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ID:renjianhoushijing),作者:镁箱,编辑:小南,头图来自:视频截图
30岁那年,在充斥着大厂裁员、程序员中年失业消息的社交氛围中,互联网大厂程序员赵东晓决定辞职做乐队。去年年底,他辞职后发布的第一条视频《程序员如何让老板投资自己玩乐队》登上了微博热搜。
赵东晓组建的沉迷乐队曾夺得2013迷笛校园乐队大赛的年度总冠军,受邀登上2014年北京迷笛音乐节战国舞台,并且成为央视纪录片《我爱迷笛》的主人公。乐队骤然成名,又迅速解散,轰轰烈烈的青春故事在毕业季戛然而止。
七年过去,沉迷重组,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但一切又都不同了。辞职后的赵东晓正在尝试做一名短视频博主,这是他新的热情所在。最近,他在视频账号@小狮日记 上发布了视频《我养了一朵云》,并投稿到#人间真实在快手#纪实创作活动,再次引发全网关注。
这则视频是与当年完全不一样的表达形式与表达内容。比起那些直截了当、非此不可的词语,现在他更愿意用娱乐化的外壳去包裹住只可意会的创作内核。
这是一个有关再次“沉迷”,续写童话的故事。我们好奇,赵东晓曾经相信的指引着他的东西如今是否存在。如果存在,那又指引着他走向哪里。
以下是赵东晓的讲述。
孤独(但不自救)指南
辛巴是一只小黑狗,我遇到它的时候,它被卖狗的人染上了黄色的花纹。我和辛巴从小一块长大,我不会觉得我是人它是狗,它就是我的朋友。去年,辛巴去世了。我做《我养了一朵云》这个视频其实是为了纪念它。
狗是没有遮掩的动物,喜欢你就会摇着尾巴跑来找你,那是一种非常彻底的情感。我最初想用视频回顾辛巴的一生,后来担心这样的内容会有点私人化,对于不养宠物的人没有什么吸引力。《我养了一朵云》从构思到完成大概用了一个月。我的情感很汹涌,我想在视频里凝聚很多年的回忆,但是这些东西必须得包裹在一个新的故事里才能传递给更多人。
后来,我想到做一个毛绒绒的、能跟随我的东西,用它来模拟辛巴的生活状态。我从前看到过一个视频,里头有一个磁悬浮的桌面摆件也是云彩的形状,于是,我也决定做一朵云。
这朵云的功能设计基本上都和辛巴会出现的行为有关。给云充电充得太久,云就会有很多无处释放的精力,在晚上吵着你不让你睡觉。辛巴就是这样,要是吃得太饱了,晚上就会非常亢奋,晚上一直守在门外,还会手挠门,用你无法拒绝的眼神让你放它进屋。
辛巴对于两件事情反应特别敏感,一个是吃饭,不管是在睡觉还是在干嘛,只要有塑料包装纸的声音响起,它就会立刻跑到你面前。另外就是下楼去玩,虽然他不爱戴狗链,但听到你拿狗链子的声音,它就会非常激动。我给云彩设计了一个太阳能充电板,想让它自给自足,但是我家里阳光不好,就像遛狗一样,这朵云彩也得时常下楼去遛。
去北京上学、工作之后,我和辛巴基本上就只能在过年的时候见到。辛巴活了16岁,是我见过最长寿的小狗。我跟我爸妈说过,什么时候辛巴要不行了,你们告诉我,我得回来。辛巴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辞职了,但我爸妈可能认为我在忙,怕影响我工作,就没跟我说。一个月之后,我二姨给我打电话,偷偷告诉我辛巴走了。知道辛巴走得挺安详的,我就说行,然后就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吃了根香蕉,哽咽了一会儿。
视频最后我放飞了云彩,就像古人放飞孔明灯纪念故人,云里有辛巴的照片,我觉得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这个视频的内核就是告诉大家要活在当下。
拍摄制作加剪辑一共用了三个礼拜,封面上的《孤独指南》是我在视频做完之后想出来的。“养一朵机械云当宠物,这得多孤独啊!”孤独是我作为旁观者去看我自己所提取出来的关键词。
