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你的苦痛,与我相关—— 一位全科医生的平行病历》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陈妙玲(全科副主任医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江苏省康复治疗师),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我所在的这座小岛,居民普遍比较长寿,大街上随处可见骑电动三轮车的七八十岁的老人。这样高龄的老人还能随意地独自开马自达,这要换作我西北的老家,完全不可思议。江南和西北完全不一样,岛上四面环水,温润潮湿;西北常年干旱,空气干燥,西北乡下的老人能活到七十岁已是高寿,他们平时不敢出远门,哪怕步行一两里路程,也可能需要翻山越岭,更别说骑电动三轮车自个儿上街了。


我在这岛上生活久了,对当地的情况也渐渐熟悉起来。这里的老人虽然大多数也从事着农业生产,但在生活习惯和养老方面,与西北山区的老人截然不同。在西北的乡下,老人基本都是和儿子后辈生活在一起;但这里完全不同,大多数老人都是和子女分开生活的,经济上也很少依附子女,即便到了八九十岁,也都仍然坚持自力更生。


子女一般也不会给老人赡养费。老人有房产,这座岛是块风水宝地,普通人家的房子,都得值数百万。若是老人有好几个子女,在他们临终前,可能就要面临分遗产的苦恼:给谁多点,给谁少点,似乎怎么分都会有人觉得不公平。相比而言,西北乡下的老人就没有这种困扰,黄土高原上的土地不值钱,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能干的子女全都“飞”走了,乡村变空了,谁还会稀罕那破破烂烂的土房子。


在我成年离开西北老家之前,那里的老人生病,都由子女陪着,哪怕不去医院,也会有人留在身边照顾。这些年,我回去得少了,不太了解老家的情况。但对于这岛上的情况我了解得越来越多:老人们生病,基本上很少有子女留在身边。对于有特殊情况的空巢老人,政府会有专项资金补贴,建档立卡的人员,到了医院,也是先看病后付费,有些病人住院十几天,出院时结账,自付金额也就一两百。

 

相依为命

 

在一座灰暗的江边居民楼里,一位老人坐在窗户旁。他个头很小,颈部歪斜,偏身瘫痪,手中拄着一根拐棍,走路时胳膊蜷缩在胸前。


那是傍晚六点钟,夕阳落在江面上。他望着远方,沉思了好久。他的窗户面对着长江,前面是高高的堤坝和茂密的芦苇,偶尔有几只水鸟飞过,拍拍翅膀沾一下水面又飞走。晚风吹过,芦苇在风中轻轻地摇摆,发出阵阵哗哗的声音。远方,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空。


余松江站起身来,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出去。他经过灰暗的楼道,一瘸一拐到了门口。家里有个小院子,他在院子里站了几分钟,又从院子前面的大铁门里走出去。


他来这里已经五十多年了。五十年前,他风华正茂。那是饥荒的年代,他从安徽逃荒到了这座小岛上,跟着先辈开辟了一片芦苇滩,盖了房子成了家,从此定居于此,成了这里的长住居民。


岛上的居民大多和他一样,是从外地逃荒而来。岛上水土肥沃,勤劳的人们很快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余松江丰衣足食,将还在家乡遭受饥荒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都接了过来,安家落户。现在,他已经想不起那些辉煌的年轻岁月,那遥远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


他从院子里出去,走在门前的小路上,路边的蔷薇开花了,在夕阳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远处,夕阳渐渐落下,天空连着江面,一片血红。他觉得自己就是那江面上的夕阳,而他的这一生就像那片血红,惨淡而淋漓。也许,这是一个遭受过诅咒的家庭。在他的弟弟妹妹都还没有成年之时,他的父母便双双早亡,未成年的弟弟和妹妹,由他和妻子两人抚养长大。


