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 (ID:Thinkingdom),作者:颜和,原文标题:《卖房子的985硕士:我的工作很刺激,就像在拍谍战片 | 我真有个朋友》,头图来自:《卖房子的女人》截图


工作快一年了,晓壹依然没有告诉家人她在做什么工作。当妈妈以为女儿正坐在写字楼里优雅地喝咖啡时,实际上她正在都市的大街小巷间焦急奔走。在一所985高校读硕士的她,在毕业之际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选择——去做房产中介。


和晓壹的每次交流几乎都发生在晚上十点后——这是她惯常的下班时间。在一个小时内,她接了两次电话,回了三次工作消息。一单上千万的交易让她最近焦头烂额,但如果成了,她收获的就是高达十万的提成。


她将这个过程形容为惊险刺激的“谍战片”,你永远不知道会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但又必须正面迎击,难度越高,她越兴奋。但与此同时,游戏化的工作机制与整齐划一的管理模式也让她被“困在系统里”,没有喘息的时刻,对此她时刻保持反思,希望在强大的结构中探索出属于个体自由的缝隙。


房产交易背后链接起的不仅仅是金钱与利益,还有一家人对未来生活的憧憬。当一次次走进陌生人家中,她也收获了意料之外的相遇。


以下,是晓壹的自述。


自讨苦吃


“工作一年多,我妈依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从我去年夏天毕业到现在,我妈一直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工作。因为找工作的事情,我们已经吵过好多次架了。在她眼里,要么去体制,要么去读博,不能进公司。跟她最终和解,是因为我有一个月的工资拿了五六万,我把截图发给她,说,妈,其实这种工作也能做得很好的。


不过,我没有告诉她“这种工作”具体指什么,只是模糊地说,我在一家市场咨询类的公司,不光拿底薪,也会接项目、拿提成。我也没有骗她,对不对,房产中介的工作不就是这样吗?


身边的朋友也不是很理解我。刚工作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出门上班,室友看到我穿着黑西装白衬衫,说,救命,你怎么穿得像个中介一样。他明明知道我已经做了中介,但下意识地认为我不应该这么穿,可能觉得我更应该是一个学生或者学者的样子?那时我也觉得中介这个工作不是那么“体面”,出门都会把工牌先放起来,因为带子的颜色太显眼了,到了店里我才把它戴上。


日剧《卖房子的女人》<br>
日剧《卖房子的女人》


我不是一开始就想来卖房子的。原本我想找一个舒舒服服的工作,在自己的舒适圈里待着,扮演一个接近“知识分子”的角色。被最心仪的一家出版社拒绝后,我备受打击,开始在学校的招聘会现场转悠。这时看到了某房产公司招聘管培生,工作一年后有机会直升店长。


我当时想,还有这么好的事,不用坐班,挺自由,薪资也不错。而且我很想拥有一套自己的小房子,卖房子,是不是能让我更了解怎么买房子?


然而,真正进入工作后,我对自己整个人都产生了怀疑。在学校里所接触的“真善美”的东西好像一下子都崩塌了。


有一个跟我差不多时间入职的男生,也是一所985大学毕业的,非常单纯善良。刚来他就问我,我们为什么要来做这个工作?那时我也比较迷茫,整天摸鱼,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非要给自己找苦吃。他说,年轻的时候就要磨练一下嘛。


结果,他没能抗住“磨炼”。那时他跟一位客户爷爷关系很好,帮他卖房子之余,还教他学英语,两人建立了很深的信任。卖房子的合同都快签好了,那位爷爷突然变脸,来店里破口大骂,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还斥责我同事服务态度不好,最后毁约,签了另外的中介公司。这件事直接导致了他的离职,毕竟付出过真情实感,他接受不了。


他临走时,我劝他留下来,说年轻的时候做这份工作,对个人心性的成长还是很有帮助的。他反问,你忘了吗,刚来的时候,咱俩的说法截然相反,我现在更认可你当时说的那句话:我们明明可以去做不吃苦的工作,为什么要来做这个?


