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手艺之道:18种觉醒与新生》中《经纬时光》一节,作者:张泉,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采访时间:2009年,采访对象:王金山


王金山,1939年生于苏州,2020年去世。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研究员级高级工艺美术师,苏州缂丝研究会会长,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缂丝项目代表性传承人,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曾任苏州缂丝厂厂长、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馆长、苏州工艺美术研究所副所长。从事传统缂丝及研究工作五十余年,荣获中国工艺美术“百花奖”、江苏省创新奖,作品被收藏陈列于人民大会堂、毛主席纪念堂、故宫博物院和中国工艺美术馆珍宝馆等处。


他相信缂丝还有明天,就像他曾那么坚定地相信,他可以一次次突破千年工艺的束缚,开创自己的时代。

 

记忆的复调

 

32年后,王金山又见到那段峻峭的枯笔走势。藏在缂丝机下面的镜子里,毛泽东的狂草作品《西江月·井冈山》的墨迹,正拖着漫长的呼啸,倏忽扫过丝帛的一角。70岁的王金山只是扶正了眼镜,微微地一颔首,并无悲喜。他的双手平静地划动梭子,如同桨声推开丝路上的涟漪。木机上绷紧了大片的丝线,像冻结的瀑布,定格在细浪般的缂痕里。


1977年的记忆渐次清晰起来,尽管王金山并不十分情愿追忆往事。那年,惊蛰已过,年近40岁的王金山却仍在蛰伏。他旧日的同事们都被秘密召集,执行一个政治任务,苏州缂丝界的翘楚王金山却被排除在外。


王金山成名已久,他自幼酷爱书画,17岁进苏州刺绣工艺美术生产合作社,师从老艺人沈金水学习缂丝。1963年,24岁的王金山便被邀请前往故宫,复制南宋的缂丝名作——沈子蕃的《梅花寒鹊图》和《青碧山水图》,历时三年,探索失传的古老工艺,成品几可乱真,被视为当代缂丝工艺复兴的标志事件。然而,“文革”使这些刚刚开始的尝试戛然而止。王金山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待多少年才可能再次拿起梭子,劈开丝线引上去。


过了一个月,王金山才知道老同事们在做什么。毛主席纪念堂西大厅需要悬挂一幅巨型的毛主席草书《西江月·井冈山》,点名要用缂丝的形式完成。然而,缂丝极难表达草书的浓淡虚实和枯笔,千年以降,史无前例。时间过了近半,工序却只是开了个头,人们依然一头雾水,不得不想起“问题分子”王金山。


王金山受命全权负责。他有着年轻人身上罕见的持重老成,早在故宫复制沈子蕃的缂丝作品时,他就养成一个习惯,先从色彩、设计上,一根丝一根丝地比较研究,决不轻易动手。在分析实验之后,王金山决定将小木机改为大木机,然后运用自己首创的绞花线技法,将充当字的黑线按比例拆开,按照墨迹的浓淡,与作为底线的金线拼合起来,生成书法虚实相生的效果。在王金山的主持下,人们三班轮换,一个多月后,居然提前5天完成了这幅8米长、2米宽的巨型缂丝作品,也开创了缂丝的狂草时代。


送走这幅缂丝作品《西江月·井冈山》,王金山瘦了18斤。他不知道这次开禁对他意味着什么,又会给偃旗息鼓的缂丝界带来什么。这幅《西江月·井冈山》,王金山后来也只见过一次。几年后,他到北京旅行,在毛主席纪念堂看到它。不久,它就被转移到贵宾厅,不再公开对外展览。


32年过去了,接踵来苏州拜访的人们仍然会频繁地要求获取王金山的回忆,关于这幅他阔别已久的作品,关于这幅人们再未见过的神秘之作。它和他的那些被收藏进中国工艺美术馆珍宝馆的传世之作一样,在他缂完最后一根丝之后,就与他从此两隔。


