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ID:renjianhoushijing),作者:绿水,编辑:小南,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作为一名手机维修工,散小波的一天通常是从一台残破的手机开始的。


有些手机看起来“极烂极烂”,屏幕表面分布着细密的网状裂痕,穿了个洞也是常见的情况。有些干脆只剩一堆零件,为了避免丢失,它们被装在密封的盒子里,连维修工也猜不透它究竟经历了什么。


手机背后的故事道尽了所有不可思议的事。一台失去外屏的手机被喝醉了的主人当成了鼠标,在桌子上拍啊拍,拍得变形。一部苹果手机被失手摔进水里,捞起来以后还能用,第二天就开不了机。在动物园,一台华为手机在拍视频时,被大象的鼻子卷走,修好之后,相册还保存着大象视角的珍贵影像。虽然人们不愿意承认,但意外情况总在发生。


在山西省长治市的这家手机维修店,客人早已熟悉流程,将手机受损前后的经历、杂七杂八的故事,写在纸片上一同寄来。自然而然的倾诉先是满足了手机维修工们的困惑,而后出现在散小波的视频里。



那些手机来自世界各地,山西、河南、云南、东南亚,更远的地方甚至还有非洲、缅甸,在经历各种坎坷之后,被不计成本地送来维修,人们花费成千上万的金额,有时远远超出重买一台新机的价格,只为修复那台残破的机器。


手机究竟意味着什么?在散小波近十年的修手机经历里,问题的答案变得愈发清晰。


以下是散小波的讲述。


1


我今年39岁,快30岁时才入行。平时我喜欢买很多二手手机回来,为了获得或删掉一些功能,自己琢磨修改手机原有的系统,男的都这样。


最早我做快消品,给超市供货,后来我失业了,那段时间,一个在这个行业干了很多年的朋友叫我跟他一起去学手机维修。


那是2013年的秋天,苹果刚更新到iPhone 5,HTC开始退出市场,小米怎么抢都抢不到。我在深圳学习iPhone 4维修,整个华强北都相信,但凡干点跟苹果有关系的东西,都能挣钱。



学满三个月后,我回到老家山西长治。朋友和他媳妇帮我租下了一个店铺,之前是卖袜子的,一年租金三万五,我们又花了三万块搞装修,店铺就算收拾好了。问题是我刚回来没人认识我,技术也不咋地,压根没人找我修手机。


修手机是个低频次的事,全靠老顾客的介绍。咋办呢,我从深圳进了一批苹果手机壳,一个一块钱,我卖40块钱,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好几十个,利润是难以想象的。加上我卖二手手机的配件,第一个月就盈利了。不到半年的时间,我们赚了20万。


2015年我们开第二家店,2016年开了第三家店以后,我们开始做加盟,三年不到,每个县区都有了一个我们公司的加盟店。结果2020年疫情来了,线下生意凉了,我们开始转型做线上。


2020年7月,我们注册了一个短视频账号,叫做“世纪威锋波哥”。开始我们在视频里分享各种手机维修的技巧,例如1800买来的iPhone12 pro能修好吗,给手机喷酒精消毒能把手机喷的不开机吗,类似这样硬核的内容,四五个月粉丝涨到了10万,但很快就触到了天花板。那时候整个短视频平台也没有特别大的数码博主出现,粉丝每天看你就这两下,把手机拆开,再装上,很容易视觉疲劳。


遇到开不了机的手机,需要先清洗电源槽<br>
遇到开不了机的手机,需要先清洗电源槽


我就感觉这东西想要突破太难了。我想能不能分享一些维修背后的故事,让内容更有温度一些。


当时还没人给我寄手机,第一个故事视频,我讲了一个线下维修时让我印象深刻的故事。那是一台华为荣耀8,客户描述为轻微进水后就不开机了。拆机清洗过,依旧没好。这台手机也比较老,卖手机的朋友建议他不如直接买一台。客户和我说,这部手机陪他度过了人生的低谷,对他来说具有特殊的意义,希望能将它修好。我将这个故事融入修手机的过程,视频发出后,当时就获得了100万点赞,几千万播放,一下就火了。可能是大家共情了。


