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8万人已感染新冠，曾出动13万士兵进行疫情防控。
撰文 | 詹涓
运营 | 屈昕雨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人口只有9734万的越南，现在每天增加一万例以上的新冠病例。自疫情暴发以来，到目前，他们共录得病例1048万。
越南政府的应对策略是制定两套方案：承认新冠肺炎已成地方流行病的事实，继续让生活保持正常状态；同时，也随时做好应对新冠病毒出现新变种的准备。
如今，已经又经过了一波奥密克戎疫情影响的越南，取消了各种旅行限制，外国游客入境后不需要再隔离。但这个国家看似恢复了“常态”，实际上却仍然要处理此前疫情风暴以及严格防控带来的后续影响：生计消失，社区受创，许多工人受封锁影响失业，在解封后逃回家乡。
情况急转直下
语言老师兼旅游博主汤姆·戴沃斯（Tom Divers）在他的博客“Vietnam Coracle”中回忆说，自2021年5月起他在越南旅行，一个月间，只见到了一个打过疫苗的人，而且还只打了一针。戴沃斯来自英国，长期在越南工作生活。
2021年4月下旬，随着越南庆祝劳动节长周末，新冠疫情再次暴发。面对越南的“第四波”疫情，戴沃斯意识到他所住的胡志明可能很快就要实施严厉的封锁，于是他一路向西，直到进入越南的旅游胜地富国岛——由于远离大陆，那里的病例极少；又因为越南自2020年3月起对国际旅客关闭，岛上的酒店住客只剩下了少数滞留在越南的外国人。
2020年，越南曾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疫情应对成功案例之一。从2020年1月到2021年4月27日（这是德尔塔病毒变种引发毁灭性疫情开始的那一天），这个国家录得病例不到4000例，很大一部分还是输入病例，只有35例死亡与新冠有关。有赖于成功击退早期疫情，在2020年全球多数经济体都在萎缩的时候，越南经济增长了2.9%。
2021年7月26日，越南河内，当地新冠疫情严峻，士兵在街头喷消毒剂。（图源：ICPhoto）
然而，2021年情况急转直下。最初的成功之后，越南疫情又演变成几十年来最严重的医疗危机之一。几个月内，数十万病例被记录在案，超过2万人失去了生命。这场危机的中心是越南最大的城市和最重要的金融中心胡志明市。
虽然这里的人口只占越南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但据估计，感染人数占越南总人口的一半以上，死亡人数占越南总人口的近80%。
2021年7月9日，当局实施封锁令，关停娱乐场所和餐饮业；到了8月23日，拥有900万人口的胡志明市进一步全面封锁，居民不得出门买食物。
越南疫情的问题，部分出在德尔塔变种更具传染性，部分原因则是戴沃斯所见证的疫苗接种率过低。
当第四波疫情席卷而来时，越南疫苗接种率低于1%。最大的问题出在供应上，越南向全世界供应服装、鞋子和家用电器，但由于富裕国家抢占了大部分早期疫苗供应，越南近1亿人口中，只有极少数通过自己就职的机构获得了疫苗，比如戴沃斯遇到的那个人，就是在河内的联合国国际学校工作；而对越南大多数普通人来说，除了等待，他们无计可施。
曾经的“正常”与“平衡”
在2021年4月第四波疫情来临之前，越南的每日确诊病例和每百万人死亡人数都保持在世界最低水平，大多数人基本过着接近正常的生活。戴沃斯形容说，“自2020年4月第一次全国性封锁结束以来，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企业一直在营业，人们去上班，学生在学校学习，国内所有形式的交通工具都在满负荷运转，城市很繁忙，经济状况良好，特别是与世界上其他大部分地区相比。”
这是因为在大多数其他亚洲国家之前，越南在2020年的头几个月率先关闭了边境和学校、限制了自由流动，并部署了有效的追踪系统。
牛津大学新冠政府应对跟踪报告比较了各国政府为应对新冠采取的政策措施。根据该报告，越南在2020年初采取了世界上最严格的措施。2020年4月，越南达到了约96.3的“严格水平”（100分为最严格）。此后，该指数很少跌破50。
