》,不代表瞭望智库观点。

1、平民社会的烟火气

“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如孟元老的回忆,北宋东京的确是当时世界上最繁荣富足的城市。

宋朝是一个平民社会,北宋的开封与洛阳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首先有夜生活的城市。“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如耍闹去处,通晓不绝。”汴河上的州桥一带更是全市最大的夜市。

所以,赵冬梅在《人间烟火》中感叹,“汴京城的布局所带来的这种逛街的感觉,是我们现代人再熟悉不过的了。”

宋朝是华夏饮食文化的初步成熟期。除辣椒外,厨房里常用的调料已经备齐,“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说法从南宋起延续至今。

而且宋朝还出现了现代中国人最常用的烹饪方式——炒菜。宋代还有一项非常值得一提的成果:引进了耐旱的占城稻,大大缓解了粮荒。于是不仅一日三餐制开始普及,还令酿酒业也蒸蒸日上。

所以宋人好酒。宋史学者李华瑞根据北宋熙宁十年的酒课总额,估算出这年市场上流通的商品酒至少有1.59亿余斗,酿造这批酒需要消耗大米1600万石。以一人一年需6石口粮计算,这些大米可供260多万人吃上一整年。

有酒有菜,宋朝的餐饮业空前发达。开封的大酒楼用的是银盘银碗,那一套摆下来就是近百两的银子,这阔气劲儿是今天的普通馆子比不了的。

《梦华录》中赵盼儿后期开的大酒楼,在宋代又称“正店”,以卖酒为主,兼卖下酒茶饭,还可以“点外卖”,是东京饮食业的龙头。



《梦华录》里刘亦菲饰演的赵盼儿为客人斟茶。


宋朝大酒楼有个标志物叫“彩楼欢门”,即用竹木绑缚搭建并围以彩帛的装饰性门楼。酒楼中有上门唱曲卖艺的“小鬟”,还有迎客的歌姬。

除了餐饮业,赵冬梅介绍,宋朝还出现了专门承办宴席的“四司六局”,四司指帐设司、茶酒司、厨司、台盘司(白席人),分工细致,比如白席人管“托盘,下请书,安排坐次。尊前执事,歌说劝酒”。开封人享其便利,“欲就园馆亭榭、寺院游赏、命客之类,举意便办”,“主人只出钱而已,不用费力”。

宋朝的日常生活讲究“雅俗兼备”,把吃喝玩乐都推上了一个高峰。其中“四般闲事”焚香、点茶、挂画、插花,不仅是生活意趣,也是日常的雅致技艺。宋人不分男女,有赏花、簪花习俗。

单从赵盼儿选择的营生来看,她甚具商业头脑。茶和酒是宋朝最重要的饮品,一直归官府专卖,赢利丰厚。

《梦华录》里多次出现的赵盼儿做茶百戏的场景,是在点茶基础上的再度发挥,有点像现在的咖啡拉花。宋人斗茶主要是“斗色斗浮”,讲求绀黑的茶盏衬出雪白的沫饽,能看到乳花汹涌而起,最好能咬盏而凝聚不散。

赵冬梅去博物馆欣赏宋朝的器物,感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美,“它是沁人心脾的,有如幽兰在世的感觉”。

2、年轻人为什么爱宋朝?

2017年,故宫博物院首次以全卷展开的形式展出《千里江山图》,掀起了观展热潮。为了看一眼这幅画,观众们在故宫揣着干粮,排起了长队。

《只此青绿》的导演韩真和周莉亚当年也挤着去故宫“朝圣”。当时她们也没想到,未来会和这幅画结缘。

两年后,二人任职的中国东方演艺集团给她们派了一项任务,要创作一部展现中国传统文化魅力的作品。团队一致想到了《千里江山图》。

“《千里江山图》的美,是附着在整个朝代的情感上的。年轻的画师毫不吝啬地把北宋的富足与雅致细细展现在这一片风光里。我们几乎能感受到宋人的生活情趣:山村野渡、竹篱茅舍,甚至是饮酒、吃茶、焚香、插花、挂画,仿佛都在眼前……”作家蒋勋曾如此感叹。

今年《只此青绿》在央视春晚的亮相,也让看惯了大红大紫的观众们眼前一亮——原来中国人的审美还可以这样!

赵冬梅也觉得《只此青绿》很美:“本来画不是动的,它变成有动感的,而且它舞台的设计是用现代方式表现的古典,舞台上还有现代和古典之间的对话,那是很了不起的。”

有意思的是,2013年《千里江山图》在故宫展出时,并未引发全民狂热的朝圣,观者还多是业内人士。《只此青绿》的导演韩真、周莉亚拜访故宫博物院副研究馆员王中旭时特地问他:为什么《千里江山图》会突然这么火?