本来我想取名《孤独自救指南》,意思是我孤独,所以我养了一朵云自救。没有人想要学怎么孤独,而《孤独指南》想教你怎么更孤独,这种说法可能会更有娱乐精神。我尽量在视频中加入了一些轻松幽默的元素,但是我也不太确定包裹了这些东西之后,大家还能不能接受到我想表达的内核。我有预想到视频会火,但我也没想到它会这么火。
青春故事的完美结局
做视频的时候,我不会预设自己到底要表达什么,非要说一个大的主题的话,我希望通过视频分享自己的真实经历和感受。
2021年10月底,我做了《程序员如何让老板投资自己玩乐队》。这是我做的第一条视频,反响很好。
回过头去看,我们乐队的故事简直太青春了。我本科是在北京交通大学读软件工程专业,我以为我挺喜欢这个专业,学了一段时间才发现这专业真没意思。上大二的时候,我牵头做了沉迷乐队。我很喜欢“沉迷”这种状态,沉迷意味着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你能够忘记时间的流逝和周围环境的变化,专注于做吸引自己的事情。
我不知道现在的大学生卷到了什么程度,但在我上学的时候,学校的整体氛围挺好的,同学们都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学习只是其中一种。我们乐队成员来自交大的吉他协会,大家的日常就是逃课排练,不怎么在意学习。像是我的话,只要是醒着,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用在乐队上。
我是沉迷乐队的鼓手和队长。2012年,乐队的成员基本确定了下来。不久之后,草莓音乐节校园舞台开始选拔校园乐队。我们在半天的时间里提交了6首作品。一下午做出来的东西不仅通过了选拔,还让我们成为那届草莓校园舞台的压轴乐队。
第二年,我们参加迷笛校园乐队大赛,拿到了2013迷笛校园乐队大赛的年度总冠军,还受邀登上了2014年北京迷笛音乐节战国舞台。很少有学生乐队能获得这么大的认可,但我们做到了。不久之后,我们又去了瓜洲音乐节,跟痛仰乐队坐一辆车。车上就我们两支乐队,我们一句话也没说。一方面是不好意思,另外也有属于那个年纪比较幼稚的傲气,我们感觉和他们要签名就会低人一等。
2014年,我们登上了辽宁卫视,同年,央视给我们拍了纪录片《我爱迷笛》。成片将近50分钟,2015年在央视纪录片频道播出。
央视纪录片团队刚走不到 10 分钟,我们就吵起来了。具体原因我记不清了,可能是对某个段落的创作有分歧,反正是非常小的一件事。争吵过后,吉他手炜子退出了乐队。现在从外部视角来看当时的我们,好像带有初中历史书里提到的那种“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农民起义的问题往往在于,你还没有一席之地就开始在一个小圈子里面去争夺话语权,最后导致起义的失败。乐队没挣到多少钱,我们还谈不上利益纠葛,争夺话语权和创作主导权。
假如我们都是富二代,毕业了不用愁着找工作,那乐队还可能继续存在下去,但我们不是。虽然我们很有天赋,能迅速地能受到大众关注,但是受制于各种各样的局限性,一切就戛然而止。
北京算是中国摇滚乐的发源地,但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树村之类的摇滚乌托邦早就消失了。我是被《奋斗》骗来北京的。但我们在大学毕业那个阶段,不是所有人都能留在北京。
我们乐队的创作主要由主唱旺旺负责,我觉得他是真的有音乐天赋的。旺旺是新疆人,毕业后想和女朋友回老家发展。有一天早上,他突然给我们发短信,写了很长的小作文来解释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当时真是晴天霹雳,晚上我们见面,吵得很激烈,差点打起来,后来又都喝到断片,吐得不省人事。吉他手走了之后,我们还纠结了很久。到了旺旺决定走的那一刻,沉迷就真的没有未来了。央视的纪录片还没播出,我们乐队就解散了。
我毕业,找工作,辞职,考研,读研,找工作,做程序员,万籁俱寂。
工作像打麻将,辞职像演杂技
如果说《程序员如何让老板投资自己玩乐队》的内核在于青春,那么它的娱乐性就在于老板愿意投资离职员工的戏剧冲突。