越南河内，新冠疫情期间，一名男子戴口罩穿防护服出行。（图源：ICPhoto）
越南也有充分理由实施严格的预防政策。作为人口大国，越南医疗覆盖率偏低，每1万人中有8.28名医生，是英国和美国等富裕国家的三分之一。再加上该国境内旅游和经济活动活跃，受新冠传播影响的风险更大。
越南的一项关键策略是“三级接触者追踪”，即一旦一个人的检测结果被确认为阳性，他们将被确定为F0，他们的密切接触者为F1，密接的密接是F2，以此类推。
这些接触者的旅行历史可以在卫生部专门针对新冠的网站和当地媒体上公开获得，任何人都可以发现他们是否与F0接触过。如果他们有，他们被鼓励联系最近的医疗机构并接受检测。所有的密接在医院或者政府运营的隔离中心里隔离，次密接在家自我隔离，并由当地社区卫生人员进行监测。
在2020年期间，越南虽然实施了一些封锁，但主要集中在热点地区，最主要的是当年7月在旅游胜地岘港和邻近地区实施区域封锁。这既成功扼制了疫情，同时未激烈地扰乱人们的工作和生活，保住了经济，许多观察人士甚至提早开始庆祝“越南模式”的胜利——直到第四波疫情的出现。
“真正”的疫情浪潮
2021年前4个月，阮蝶（Diep Nguyen）认为自己的事业大有可为。她的咖啡馆位于胡志明市的一个高档地区，随着越来越受客人欢迎，她开始尝试提供鸡尾酒。包括阮蝶在内，没有人能想到越南会遭遇如此严重的疫情，为了应对又会经历如此漫长的封锁。
2021年5月，越南报告了100多起与胡志明市一所教堂有关的病例。当局封锁了该市的部分地区，并开展了大规模的检测活动，但病例继续攀升。5月31日，由于她的几名员工居住的社区开始爆出越来越多的阳性病例，她关掉了店面。
“我把生意搬到家里，只送外卖，而且外卖基本上只做冰咖啡，这样我自己就不用常常外出。”阮蝶告诉日本《日经亚洲》。
越南河内，当地民众在一处疫苗接种点接种阿斯利康疫苗，以抵抗新冠肺炎疫情。（图源：ICPhoto）
到了2021年6月和7月，越南开始每天报告成百上千的新感染病例，不仅仅是在胡志明市，而是在全越各地。
7月9日，胡志明市政府在新冠病例激增的情况下，作为严格封锁的一部分，暂停了所有食品和饮料业务。阮蝶连在家送咖啡外卖的生意也没了。她开始进入了需要维持生存的状态，每天为伙食忧心。
牛津大学临床研究部主任盖伊·斯韦茨（Guy Thwaites）对《财富》杂志说：“（这里）以前没有人真正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当时正在胡志明市的新冠病房工作。“这次疫情的暴发无疑使（越南的卫生保健系统）不堪重负。”
斯韦茨说，进入越南的是B.1.617.2变异，这是德尔塔变种的一个亚系。病毒很可能是在多个地点被引入越南的。由于传播性特别强，它完全摧毁了越南曾经密不透风的防疫系统。
“这是德尔塔变种带动的浪潮，”斯韦茨说，“这个国家已经做得非常好了……不幸的是，像新冠这样的东西可以发展得如此之快，并造成如此程度的伤害和破坏，我并不感到惊讶。”
别的研究人员也认为，跟之前的病毒变种引起的疫情浪潮不同，这一波应该是越南第一次“真正的浪潮”，墨尔本伯内特研究所的流行病学家迈克尔·图尔（Michael Toole）告诉新加坡《海峡时报》：“其他的‘浪潮’只是昙花一现。”
面对传染性极强的变种，越南政府认为它原本的封锁政策可以再次奏效，就像2020的成功一样。
从2021年5月开始，胡志明市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并不断升级，估计有13万名士兵被部署到该市执行限制措施，各省边境哨所设置了数百个路障，阻止人们出行。
越南其他地区也采取了严格措施。
随着病例和死亡人数持续上升，平均每天死亡超过200例，严格的封锁令被多次延长，从两周到30天不等。
然而，这一次，封锁失去了效果。到了政府指定的9月15日结束封锁的最后期限，胡志明市仍然未能压低感染曲线，封锁在继续。
生活在困顿中
在封锁之前，国防部副部长武明良说，军方将与志愿者和工会工人合作，向各家各户运送食品，而一位政府官员表明，胡志明市每天需要向居民提供1.1万吨货物。
这名官员说，政府有能力送货。