王中旭说,他一开始也很蒙,但慢慢研究下去他意识到,每一件文物都有它的时代,《千里江山图》的时代到了。

以前,一说起宋朝,总是想起历史教科书上的那几个字:积贫积弱。电视剧也极少有关于宋朝的正剧,过去的宋朝剧要么是传奇色彩特别重的民间想象,比如《新白娘子传奇》、包青天与杨家将多版本的演义;要么是江湖豪侠传,例如《水浒传》和金庸剧《天龙八部》《射雕英雄传》及《神雕侠侣》。

赵冬梅也是从《清平乐》开始关注到宋朝剧的大众传播。她举了一个例子,包拯当开封知府其实总共没当一年,他确实很棒,但“他不是福尔摩斯,那是民间不断把所有故事都放在他身上”。



《清平乐》剧照。


她感叹这些年受过高等教育和学术训练的创作者参与制作宋朝剧,加上观众水准提高,才能看到更好的服化道和更接近历史真实的剧情。

在网上,赵冬梅看到有个女孩复原宋朝的妆容和服饰。“她真的画出来远山眉,一看就知道它绝不是舶来的,是从古画中来的。放在中国人这张相对来说不那么立体的脸上,美极了。”

在她看来,这些年轻的网友受过高等教育,获取知识的能力很强,能主动读史料,不仅直接接触宋代的第一手信息,还能把它做出来。“我们能够看到宋朝,并且能够欣赏宋朝的好,毫无疑问是因为民族自信心增强了。”

心态的改变自然带来了视角的转换。“宋朝之所以能进入年轻一代的视野,跟我们个人的觉醒也有关系,开始关照到个体生命和日常生活。当那些东西有价值时,宋朝才开始发光发亮,你才能看见它。”

中国人民大学历史系教授包伟民也这样认为:“我们以前把宋朝想象得很不堪,总是觉得它是一个比较羸弱的朝代,特别是在军事能力上,它一直被人所批评。为什么现在大家会突然对它感兴趣?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当然是这些年我们经济发展了,有那么一点文化自信了,我们不太只看到政治军事,我们会更多看它的社会生活、它的文化等等。”

3、“我不是宋粉”


不过,无论是赵冬梅,还是包伟民,都提醒说,不要只看一个侧面,只取一个片段,过分美化宋朝。“就像从前的人会彻底地否定宋朝,我们今天觉得宋朝有一些好的东西,它确实有一些追求理性的东西,有士大夫政治,有宽容政治的一面,有相对自由的一面,但是另外一方面,我们不能理想化宋朝,不能理想化宋朝的人。”

有一次开新书发布会,来了不少宋史专家,他们说了同一句话:“我不是一个宋粉,我只是一个宋代的研究者。”

像《东京梦华录》《梦粱录》等书,赵冬梅强调书里记载的是“经过选择的、美好的真实”。“《东京梦华录》是北宋人南渡之后,对故都旧日美好的追忆,它在本质上是一场甜酣旧梦,不太可能触及东京城市发展中所遭遇的问题。就好像一个曾经热恋过后来分手的男友,他还没来得及作恶,在追忆中会被带上滤镜。”

宋人爱用香,赵冬梅觉得可能存在一个基础的、实用性的需求:盖味儿。古人生活不像今天这样方便,“你想想得多少天洗一次澡?”比如苏轼被贬海南后贬所里“举无所有”,既无浴室也无澡盆,只好每晚睡前“干浴”,即用双手揩摩全身。

再比如说缠足就是始于宋朝。因为缠足,赵冬梅甚至对苏东坡生了芥蒂——中国历史上第一首赞美三寸金莲的词就是苏东坡写的:“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只见舞回风,都无行处踪。偷穿宫样稳,并立双趺困。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到了南宋,缠足之俗开始风行,毒害中国女性数百年。

包伟民的《宋代城市研究》则直接把现代人对东京、对宋朝的想象从梦境拉回到现实。比如宋代税收过高,城区脏乱、拥挤,人口密度过高,居民建筑及商铺会侵占公共区域。由于“近市隘嚣”,专制强权的官府如南宋行都临安府,多罔顾民众死活,采取强拆强赶措施。单绍兴三年(1133年),就“计所毁无虑数百千家,连日急迫,与延烧无异”。

“现在大家所代入的那个部分只是极少数社会上层的生活,并不是绝大多数的一般人的生活。”他举例说,“宋代当然有夜市,但也只是在少数几个地方,没有现在想象的晚上去吃大排档。不可能。那时的城市在本质上还是一个政府的行政中心,城墙的主要功能是防御,即便像北宋的开封或者南宋的杭州这样最繁华的城市,城墙到了晚上还是要定时关闭,早上开门。”



《梦华录》剧照。

而且地域差别特别大。“你想想,现在大上海跟西北的小县城是一回事吗?它们有天壤之别。大部分的城市,就讲总趋势,第一它有明显的进步,这个没错。第二,它其实是多样化。第三,大部分的中小城市用现代眼光来看还是很普通,绝没有那么繁华。”

还记得《梦华录》里,赵盼儿在东京城内开茶铺,头几天热闹后便生意惨淡的情景吗?因为她们将茶铺开在了马行街,这里诸多马贩马市云集,普通老百姓鲜少喝既贵又费时的碾茶。剧里,有两人上门,点了两碗散茶,大口干掉,付了茶钱便匆匆离去。

虽是电视剧,但也大约是实情。劳动阶层仅仅为糊口就已筋疲力尽,哪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追求新巧与精致?

如包伟民所说,“老百姓依然是老百姓,苦力依然是苦力,怎么可能大家都过那样的日子呢?” 

所以,赵冬梅在夸宋朝时,始终有两个限定:它达到了“帝制时期政治文化里的最好成绩”,是“皇帝制度下、儒家政治中的最好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