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ID:Thinkingdom),作者:Liko,头图来自:秋雨
我很早就认识秋雨了,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个独立、外向、喜欢尝试新鲜事物的酷女孩。
去年夏天,秋雨开始陆续在我们的联络中谈及她利用闲暇兼职外卖骑手的经历。那时,她白天在写字楼教中文,晚上会背上外送箱,骑自行车在东京的不同街区穿行。
秋雨说,昼与夜之间截然不同的生活体验一度令她非常着迷,骑手的经历可以让她不再囿于既定的轨道,而是有机会与自己生活的城市产生更多联结。
随着出发与抵达的次数日渐增多,秋雨的骑手生活也有了新的发现与感悟。
以下,是秋雨的自述。
送得太快,我被外卖平台警告了
大家好,我是秋雨,这是我来日本的第四年。
日本的线上外卖平台,其实是这两年受到疫情影响才红火起来的,为了能够吸纳更多骑手进入系统,各家平台给出了非常诱人的奖励。例如,在东京,只要成功邀请一位朋友注册成为骑手,就能立马获得高达30000日元(约1800rmb)的奖金报酬,被邀请者在注册成功后,同样可以领到一定的奖金。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收到了一位日本友人的邀请。那时,我在语言学校的工作受到疫情影响,晚课已大幅减少,多出了很多的“下班时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那位友人的推荐下,我加入了日本最大的外卖平台——Uber Eats。
不同于中国的外卖平台,Uber Eats对骑手的服饰并无任何强制性要求,注册时可以提供四种交通模式(步行、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供骑手选择。我自己有一辆自行车,就顺理成章地绑定了自行车模式。
陆续送过几单后,我发现Uber Eats系统分发给自行车的配送范围通常都不会太远,一般限定在5000米范围内。我住在东京周缘的埼玉,这里是有名的“Bed Town”,建有很多供家庭居住的独栋小屋(见下图),在日语中又称“一户建”。
或许是传统家庭对外卖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在家附近,我骑自行车能够接到的外卖单数其实非常有限。
于是一个周末,我家属提议,骑上他的小摩托一起去新宿转转,兜风的同时,顺便也能在附近送送外卖,毕竟在热闹繁华的新宿区,送餐单价高,单量也很大。
如果骑手供不应求,配送单价还能在额外奖励的加持下,涨到日常的1.5倍。
那天,在抵达新宿核心区后,我们顺利地用小摩托在一小时内连续送出了三单。
然而,在那之后没多久,我们却意外收到了来自平台的警告邮件:
“根据系统监测,您多次出现违规行为,平台怀疑您并未正常使用自行车送餐,如果这种情况持续出现,系统将会自动冻结您的账号。”
原来,我在注册时绑定了自行车模式,但这次出行,我们骑的却是小摩托,摩托车每小时六七十千米的走行速度,远超自行车正常车速的阈值(一般不超过每小时三十千米)。
不仅如此,Uber Eats默认使用的是谷歌地图,它会在自行车路线走对角线穿过十字路口时,自动提示需要“二段右折”。
也就是说,自行车的路线不能像摩托车那样在大路口直接右转(日本靠左行驶),而是有点类似于步行模式,需要连续两次跨过斑马线,才能抵达斜对面的街角(见下图)。
或许正是这些蛛丝马迹,让系统监测到了账号的异常。
为了不被注销账号,在完成剩下一单时,我们慢慢悠悠地骑着摩托,在霓虹闪烁的街景中,“嗖“地一下,被身旁骑自行车的小哥超了车。
顾客失联,我吃掉了他的高级寿司
还有一次送餐,我也印象深刻。那是在东京有名的富人区——港区,我接到了一单外卖,只有八枚寿司,价格却高达5000多日元(约300rmb)。
取餐的店家在一栋建筑的二层,浅米色的木质装潢,暖色调的光线,店面很小,只能容纳十人堂食。我到店时,那八枚寿司已经躺进了考究的竹制餐盒,餐盒外面套着一个印有店名的牛皮纸纸袋。
实话说,我很少去这种走高级路线的私人餐馆取餐,不管是在埼玉,还是在新宿,吉野家那样的连锁快餐品牌,才是日本外卖的主流。
核对完信息,我把纸袋小心翼翼地放进外卖箱,骑车7分钟,来到一幢塔式公寓楼下。
塔式公寓是一种日本的高层豪宅,住客一般都是些收入不菲的精英名流。公寓大楼通常都有极严密的门禁系统,骑手在进入大门前,必须提前跟顾客取得联络,获得许可后,才能入内。
此前,我在塔式公寓接到过的最夸张的一单,从进入一楼门厅,到抵达顾客房门,一共穿越了十几道形式各异的门(当然也包括只能在顾客所住楼层停留的电梯门),单程花了10分钟左右的时间。
而那天,我站在高高的公寓楼下,拨了几通电话,却一直无人应答。
公寓一楼门厅轻柔的光线透过落地玻璃墙,洒在公寓楼前的地砖上,我站在那里,又接连发送了几条短讯,寿司的主人依旧没有回复。