为了能和用户多聊手机背后的故事,我们开发了一个小程序,链在小黄车上,这样一来,粉丝看到我们的视频,正好有手机要修,就会通过小程序联系我们。一般修手机的人都会比较着急,背后的故事他就会主动说出来。如果这是一个值得拍的故事,我们就会给他打电话,问问更多的细节。就这样,“每个手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的思路一直沿用到现在。


有时候修完一部老手机我会想起当时的我,好像也是在修手机.......唉,我这无聊的十年啊。


2


不是每个人都有给手机备份的意识,因为任何人都没想过自己的手机会坏,更无法想象手机发生意外的场景。我平均每年会收到5万个坏手机,自然损坏的比例很低,就是那种用着好好的突然就坏了。大部分都是意外坏掉的,其中进水的和摔坏的比较多。


我印象很深的是个交警小哥的手机,苹果的11pro max,当时是摔坏了,他拿给本地的维修师傅,说基带坏了无法修复,于是寄给了我。这台手机是他过生日的时候,每个同事凑了200块钱买给他的,这帮穷哥们儿都是临时工,每天早起晚归,风吹日晒,还经常被司机骂,心里非常憋屈,相互支撑着才走过来。虽然现在他已经不做交警了,但这台手机对他的意义太过重要。他希望我能把这个故事拍下来,向曾经的交警哥们儿问好,也希望他们都转成正式工,合同工赚的钱真的是太少了。


还有很多人会把手机做成标本。我们最出名的一条视频是一个全新的iPhone4,它放了七年没有拆封,想让我们给他做成一个标本。这台手机他本来是想买来送给喜欢的女孩的,结果被拒绝了,放在现在的话,一个流行的说法叫舔狗嘛。后来那个女孩结婚了,他就心灰意冷,把它做成了标本。


iPhone4手机标本<br>
iPhone4手机标本


我接触到的很多人会找我来修人生第一部手机,每次修这种老手机,内心都感慨万千。很多手机都是小米第一代,只要1999,算是当年的一部神机,同类型智能机诺基亚的起步价在4000以上。有个男孩当时在上大学,平时省吃俭用,假期打工,攒了一年的钱,过年也没买新衣服,买了一部小米,兜里一分钱都没了,但是他特别开心。反而现在买啥都找不回那种感觉了。后来我想,其实这个东西不重要,他就是想回味那个时刻手机带给他那种的感觉。


有个在工地干活的工人,上夜班时一不留神,用电钻在手机上钻出个小孔。寄给我的时候说希望能修好,他还想再用两年,因为没钱买新手机。一位女士在动物园里拍视频,手机被大象卷走,掉在地上又被大象重重地踩了一脚。手机修好以后,点开相册还能看到手机被大象鼻子卷到天上的过程。



前几天我收到一台华为mate40 pro,前面的外屏都没有了,后盖粉碎,机身也变形了。寄手机的人说他喝多了以后,把手机当成鼠标,在桌子上拍啊拍啊,就拍成这样了。手机修好以后,资料都没丢,但触摸屏用不了了。这台手机他已经用习惯了,本来想买台新的,但新的要8000多,太贵了,最后他在店里买了个二手的。


确实是这样,花大几千修一个几百块的手机,都是为了保资料。有个老板曾经要给我2万修一部华为MateX2,要求里面所有资料,照片、聊天记录一个字都不能丢。送来的是老板的秘书,他没跟我们说很多话,比如手机怎么坏的,报价多少,这些都没有,他只要结果。好在最后手机修好了,维修费大概花了2万2。


还有一些人不是很有钱,但他也还是愿意花大价钱来修手机,他们想找回的是照片,是回忆。


短视频达人“hello非洲先生”在非洲拍风土人情,积累了700多万粉丝。结果拍视频的时候手机掉进河里了,当时捞起来还能用,充了一晚上电就开不了机了,手机还特别烫,里面的素材都是不可复制的。寄给我的时候,我拆开后盖,防水标已经变红了,手机里还有未干的水珠。把上下主板的很多配件更换以后,手机才彻底修好。在那期视频里我@了他,我说我也是他的粉丝,看他的视频认识了漂亮的瑞秋和琪琪,期待他拍出更多好的作品,但是以后一定要记得备份哦。虽然我也没有备份的习惯。