五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穿着藏蓝色的外套,戴着鸭舌帽,扛着锄头,走在碧绿的田野上,赏心悦目地看着自己的杰作:那是一片茂密的芦蒿地,水田里是他一根一根插进去的禾苗,如今那些禾苗早已不像起初那样单薄,它们铆足了劲开枝散叶,一束连着一束,叶子相互交叉,遮住了地上所有的空隙。他没有孩子,那些庄稼就是他的孩子,他把所有的爱都花在那些禾苗上。一阵风吹过,绿浪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他忍不住伸手去抚那些婆娑的叶子,他太喜爱它们了。他想蹲下来看看里面有没有杂草,但田垄太窄,他怕挤压了庄稼,就弯下腰尽量不让自己的身子压伤禾苗。他弯着腰在水田里挑了几根杂草,本想直起身子缓缓腰。他缓慢地抬起头来。突然,他眼前一黑,腿上一软,觉得有点儿头疼,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睡着了,睡得很沉,连个梦都没有做。他快醒来时,听到有警报的声音,睁开眼睛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他得了脑出血,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厄运总要落在自己一家人身上。他有两个弟弟也得了脑出血,一个死了,一个瘫痪了。现在,厄运又降临到了自己身上。他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半边身子根本动不了。他十分沮丧,想起他的庄稼,也许以后他再也种不了庄稼了,不由难过地流下泪来。他不知道一个残疾的人往后还能做什么,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胡思乱想着,突然护工过来说,探视时间到了,他妻子来了。监护室的门打开,护工扶着他的妻子走到他床边。


那是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她在护工的帮助下,摸到丈夫床边,摸到了他的手,那是一双粗糙的庄稼人的手。女人一碰到那双手,就知道是她丈夫。“你这是怎么了……”她话没说完,就哭了。他没有说话,看着妻子苍白无神的眼睛,心如刀割。过了好久,他才说:“我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已经在医院了。”他没有告诉妻子他的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他躺在床上,妻子也感知不到他的具体情况。


妻子糖尿病视网膜脱落失明后,丈夫就成了她的眼睛。这几年,都是他牵着她的手出外散步,给她讲看到的一切。现在,他病了,瘫痪了,不能走路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牵着手一起走了,不能告诉她树上开了什么花,田野上长了什么庄稼。探视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两人没说几句话,就那么一直握着手。女人不停地流泪,空洞的两只大眼睛,就像两口不停涌着水的泉眼……很快,她要走了,护工扶着她往外走,她舍不得放下他的手:“你一定要好起来,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活不下去了……”


花了很长时间,他重新学会了翻身、坐起、穿衣、下地、转移、上厕所、吃饭、步行……经过大半年的康复训练后,他终于可以拄着拐杖重新走路,但那瘫痪的半边身子,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他拖着残疾的腿,用不上力气,手臂也痉挛地蜷缩在胸前,伸展不开。他成了一个靠低保过活的残疾人。


他没有孩子,妻子在十几年前失明后,练就了一副好本领,她可以摸索着走到厨房里做饭。她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在这座灰暗的房间里,她仿佛跟什么都看得见一样。什么东西放在什么位置,她摸得一清二楚。盐放在哪里,醋放在哪里,油放在哪里,筷子放在哪里,碗放在哪里,她全都摸得清清楚楚。但是,一旦出了家门,她便东南西北什么都分不清了。在外,她寸步难行,如果要出门,必须拽着他的后衣襟。他就成了她的眼睛。


现在,妻子正在做晚餐,他一个人走到院子外。他想到堤坝旁看一看,看看芦苇、水鸟,吹吹江风。他想看着夕阳从水面上落下去的全过程。他已经连着看了很多天,觉得没有任何风景比夕阳落下时染红的大半个天空更悲壮。


江边风很大,从江面上吹过来,穿过芦苇和树丛,吹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坐在堤坝上让他想起很多事,大都遥远得记不清了。如今他老了,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他的妻子小他三岁,也七十多岁了。


他穿着藏蓝色的中山服,那是他以前的衣服,缝缝补补已经穿了十几年,他的人生也快要过去了。他一想到自己就像那夕阳,很快也要落下地平线,便不由地回过头望望他身后的房子,那是他和妻子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几十年前,他盖起了身后这幢二层居民楼,几十年后,这幢居民楼的周围新起了更新更漂亮的小洋楼,只有他的房子仍旧是几十年前的模样。那幢楼,久经年月,已经很老很陈旧了,像暮年的他,无从维修。


他已经回想不起,几十年前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座岛上的。但是现在,看着夕阳,他唯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他的妻子:万一有一天他先走了,往后的日子,谁来给他的妻子当眼睛呢?