我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知道了沉迷乐队。有一天老板突然给我打电话,问我沉迷还能找回来吗?去迷笛20周年演一场吧。我有点懵,我说我自己也做不了主,得跟其他成员商量看看。这个事最后没做成,旺旺当时在新疆,疫情很严重,他出不来。
其实在筹备乐队重组之前,我已经向老板提出了辞职。程序员这个工作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上班这四年,写代码始终不是我的热情所在,我从上班第一天就想好了,我攒的钱够一年的房贷和生活开销就走。
辞职后,我给自己制定了“逐日计划”,想要暂时抛开社会的规训和自身的焦虑,去追逐热情所在。我希望这能成为我将来回忆起来,会觉得浪漫的一件事。
“逐日计划”或许会让人联想到“夸父逐日”——听起来像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夸父注定追不到太阳。但我感觉夸父逐日跟我逐日的动机不太一样,他是看谁厉害就要追上谁,而对于我来说,太阳是很火热的东西,是充满热情的意象,我想做太阳的追随者。
总有一些事情对某些人而言是重要的。我也知道现在的大环境不好,要是辞职后实在找不到别的出路,我也可以回去做程序员,大不了降低工资,降低要求,进一些小的公司工作。挺多人想让我给出一些关于辞职的建议,但我没有办法笼统地给任何人给建议,因为大家所处的状态和环境都不一样,我只能去描述我做出的选择和我要承担的后果。任何事情都不会只有你喜欢的一面,从一个套子进入另一个套子就是我们生活的真相和常态。
博主的自我修养
发布《我养了一朵云》五天之后,我又做了一期《伪科技,真玩具!》来打假我自己。
其实这朵云有很多问题,它需要几个氦气球吊着才能飘在空中。这个事没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评论区和私信里有好多人跟我说量产或者复刻的事情,有一位医生给我发私信,他觉得这朵云可以用在孤独症患儿的陪伴和治疗上。
我就想跟大家解释一下,说“别人的热点我可以不蹭,但我自己制造的热点我一定要蹭。”我感觉这样也挺有娱乐精神的。
娱乐精神是我做短视频之后产生的思考。《程序员如何让老板投资自己玩乐队》可能是通过热烈的青春故事吸引了大家,大家觉得我的第一个视频质量还挺好。但青春的故事只能讲一遍,后面我就不知道该走什么路线了。大家在短视频里面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琢磨了一段时间,得出来的结论就是需要娱乐。
所谓娱乐精神,如果只是为了逗人笑而逗人笑,那对我来说依然没有意义。如果我想做得比那些为了逗人笑而逗人笑的短视频更好一点,那么我的视频需要比它们更加有娱乐性。我的优势是有乐手、程序员等各种身份,所以我决定把各种身份揉在一起讲故事,做沙雕小发明。
我们家的厕所门既透光又不隔音,真的很尴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发明了“摇滚马桶”,人坐上去,洗手间会变暗,还会搭配不同的灯光播放摇滚乐。
我还改造过浴室,也是混合了编程和摇滚乐的元素。当我走到门口,人脸识别系统能检测到我抱着的篮球,然后热水器就开始烧水,我一进门就能洗上热水澡。而浴室里安装的调音台能让我边洗澡边唱KTV——曲库里当然是《西湖》或者《秦皇岛》之类的摇滚乐。这些小发明都没什么技术含量,拍完视频就被我拆掉了。天花板的灯长期开着会发热,我都害怕把房子给烧了。