修下来我发现最常见的资料其实是转账记录。比方说给饭店送菜的菜农,他们和饭店的转账记录通常是几万块钱十几万块钱的小生意,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可能是所有的积蓄。如果因此产生纠纷,这个记录就很重要。


想帮父亲导出转账记录的粉丝来信<br>
想帮父亲导出转账记录的粉丝来信


很多人怕把欠条弄丢,也会把欠条拍进手机。但欠条的法律效力是有期限的,如果超过两年没去要这笔钱,你就过了起诉期。很多人被欠工资的维修工,被公司拖欠十年八年,他们希望找回欠条和当年的聊天记录,这些是具备法律效力的。


想要回拖欠工资的失业工人来信<br>
想要回拖欠工资的失业工人来信


一个最离谱的故事是这样的:一部华为手机揣在一个做金属加工男人的裤兜里,徒弟仪器操作失误,导致一个两百斤的铜棒砸到他腿上,人当场被砸飞。正常情况下腿就废了,结果人只受了轻伤,裤兜里的那部手机碎得不能再碎。男人说这部手机是他的救命恩人,明知修起来比买一个新手机还贵,也一定要让我帮他修好。



3


修复逝者的手机是最难受的。我们通常的流程是收到手机后先给客户报价,但逝者的手机我们一般直接修,不计成本地修,很多时候我们自己贴很多物料,也不会告诉客户,毕竟觉得大家抱着期望找到我们,是相信我们。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一个爸爸带着孩子去池塘里游野泳,在湖中间两个人都抽筋了,最后路人把爸爸救上来,小孩没有抢救过来。这位父亲很多年都没从这个事情里走出来,他的家庭也支离破碎,人看起来完全颓了。当时孩子留下一部手机,很多年过后,这位父亲好像走出来了一点,拿着儿子留下的手机来找我们修,希望把手机里的资料导出来。他问我们,“如果要花很多钱,能不能先修好,我分期付款。”最后我们花了几百块成本钱,把这部手机修好了。


还有一次,我收到一台极烂的苹果手机,只能根据残存的边缘,判断出应该是一台12pro。我打电话去沟通的时候,对方对损坏的原因只字未提,只是哭着拜托我们一定要把它修开机,把里面的资料导出来,花多少钱他都愿意修。因为手机里存着他刚刚去世的老父亲的视频照片,还有一些音频资料,哭泣中带着后悔、自责和对老父亲的无尽思念。


那台手机的双层主板直接被摔成了两半,当我们观察上层的逻辑主板时,心瞬间就凉了半截,CPU被摔出了一个很深的坑。虽然硬盘没有受损,但CPU和硬盘之间是加密的,两者损坏一个,资料就找不回来了。这种情况下能够修复的概率极低。几番测试以后,我们排除了各种原因,发现确实是CPU的主体坏死了。到最后,我们只能跟他说,非常抱歉没能挽回您手机里的资料,但我们真的尽了最大努力了。


前段时间一个40岁的男人送来一部手机,那是老母亲车祸去世留下的遗物。他带着无比巨大的希望找到我们,车祸让手机损坏地非常严重,我们公司所有20个师傅一块去研究这个手机,耽误了两天工作。但我觉得做这个事情是很有意义的。


手机成为粉丝母亲车祸留下的遗物<br>
手机成为粉丝母亲车祸留下的遗物


后来那部手机没有修好,顾客非常失落。我能理解他的心态,起初是完全绝望,这部手机他在本地换了十几个师傅都没修好,但是他刷到我们的短视频,好像又从绝望中看到了希望。最后再次经历绝望。我们会用很多时间和客户解释,把他从失落的情绪中带出来。他慢慢会觉得,这个东西既然修不好,可能就是天意。