按照Uber Eats的规定,如果骑手在正常时间段内将餐食送达指定地点,并通过app内的电话、短讯多次呼叫,仍然联系不上顾客的,骑手可以点击按钮,进入倒计时模式。
十分钟之内,若顾客仍无回应,餐食将被当作废弃食品处理,听凭骑手处置。
看着app内已经触发的倒计时模式,我既兴奋又忐忑,盯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字,绕着自行车焦灼地来回踱步。
十分钟后,那盒寿司成了我的加餐。
闯关激励,如玩游戏般沉迷系统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日本的外卖平台对骑手的态度更具人性化,少了很多盘剥的感觉,比如:商家超时出餐,骑手可以选择拒绝配送;骑手超时送达也不会被平台扣钱。至少,在时间问题上,日本的骑手拥有更多的自由空间。
但是,随着送餐频率变高,我逐渐发现了Uber Eats的奥秘,那是一种比国内外卖平台简单粗暴的罚款方式,更隐秘高级的做法——闯关激励制度。
在Uber Eats的系统中,每个骑手都可以是打怪升级游戏中的主角。骑手只要能在规定的时间内送满规定的餐数,就能获得相应的奖金。
例如:周一9:00至周四24:00,如果能跑完40单、55单、70单就可以分别获得4000日元、5500日元、8750日元的奖励。不仅如此,在暴雪、大雨等极端气候下完成配送,还能获得额外的追加报酬。
当我们越来越在意这些逐层叠加的数字金额,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像沉迷游戏那样,沉浸在Uber Eats的配送系统中。
那位推荐我加入平台的日本友人就曾说:“有好几次,我都想收工回家了,但每次看到还差几单就可以爆出奖励的任务额,我还是忍不住继续点了接单按钮。”
对此,我也深有同感,有时甚至觉得,这些奖励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它总能牵引我们“自愿”做出符合平台(规则制定者)期待的行动。
正是在这样的激励制度下,骑手的整体接单量都有了上升,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平台对骑手的人数需求有了一定的回落,加之疫情后失业大军的涌入,去年十月,Uber Eats平均每单500日元的配送费,已经降到了300日元左右。
渐渐地,我觉得大家似乎陷入了一种囚徒困境式的尴尬。
风险自担,是时候选择离开
另一方面,尽管Uber Eats没有所谓的超时罚金制度,但在阶梯奖励的激励及配送单价缩减的情况下,那些以送餐为营生的骑手,为了维持原有的收入水平,不得不想办法在同等时间内消化更多的配送量。
如此一来,即便是公认守序的日本,仅据去年一年,我能看到的各种报道显示,为了加快送餐节奏,骑手公然违规的情况已经屡见不鲜:五月,在神户市中央区,一名自行车骑手因抄近路在人行道逆行,挂倒了一位老年人;六月,一名京都的摩托车骑手因起步速度过快,撞伤了餐饮店旁的一个六岁儿童;九月,名古屋交警在街头执勤,短短两小时内便开出了十六份骑手闯红灯的违规警告。
就连我自己,也差点成为其中的受害者。秋天的时候,我在新大久保送餐,几乎快与一位突然蹿出、正欲闯红灯的“同行”相撞,所幸路宽车少,我们双方又都及时刹车,这才逃过一劫。
在日本,Uber Eats默认骑手都是像我这样的兼职者,平台与骑手之间并没有第三方的劳务派遣公司,平台与骑手也不会签订所谓的劳动雇佣合同。也就是说,骑手不是平台的雇员,我们都只是在以独立的“自雇者”身份,参与平台的活动。
如此一来,骑手自然无法像雇员那样,享受日本法律规定的最低工资保障、社会医疗保险等相关权益。
而这也意味着,如果骑手在送餐途中发生意外,Uber Eats将不用承担雇主方面的责任,他们最多只能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向骑手提供一笔最高不超过50万日元(约30000rmb)的一次性补偿。
我的一位日本朋友,正是因为想“更自由”地工作,才加入Uber Eats做了骑手。在他看来,这份工作不用打卡,不用排班,也无须维护复杂的人际关系。但我不知他有没有注意到,这份“自由工作”的反面,好像也用小字标上了“风险自担”。
入冬之后,天气越来越湿冷,前段时间东京下了第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往年,身为南方人的我总会为这难得一见的雪景欢呼雀跃。但今年看到落雪,我却在想:“雪后道路湿滑,骑手的工作一定更加艰难。”
新的一年,我想更多地回归本职工作,腾出时间做一个汉语教学的播客,现在偶尔想起新宿繁华的街道,目黑川两岸飘落的樱花,东京湾的夜色,我还是会怀念做骑手的生活。
(文中秋雨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经典(ID:Thinkingdom),作者:Liko,图片: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