我没有走,但也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人生轨迹的错乱、“不体面”的职业身份、工作中的压力等等都让我迷茫。除了遭遇拒绝、白眼,客户和业主的不信任也是常事——当我已经给出最低价格,没办法再往下谈时,客户却不相信,觉得我没说实话。领导说我价格放太快了,后面的工作会很难做。可我实在不愿意做有愧于心的事情,买房人辛苦赚钱,掏空一家人的钱包,肯定希望价格尽可能低,这种心情,我能理解。


最终让我留下来的原因,是内心的价值感。一位客户在成交之后又为我介绍了四个新客户,还鼓励说我会成为超级经纪人。还有人对我说:“遇见你是客户的福气。”这种信任感,给了我极大的动力。


日剧《卖房子的女人》<br>
日剧《卖房子的女人》


工作的挑战性,也带给我极大的获得感,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拍谍战片一样,特别刺激。一次我和朋友聚餐,晚上七点半刚到餐厅,八点突然有个谈了两周都没谈成的客户跟我打电话,说要去谈之前看的那个房子。我问他,这个房子你确定要吗,别家公司另一个客户出了××万,你能出比这个更高的价格吗。对方说能多出十万。我说行,你现在马上到××地址等我,我把业主也叫过去。说完我放下筷子立马就走,跟我一起吃饭的朋友在一边都听懵了。


做成一个两千万级别的单子,按不同的提成级别,可以拿到少则五六万、多则二三十万,看起来诱人,但这份钱实在是太难赚了。为了抓住客户和业主的心,得到他们的信任,要做的事情远比我想象中要多。有一对情侣客户,其中一个人是海外籍的,结不成婚就买不了房,头一天刚决定买房,后一天就要去办结婚,我甚至得帮他们弄婚姻登记的事情。带客户看房的时候,如果是离我所在片区比较远的大单子,我会叫一辆专车接客户看房。我之前成交了一个大单,为了感谢那位客户,送了他一个爱马仕的礼物。


我本来就喜欢挑战型的工作,想不断探索自己的边界,看看自己到底能做成什么样。开了一单后,我就会想:这一单是不是就是我的人生巅峰了?我还能不能开再高的吗?越让我感到痛苦的事情,做成以后的成就感越强。可能有的人能体会其中的乐趣,有的人没有等到体会乐趣的那一天就已经走了。


渐渐地,我自己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现在工作期间我坐地铁都会把工牌亮出来,恨不得全地铁的人都来找我买房子。


我用收入向妈妈证明了自己,但我还是会困惑:把不好走的路走好了,才是喜闻乐见的剧情吗?


或许,无论选择哪条路,实质上都是同一条路:一条“走得好”的路。读书要读得好,做学术要做得好,卖房子也要卖得好。但如果我没有走好这条路呢?我能否坦然把这个过程视为一种成长?


和自己和解的路,还很漫长。


晓壹的自拍<br>
晓壹的自拍


寻找缝隙


“游戏化的工作模式,让我像打怪升级一样”


经常有人说,这是个新自由主义的时代,很多风险和不确定性交给个人去承担,但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我们拥有了更多的自由。但对外卖骑手的讨论已经让我们看到,他们并不是真的自由。


房产中介也类似,看似灵活自由,门槛不高,凭个人能力吃饭,但它的保障性很低,从工作第二年开始就没有基本工资,只靠提成。同时,还有一套游戏化的工作机制,让你的工作像打怪升级一样。


对外,每位房产中介都有一个分数。分数受到客户评价、交易量、从业年限等因素影响。分值越高,客户越觉得你值得信任。这就会带来一种紧张的感觉,好像要不断去通关、提升自己。


对内,还有一种虚拟货币,它只在公司内部流通,外部用户看不到,但用处很大。比如,它可以用来竞拍平台上的“展位”,直接影响你被人看到、点击的概率。系统会规定竞拍时间与最低竞拍价格,有点像拍卖,但不完全一样,因为你看不到其他人出了多少货币,如果竞拍失败,钱会退给你。这种盲拍制度,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无限加价的恶性竞争。


理论上,平台上的所有房源都可以由任意中介带看,但实际上,一套房源的页面上只会展示几位中介的信息,这就是“展位”,需要用虚拟货币购买。(绘制/颜和)
理论上,平台上的所有房源都可以由任意中介带看,但实际上,一套房源的页面上只会展示几位中介的信息,这就是“展位”,需要用虚拟货币购买。(绘制/颜和)


除了上述两种机制之外,内部还有业绩积分,业绩越高,积分越高,提成比例也越高。但积分每个月都会倒扣,也就是说,增加的积分要超过倒扣的积分,才能保障总分上升,继而提高提成比例,获得更多收入。


这些游戏机制,就像拿着鞭子一直鞭策你往前跑一样,让人没有喘息的机会。


有趣的一点是,中介本来是个很卑微的工作,但却出现很多行业“黑话”,让中介显得主体性特别强大,比如“斡旋”——沟通买卖双方,在价格上达成一致,还有“把握”“拿捏”——你能不能把握住客户、能不能拿捏住业主。


我非常反感这套说辞,实际上,房子不是你的,钱也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中间促成的人,权益最终是分配给手里有资源的人的。另外,这种说辞会让人感觉,中介只是把客户和业主当成工具人对待。但我也会思考:为什么这套说辞会这么流行?难道中介天生就是这么讨厌的人吗?是不是因为中介在工作过程中也被人视作工具,才会生产出一套话术来虚张声势?