后来我们把这部手机复原了给客户发回去。遇到这种修不好的手机,我们有时候也会做成一个手机标本,拿个框给它裱起来。


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地活着。



4


寄来的手机不断在打破我们对“烂”的认知。因为大部分都是别人二修三修后的手机,导致我们的综合修复率只有四五成,所以一半以上的电子记忆,我们是没有办法修复的。


一方面因为大家被一些网上的方法误导了。比如网传进水了把手机拿报纸包起来再放进米里,第二天就好了,这种都是纯扯。你想一个道理,隔着玻璃能把水吸出来吗?本来手机就有一定的防水功能,进一点水的话,拆开清洗一下就好了,结果他放到米缸待一两天,反而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间,再拿来的时候已经腐蚀的不像样了,要么报废,或者维修成本翻倍。


比较难的情况在于故障查不出来,你问他手机是怎么坏的,他也不告诉你,有的人还会撒谎。有的人把手机掉进马桶,他告诉你只是掉进了水里。结果你拆开一加热,我的妈,那满屋的味简直了。这个时候我们会先问客户要不要资料,如果不要我们先清洗,里里外外全部清洗干净,这种步骤我们一般不会拍,担心会引起观众不适。洗干净之后再评估有没有维修的价值。


没能修好的遗憾经常发生,有些维修还没开始,就结束了。七月份的时候,一个河南的男人给我寄来一台苹果13pro,说是和媳妇儿吵架的时候把手机摔坏了,里面存着孩子出生至今的全部照片,无论如何也想把资料导出来。那台手机的屏幕已经被摔碎了,中框都裂了。拆开手机来看,双层主板直接摔得裂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A15CPU已经裂成了两半,凉得透透的了。



还有一台充电爆炸的游戏手机,官方售后已经下达了死亡通知书。于是他找到我们。但是我们几次想要联系他时,给他打电话都不接,只有短信会被回复。后来才知道,他是位聋哑人,与朋友家人沟通的所有信息都存在这部手机里。


打开后盖,一股烧焦的糊味扑面而来,尾插接口、主板上的二极管全部被烧焦,背面的芯片也烧了一个洞,最要命的是CPU烧坏了,维修的结果并不乐观。好在他把我们的视频发给官方售后,对方承诺赔他一个二手机,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一个云南的小伙子叫大兵,疫情爆发的时候口罩特别难买,他想通过自己的资源帮大家团购口罩。没想到打过去最后一笔钱,供应商就跑路了。这5万块钱是小区业主共筹的,大家就怪他,说他拿钱跑路了。但偏偏这个时候,大兵的手机突然坏了,他和供货商的转账记录就躺在手机里。他找到我,其实已经贴钱把钱赔付给大家了,就是心里难受,明明自己在做好事,为什么好人就没有好报。他想修好手机,还自己一个清白。后来手机虽然修好了,但是资料没保住。


因为我们是寄送,对方拿到手机的反应虽然我们看不到,但是从声音能听出他某一刻的沮丧。就像通知病人家属,不好意思,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这时对方会问,波哥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可以加很多的钱。那种沮丧和迫切,我们是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的。其实当时我心里也特别难受,没要他钱。


最后分享一个温暖的故事。一天,一个小男孩和爷爷在路边捡了一个苹果手机,屏幕已经被斧子劈成了两半。



小男孩来自河南,对电子数码非常感兴趣,每天都看我的视频。爷爷说咱们拆开看看,他不同意,一定要让妈妈把手机寄给我,说“长大后也想成为像波哥这样的人”。拿到这个手机,我知道是修不好的,但我还是给他拍了个视频,我把这个手机拆开,为他做成了一个标本。



我给他留了一个20年后他才可能完成的作业:把这部手机恢复成原样,还不厚道地寄了一本《同步奥数天天练》,希望他努力学习,未来成为把芯片都能修好的人。小朋友的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叫张子墨。


我之前关心一台手机有多烂,现在不关心这些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ID:renjianhoushijing),作者:绿水,编辑: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