他坐在草地上,觉得身底下的潮气一阵一阵渗上来,便从地上起身。风比先前更大了,夕阳已经完全落到了水里,江面静悄悄地一片血红,近处有了乌云。海鸟在空中飞过,叫了几声。一阵冷风吹过,灌进他的衣领,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流出泪来。


他从堤坝往家里走。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餐,正在门口等他:“你去哪里啦?我喊了好几声都不见你回!”


“我到堤坝上走了一趟,今天的夕阳很红,明天可能要下雨。”


“天这么凉,江边风大。你出去这么久,明天又要感冒了。”


“不碍事的。”


他们坐到饭桌旁。桌上摆着两种蔬菜:一碟包菜,一碟芦蒿,还有两小碗米饭。晚餐后,两人和往常一样,去外面散步。他拄着拐棍走在前面,妻子跟在他身后,两只手拉着他的后衣襟。他们沿着沥青路一直往前走,那条路上行人很少,偶尔会驶过一辆汽车,按着喇叭从他们身旁经过。


他们走得很慢,时不时停下来,给车让路。那条路他们走了几十年,两边的水杉高耸入云端,旁边的河岸上杨柳低垂,杨柳边有月季、栀子花,还有桂花树,一年四季清香宜人。但是熟路无风景,这些美好的自然风光,他早已无心欣赏了。他的妻子已经失明十几年,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他们走在这里,只是想让傍晚的时光在睡觉之前变得快一点而已。


他妻子很早就患上了糖尿病,但她一直不知道,直到视力越来越差,看不清了才去医院。但是一切都晚了,当她去看医生时,她的视网膜已经脱落了。医生说:“若是你们早点来,血糖控制得好,眼睛不至于这么快失明。”他们后悔过,但有什么用呢。


他们沿着那条沥青路走了很远,天空暗下来,头顶布满乌云,他们原路返回。风很大,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回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夜里,下起了大雨。他发高烧了,不停地咳嗽,妻子为她倒了杯热水,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板从前买的药,等水温凉,让他服了下去。


第二天,他醒来得很晚,妻子已经把早餐端到他床前。他吃了两三口,再也吃不下去,就又躺下睡着了。他病得很重,一连睡了五天。雨连绵不断下了七八天。第七天时,他烧退了,早上醒来,觉得全身比往日轻松了许多。


他坐在客厅的板凳上,看屋外的大雨:地上,水流成河。有邻居过来说堤坝决了口子,可能会发水灾。堤坝上有人轮流值班,正在抢修。但万一口子变大,水从长江里溢出来,岛上的人就得全部撤离。


他就住在江边离堤坝最近的地方,如果发生水灾,最先遭殃的肯定是这里。队长来打招呼,让他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他回了队长一声:“好!”但队长走后,他和妻子仍旧像往常一样,该做什么照做什么。妻子说:“去哪里呢?就算真被淹了,我也哪里都不去。”他没有接妻子的话,只是陪她坐着,继续默默地看窗外。天空微黄,像破了个窟窿,水从天上不停地流下。他的妻子是基督徒,做完家务后开始祷告:“主啊,请您保佑您的羔羊,让她免于灾难,免受痛苦,请您怜悯世人的愚昧,让这大雨停了吧,不要让河坝决堤,不要让洪水淹没家园!”


下午时候,雨变小了。他突然想起自己病了这么多天,应该给家庭医生打个电话。他从桌子上的塑料台布下拿出一张名片,走到明亮处,照着那上面的号码,拨了过去。电话通了,他听到那头人声嘈杂,就大声说:“陈医生,是我!”


大雨连着下了好多天,长江水位上涨,超过了历史警戒线,坝上开了小口子,已经堵上了,但不断上涨的水位,使堤坝的压力越来越大,随时有决堤的可能。一旦江水决堤,岛上就可能都被淹没。下雨前一天,我们的工作群里已经收到了黄色预警,全员做好了撤离准备,医院里,领导也做了应急预案,万一水漫上来,值钱的东西全搬去四楼。住在家属楼一楼的,尽量用黄沙和水泥挡住门口。若是这一天真的到来,我们就得离开。政府、街道、居委会、事业单位的职工和当地的居民都轮流在堤坝上值班巡查。一年一度的防汛工程才刚开始,就已经如此严峻。