有一本书叫《娱乐至死》,根据书里的描述,娱乐好像是不好的东西。我原来也觉得娱乐不太好,是与奋进、进步反向的词汇。后来我发现外国人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法,比如从山坡上滚下去,看看谁先滚到底,或者说制作纸壳汽车,看谁能跑到终点。大家会觉得他们真会玩,玩得真开心,同样的事情放到东亚文化里边,很多人就会说,你怎么这么无聊,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在横冲直撞的年纪里,你可能会在内心给自己画很多界限,比如说有些人会觉得摇滚乐是纯粹的、神圣的,不能拿来做摇滚马桶,这是属于某个年龄和某个时代特有的想法,那时候你觉得某些东西是神圣的、是值得尊重的,而尊重的方式就是保持它的严肃性,但我已经长大了。
在不同时期喜欢的东西也是不同的。上班后,我很少去看摇滚乐现场演出,反而更被中国的传统文化吸引。我读过《中国哲学简史》,书里有一种说法是说,中国的哲学就是中国的语言风格,只可暗示,不太能明说。我不太喜欢西方人用一个专有的名词去描述一件事,我感觉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很复杂的,很难用精确的语言描述出来。而中国语言风格的优势就在于富有暗示,语义更加丰富。
可能跟个人性格有关,我是表达欲很强的人。做视频之后,我试着理性地去划分创作的内核和创作的外壳,我会有意地用娱乐化的方式包装后者,现在我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可以拿去娱乐的。
骄傲地,骄傲地___
现在我主要有两种身份,一个是做短视频博主,另外就是做乐手。对我来说,这两种角色完全不一样。博主是我想做的工作,乐手是我的兴趣爱好。
就像在《程序员如何让老板投资自己玩乐队》里说的那样,为了拿到老板的投资,我写了一份商业计划书。你让别人投钱,你肯定得写我怎么能挣到钱,怎么让你的投资不要落空。我大概写了我们的计划是什么,你投的钱会以什么样的形式回报给你,我们如何有收益,如何发展。
其实老板给的钱也没有很多,但这笔投资对于乐队来说是一种来自外部的期许和压力,有了这个投资,我们就会更认真地做这个事情。除了旺旺之外,我们乐队的其他成员都在北京生活。而旺旺这两年也从新疆搬到了南京。
抛开疫情的影响,乐队的生存环境是在变好的。有乐夏这种综艺,演出市场也在变大,要是我们能重新回到音乐节的舞台,慢慢地去接演出,估计也能有商业价值。没想到今年环境会这么糟糕,一片哀鸣,我看不少乐手都开始拍短视频了。
一代人会有一代人的认知,而这种认知同样受限于时代。上学的时候,我认为摇滚乐和反抗精神必须要联系在一起。我依然认同摇滚乐和反抗精神必须要成对出现,但现在我不只钟情于摇滚乐,我也不想只做摇滚乐乐队了。乐队归根结底就是几个制造音乐的人聚在一起,而音乐是有生命力的,就算是我们没有以前那种轰轰烈烈的故事,我们也能通过写出好的作品让大家看到我们。
在向大家介绍“逐日计划”的视频结尾,我拍摄了我姥爷给我写的《秦皇岛》歌词。
万青的《秦皇岛》写得太棒了:于是他默默追逐着/横渡海峡 年轻的人/看着他们 为了彼岸/骄傲地 骄傲地 灭亡。歌词里的他指的是海怪,海怪是什么呢?海怪是“住在我心里孤独的痛苦之王”,是年轻人心里年轻的想法。年轻人有自己想到达的彼岸,在横渡海峡去往彼岸的路上,有认怂的,有不认怂的,也有骄傲地灭亡的。年轻人可能被吞噬掉,而追逐年轻人的海怪也可能被吞噬掉。
如果说我的生活中有什么具象化的东西来对应海怪,可能是房贷,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海怪未必是负面角色。我不是奔着灭亡去的,我要前进,要得活久一点,要燃烧,但也没必要把自己燃烧死。
辞职后,我让姥爷帮我把《秦皇岛》最后那段歌词写下来,打算挂在墙上。好玩的是,我姥爷把“骄傲地 骄傲地 灭亡”改成了“骄傲地 骄傲地 砥砺前行”,年轻人的悲壮浪漫和老年人的乐观务实融合在一起,我觉得这就更艺术,更有娱乐精神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ID:renjianhoushijing),作者:镁箱,编辑: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