着装上也是统一一致、去个性化的,有六个指标来判断你是否合格。我看到纽约一个挺有名的经纪人穿的是粉色西装,她说做这个工作要让别人记得住她。我说我也想穿粉色,结果当然被否决了。西装必须是黑或灰的,衬衫必须是白的。


有一回公司的摄影师给我拍照,还特地把我手上指甲油颜色给P掉了。其实工作之前我从来不染指甲油,但现在,每天穿着一样的衣服,只有指甲油能让我身上有一些其他的颜色,有没有人注意到无所谓,我只是想要自己开心。


人不只受困于结构,也可以寻找结构的缝隙。如果未来有机会,我希望自己能在原有的行业体制中创造出新的空间。


颜色低调的指甲油,是她保持“个性”的微小努力(受访者供图)
颜色低调的指甲油,是她保持“个性”的微小努力(受访者供图)


可依之地


“房子里住的总归是人,利益和情感牵扯在一起,是分不开的”


残酷的游戏规则之外,有很多鲜活的情感,是无关策略与竞争的。


我有一个客户,是位六七十岁的阿姨,她要卖掉家里的一栋房子,给女儿买婚房。有一次我要带她和她爱人一起去房产局,约定早上八点左右去接他们。我离她家有一个小时的路程,得六点多起床,七点出发,八点才能接到他们。她一直拒绝,说,你也是有爸爸妈妈的人,这么早过去,他们肯定也会心疼你。


我当时特别感动,几乎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大多数客户都觉得我只是为了他们的钱,没人会心疼我、为我着想。


我的工作需要一直穿西装,正好她女儿有一套西装,有点小,放在家里一直没穿。阿姨就说,感觉你跟我女儿身形挺像的,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带过来。


她的爱人走路不太方便,离不了人照顾,我知道了他们的情况后,都会打车去接他们。她女儿结婚的时候,我也送了一个小礼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是相互的。


工作途中,她也是“路上观察家”,拍下城市的不同模样(受访者供图)
工作途中,她也是“路上观察家”,拍下城市的不同模样(受访者供图)


其实,我之前还投过一些房地产开发商的工作,但后来想,我每天看的都是空房子,太无聊了。我更想了解别人的私人空间,从中我能看到情感如何构建了那个空间,虽然这个东西在交易里面根本不值一提。


这跟我读书期间做田野调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做田野只是带着特定的目的,短暂地进入一下别人的生活,获取我想要的信息,却无法发生更深入、更全面的连接。而卖房子的过程中,我和客户会聊得很全面,一些不会轻易暴露在别人面前的东西也暴露了出来,我能够观察到对方家庭的很多微妙而隐秘的东西。


比如我看过一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那个年代是不设计客厅的,更不用说别的什么现代化需求了。那家男主人是建筑专业出身,把房子布局做了改造,不光设计了一个客厅,还给老婆做了个衣帽间。为了让他老婆做饭的时候不热,空调的通风是可以通到厨房里的。


一对老人的家门上贴着一句提醒的话。老夫妻之间的关怀照料,就渗透在如此日常的瞬间(受访者供图)
一对老人的家门上贴着一句提醒的话。老夫妻之间的关怀照料,就渗透在如此日常的瞬间(受访者供图)


有的房子是能见到人的,有的房子是见不着人的。我去过一个空置很久的老房子,卧室的挂衣架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件列车员制服。我就会想象:这个人怎么生活?会不会几班倒,好几天都不回家?他会不会跟站点的另一个列车员在一起,但他们几天才能见上一次?


当我看到客户拿到房产证时高兴的样子,我也会由衷感到开心。这甚至比我做学术、发文章都更有成就感。学术研究看不见摸不着,我不知道它们能否对人产生影响,但房子太实实在在了,它给家庭带来了如此大的快乐。


买卖之外,房产中介也被很多人当成了存放孤独的站点。


有位独居的老阿姨,定期来店里要我们带她看房,看了一两年也没买,其实,她只是想找人陪她溜达。还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当过数学老师,怕自己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就会定期解数学题。他知道我是研究生毕业,经常点名找我给他解数学题,或者给我展示他的解题过程。但我是文科生,哪懂那些方程啊。


我不会把这个工作当成一个很冰冷的工作。虽然我在卖房子,但房子里住的总归是人,我是在跟人接触、跟人做事。我不觉得情感的归情感,利益的归利益,很多时候,它们牵扯在一起,是分不开的。


日剧《卖房子的女人》(文中晓壹为化名)
日剧《卖房子的女人》(文中晓壹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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