但是这个城市的居民说，食物和经济援助的分配要么不够，要么根本就没有。在某些情况下，援助流向了那些不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富南区一位26岁的美国公民对英国《卫报》说，自2021年8月27日以来，她已经收到政府提供的两个免费食品包以及120万越南盾（约合52美元）。当她收到第二个食品包裹时，她被要求配合摆姿势拍照。
由于城市里设立路障，居民们需要在Facebook和Zalo等社交媒体平台上寻找能够在本地区内送货的卖家，或者试图在送货服务App Grab上下单，由于供不应求，订的货可能需要几天时间才能到达。
越南胡志明市，当地正在路上的工人们。（图源：ICPhoto）
富裕居民尚且每天为食物操心，贫困人口就更处在日复一日的挣扎中了。据官方统计，仅胡志明市就有300万-400万人因新冠疫情陷入经济困境，其中大多是农民工。
政府的举措之一是规定如果工厂能提供住宿，确保工人下班后住在厂里，可以继续生产。虽然苹果供应商歌尔泰克（GoerTek）和三星等电子产品制造商使用了这种模式，但并非所有人都认为它可行。
全球第一大合同制鞋商台湾宝成工业在胡志明市附近最大的工厂从7月14日起停产，原因是难以安置5.6万名员工。这导致工人没有工作，但又无法返回家乡。
工厂工人权氏好（Tran Thi Hao）对英国《卫报》说，从2021年7月到9月的封锁期间，他们一家以米饭和鱼露果腹。
7月，她被安排无薪休假，而她的丈夫是一名建筑工人，已经几个月没有工作了。他们拖欠了房租。与许多外来的农民工一样，他们与很多人合租，平时人均住房面积只有3平方米，他们听说很多工友的出租屋里发生了集体传染。
“我努力尽可能地坚持下去，但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当时接受采访时说，“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感受。我想问为什么没有人支持我。”
当地一家新闻机构在2021年9月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在69132名参与者中，62%的人因新冠疫情失去了工作。在失业者中，大约40%的受访者表示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支持。对于那些得到帮助的人来说，只有3.5%的人说援助来自政府。
越南粮食银行是一个社会企业，由阮团可经营，他说，“这场大流行影响了人们的复原力。完全封锁导致食品供应中断。我们和其他慈善机构在帮助有需要的人方面面临困难。需求是巨大的。”
在他20年的慈善工作中，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表示：“我从未见过这么多的死亡和损失，我本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到。在大流行之前，我们这里当然也有饥饿和穷人，但至少对许多人来说，获得食物是容易的。我出生在战后，所以死亡和饥饿这些事情，我们只会在书本上读到。直到今天，我才终于能理解其中的艰辛。”
采取了如此激烈而漫长的封锁，越南仍然无法压住感染势头，这既跟德尔塔变种的传染力有关，也跟越南的疫苗接种滞后有关。
2021年初，越南的感染人数相对较少，疫情似乎得到了控制，当其他国家正在确保疫苗进口之际，越南政府官员表示，他们没有竞标疫苗进口，而是希望生产自己的新冠疫苗——但这个过度自信的尝试失败了。
越南河内，当地路边海报宣传疫情期间戴口罩的重要性。（图源：ICPhoto）
2021年3月，越南启动了疫苗接种，使用的是英国疫苗生产商阿斯利康（Astra Zeneca）和俄罗斯的Sputnik V疫苗。直到2021年7月，越南卫生官员为中国国药、美国制药公司辉瑞（Pfizer）和莫德纳（Moderna）的疫苗发放扫清了道路，该国才增加了疫苗供应。