王金山从未想过会在有生之年再做一幅《西江月·井冈山》。对他而言,这只是他突破缂丝工艺的一次尝试。他不能容许哪件作品霸占他的记忆太久,否则他将失去对新事物持续的热情。然而,不久前,毛主席纪念堂的工作人员却辗转找到他,希望由他亲手再做一件复制品,让普通游客也可以参观。


32年后,当我们造访他的小院时,正看到缂丝机上这幅墨迹乍现的作品。每个字的缂法依然与他的记忆暗合,只不过,缂书法不是缂龙袍,并无定式可以参循,王金山始终信奉,每次新缂一件艺术作品,都是一次新的创作,这使这幅他极为熟悉的《西江月·井冈山》变得更为熟悉,也使这幅陌生的《西江月·井冈山》变得更为陌生。一切都没有改变,只是他和缂丝工艺一样,都已然年过古稀。

 

沸腾年代

 

王金山摘下眼镜,依然能清楚地看到30年前那些美妙的夜晚。炊烟尚未散尽,一声机杼已经沿着姑苏城中交错的河道,咿咿呀呀地蜿蜒开来。旋即,正如雄鸡的啼晓,满城的机杼声蓦地扶摇直起,上万台木织机远远近近地相互应和,在夜空中氤氲起来。


那是个过于疯狂的时代,人们毫无节制地投身于缂丝的狂欢中。太湖边泊满停航的渔船,渔民们不再编网、晒网,缂丝才是他们日常生活的重头戏。木匠也把卷尺、钢锯塞进床底的工具箱,作坊的地面不再铺满木屑,而是色彩庞杂的丝线。女人做花,男人打底,乐此不疲。


缂丝的复兴让所有人始料未及。中日建交后,日本的冒险家们开始频繁地造访中国,他们流连于江南,屡屡忘归。从缂丝到蓝印花布,从宣纸到紫砂,他们朝觐中日民艺的发源地,也审视着中国大量廉价的劳动力。日本拥有巨大的和服腰带消费市场,而缂丝则是制作和服腰带的经典工艺,缂丝在苏州复兴,一时水到渠成。巨额利润刺激着这座古城,缂丝这项几近失传的古老工艺,突然演变成一场全民运动。几乎在瞬息之间,苏州兴起了五大国有缂丝厂,其他中小规模的厂房,尤其是家庭作坊,更加不可胜计。


鼎盛时期,全城同时转动着上万台缂丝机,苏州缂丝的人数,也超越明清,抵达历史之最。纤巧精致的苏州仿佛在一夜之间重又回到男耕女织的温情年代。


王金山终于被允许出山,担任当时中国最大的缂丝厂——苏州缂丝厂厂长。终日的谈判、宴请、讨价还价,更使他想起自己无端流失的十年光阴。在这样的沸腾年代,他却孤独地开始了一个人的战斗,他固执地相信,已臻完美的缂丝工艺,还有革新的余地。传统的缂丝作品,两面图案完全一致,即便在圣手辈出的南宋,也没有人能做到两面全异。他躲在缂丝机上,终日冥想实验,有一天,他突然发现了一个“点”。


王金山有一次缂蝴蝶做实验,一面缂出尾蛱,一面则没有尾蛱,就在尾蛱这一“点”之差上,他茅塞顿开。1982年,王金山创作出缂丝史上第一幅双面三异作品《牡丹-山茶-双蝶图》,一面是牡丹,一面是山茶,轮廓相似,而图案不同,两面蝴蝶则略有差别。


这依然不是他想要的。早过不惑之年的王金山又开始想象更具颠覆性的两面全异缂法。他着了魔,每天满眼闪烁的不再是物体或图案,他总是在设想这些物件被缂成经纬交错的丝线的可能性。他昼夜不停地做着实验,整整两年。有一天,他无意中看到年画上的寿星,依然围绕那一“点”的原则,突发奇想。他用两排经线合并,成为缂丝的一个面,巧妙地将纬线移开,两面的图案就可以各行其路,一面是任伯年画的寿星,一面是吴昌硕的篆体书法“寿”字,两面全异,浑然天成。