如果居民要撤离,医生就要护送做保障。卫生部门已经做好了部署,临时调动了区里的十家社区医院参与到医疗保障工作中,每家医院至少派送医生护士各两位。我被分派在撤离保障团队的第三批。


早上八点多,几辆救护车和大巴车从江面上过来,停在了服务区。卫健委的领导也来了。我们二十几个医护人员撑着伞在雨中待命。那天,经区里和街道评估后决定,暂不予全部撤离,而是部分撤离,先分批撤离养老院的老人和失独家庭老人。其余人员根据堤坝巡视情况和水位情况再做下一步决定。


我在服务区的马路边撑着雨伞,和伙伴们一起待命。我们两人一组,严护士和我搭班,她提着保健箱,时不时朝前面的大巴上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我们站在树底下,风一吹,大滴大滴的雨点从上面落下来。卫健委的领导在最前面安排医护人员跟车的事,两位医护人员上车后,主任就跟着上了第一辆接送撤离的大巴,往岛上去了。接着,开进来第二辆大巴,副主任安排另外两名医护人员跟车,随后自己也上车。接着是第三辆……


我和严护士被安排在最后一辆进岛的大巴上。正当我上车时,手机突然响了,号码显示是我辖区的一位病人。雨下得很大,路上声音很嘈杂,我听不清那头说什么,就大声问: “你怎么了?”


那头说:“我是余松江,你管理的病人。”


我说:“我知道是你。”他半身瘫着,妻子双目失明,两人没有孩子,相依为命,我在六年前才来岛上时就认识他们了。


余松江说:“我病了!”我问他哪里不舒服。


他说:“我发烧咳嗽,已经七八天了。”


我们上了大巴后便向已经做好撤离准备的目的地驶去。车上噪音小了,我放低声音说:“今天我值班,你弟弟正好在住院,现在我在外面有事,一会儿回去,让你弟弟先帮你带点药过去。”


他的听力已经大不如前,没听清楚我在说什么,又把自己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我声音放大,他终于听清楚了,解释道:“我已经吃过七八天药,但一直不见好。”他本想再多说几句,可能因为听到我这边声音嘈杂,就停顿下来。我听他沉默,就问:“那您希望我为您做点什么呢?”


他大概是想我能到他家去看看,但现在下着雨,我又在外面,所以他就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说:“你是我的家庭医生,你说过若是我有什么不舒服,可以给你打电话,所以我就给你打电话,汇报一下我的近况。”我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是这个时候,上门去看他,是无法做到了,但我答应会给他想办法。


他不知再说什么了,于是就那么握着电话呆呆地站着。他妻子知道他木讷少言,就从他手中抢过电话:“你给我,我来和她说。”


他的妻子把丈夫的情况向我简明地做了介绍:“他现在好多了,你放心。目前你不要担心,我们再观察几天,若是还有什么,就再找你!”说罢,便挂了电话。


他们住在江边,这个时候生了病,身体残疾,又没有子女,我怕他们会发生什么事,就和村里的卫生联络员通了电话,希望他能够去他们家看一趟。联络员去了,回来后给我回复,说老人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前几天患了感冒, 但现在已经无大碍,让我放心。


我们来回几趟转运撤离了老人后,雨渐渐小了,便回到居委会待命。我们等了好大一会儿,仍不见有人通知我们做下一批转移。雨势又大了,噼里啪啦,地上瞬间水流成河,但没几分钟,却又停了。这时,有人进来通知我们,说接下来的几天,水位可能比较稳定,所以还没有撤离的居民,暂时可以待着,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再大批撤离。


傍晚时分,断断续续的雨终于完全停了,西边乌云遮蔽的天空,突然开了一道缝,血红的晚霞从那条缝里穿出来,一直落到了江面上。那条缝越来越宽,终于,整个太阳都从云缝里出来了。余松江拄着拐棍走出门,对身后正在做饭的妻子说:“下了十天雨,我到堤坝上看看去……”


雨停了,严峻的汛情终于过去。两周后,岛上撤离的老人又回来了。岛上日升日落,恢复了往日繁华。

 

本文摘自《你的苦痛,与我相关—— 一位全科医生的平行病历》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陈妙玲(全科副主任医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江苏省康复治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