剂量是逐渐流入，每次100或200万剂：有时是来自其他国家的捐赠，有时是通过全球疫苗计划获取疫苗，有时是通过政府购买。相当大比例的人口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接种一针疫苗，更不用说两针疫苗了。在疫苗供应方面，越南落后欧洲和美国六个月；甚至在东南亚，越南在接种疫苗的国家名单中也接近垫底。
这一点特别残忍，因为越南人是世界上最渴望接种疫苗的人群之一。与美国和英国不同，越南并不怎么抗拒疫苗接种。就像病毒本身一样，疫苗在越南并没有成为一个政治问题。可以看到，在疫苗供应上升后，越南的接种速度开始加快，从2021年5月初不到1%的人口到7个月后完全接种率已经达到总人口的一半以上。目前该国完全接种率达到79.9%。
经济焦虑与“共存”
2021年9月初，越南总理范明政表示，政府正在考虑转变。
他说，“我们不能永远采取隔离和封锁措施，这会给人民和经济带来困难。新冠疫情正在以复杂、不可预测的方式演变，可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在此之后，范明政和其他党内高级官员越来越多地提到必须适应新冠长期存在的现实。
2021年9月25日，政府的新冠防控全国指导委员会同意终止许多最严格的措施。报道援引官员的话说，“全国大部分地区”的感染蔓延已经得到控制——现实却是，9月26日这天，越南每天新增确诊病例为16083例，达到了峰值。
疫情下的河内日常。（图源：ICPhoto）
这一政策变化的最重要动力或许是经济方面的考虑，因为严格的封锁意味着无数工厂关闭。越南国家统计局表示，2021年7-9月，越南国内生产总值减少了6.17%，这是自2000年以来首次出现季度性下降。
包括美国科技巨头苹果和韩国三星在内的主要投资者说，越南的生产线问题将推迟他们新智能手机的发布。（三星一半的智能手机是在越南生产的，其子公司是该国最大的公司。）
外国企业从2021年7月下旬开始警告说，如果情况没有改善，它们可能会被迫撤出在越南的投资。大约在同一时间，国际媒体报道称，如果封锁持续更长时间，越南可能永远失去其作为亚洲关键投资中心的声誉。
新冠病例相对较少的首都河内从2021年9月中旬开始放松封锁措施。9月30日晚，胡志明市正式解除了第16号指令，允许居民出门，许多企业重新开门营业。但在封锁期间，有成千上万的工作岗位消失，已经接近贫困线的出租车司机、街头小吃摊主、工厂和建筑工人几个月来一直无法赚钱，被困在新冠疫情集中地区。许多农民工显然已经受够了城市，人们带着孩子骑着摩托车，车上堆满了个人物品，长途跋涉回老家的照片和视频在Facebook和TikTok上被广泛分享。
2021年11月20日，越南富国岛，自越南11月启动新冠疫苗护照计划以来，富国岛迎来了首批国际游客。图源：@视觉中国
目前，越南已经度过了奥密克戎变种带来的又一波疫情，工人又出现了回流迹象。这应该意味着在第二季度提高运营能力，使企业能够处理积压的工作。标准普尔全球（S&P Global）仍预计，随着越南经济从德尔塔浪潮中复苏，2022年越南国内生产总值将增长5.8%，回到接近疫情前的水平。
如果过度自信是越南失去对疫情控制的一个因素，那么这个国家现在可能对自己的能力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2021年12月，越南开始碰到奥密克戎变种浪潮，随着疫情趋于紧张，政府不断收紧对入境旅客的限制，缩短餐饮业服务时间，每日死亡人数再次上升，但峰值大约是夏季德尔塔浪潮时的三分之二。随着疫苗迅速推进，死亡人数也开始显著减少，目前日均死亡降回个位数。
面对依然每日破万的新增，越南政府已经从容很多。当然，经历过几次疫情反复后，他们也意识到，应对新冠病毒，没有一成不变的办法，防疫政策也需要随着新冠病毒的新变种而进行调整。
越南卫生部预防卫生局局长潘仲嶙就表示，虽然现在越南已经把新冠肺炎视为一种流行性疾病，越南人生活也在恢复正常，但目前，人们对新冠病毒的认识还不够全面。随着人员往来增多，病毒或将继续出现新的变种。新变种的出现或将降低疫苗的保护作用，使病毒传播力更强，导致患者病情加重的风险增加。
潘仲嶙说，如果出现第二种情景，越南将不得不再次运用之前所采取的应急防控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