这些创新将千年以来按部就班的缂丝技艺推向巅峰。吊诡的是,一个几乎可以用王金山命名的缂丝时代,同时却是一个狂热躁动的时代,在作坊里埋头苦干的人们完全无心去理解这些缂丝顶尖工艺的变革。在王金山冥想失眠的那些夜晚,人们却只是希望按部就班地尽快完成每一件平庸的产品,换取一时菲薄的报酬。

 

瞬息繁华

 

充斥于苏州街巷的缂丝运动,最终未能转化成民族内心的需求。“那时苏州的缂丝像雨后春笋,山花烂漫;但也乱发展,没有很好地规划,偷工减料,滥竽充数。”我们坐在王金山的院落中,面对几架沉默的缂丝木机——它们是现在苏州仅存的几十台缂丝机之一,王金山的脸上说不出是悲哀,还是嘲讽。


当时缂丝过度倚赖出口,完全无意开发国内市场,注定了这种昂贵艺术的脆弱。


从业者杂芜,原本可以通过好的技术传授和开发,真正转化为缂丝发展的内在动力,这关键的一步,却有意无意地缺席了。随之引发的是质量的下滑,偷工减料、粗制滥造日益严重,直至触怒外商。日本客户要么流失,要么不再去工厂订货,他们直接到乡下,以更低廉的价格收购产品。


20世纪90年代刚刚开始,苏州的缂丝大厂便相继倒闭,小厂和家庭作坊也很快无以为继。随着王金山被调往工艺美术研究所,曾经盛极一时的苏州缂丝厂也很快走向低谷。


缂丝瞬息繁华,用十年走完一个轮回,又回到起点。反观缂丝的历史浮沉,就会发现一个悖论。缂丝源于西域的缂毛,是最朴野的民间形式。后来,宋人庄绰在《鸡肋篇》中写道:“定州织刻丝,不用大机,以熟色丝经于木棦上,随所欲作花草禽兽状,以小梭织纬时先留其处,方以杂色线缀于经纬之上,合以成文,若不相连,承空视之,如雕镂之象,故名刻丝。如妇人一衣,终岁可就。”


缂丝在那时还会被制成衣物或日用品,有流通的空间。然而,两宋时代,随着那位著名的玩世不恭的皇帝极力倡导,一群画院书画家横空出世,缂丝开始文人化,与民众渐行渐远。明清时代,决定缂丝人命运的,则是一纸荒唐的诏书——为了倡导清廉之风,朝廷废止缂丝。后来又突然解冻,将缂丝名正言顺地纳入宫廷。


从文人化到权力化,缂丝得到不世的恩宠,也在同时遭到毁灭。20世纪60年代,缂丝人曾试图以复制南宋顶尖的缂丝艺术为起点,复兴中国缂丝,却在时代面前失语;80年代,人们在巨额利润面前俯首称臣,误将自己认作工匠,终于忘记了缂丝本身的价值。或许缂丝注定是寂寞的艺术?鼎盛就是衰落,越繁华便越落寞。


王金山和他的缂丝时代一样,他的荣耀,亦转而成为他的悲哀。时至今日,王金山依然找不到能掌握他的最高技艺的传人。他有几个钟爱的弟子已经学艺二十余年,对于这些绝顶技艺,却也只能望洋兴叹。“重要的不仅是技法,而是想法,怎样设计,怎样规划。还要有良好的书画修养。”


近年来,随着缂丝文物在拍卖市场上升温,以及媒体对缂丝的宣传,缂丝再次与神秘、国粹尤其是财富这些字眼挂上关系。慕名而来的孩子们一度挤破门庭,王金山时常会从信箱里翻出千里之外的来信,年轻的学生、白领、虔诚的父母,都渴望在王金山的院落里,拿命运做一次赌注。然而,关于缂丝的美好想象只能止步于现实门前,孩子们在木机前坐一天,就会失望地离开。他们耐不住寂寞,尤其在缂丝的世界里,有时坐在陈旧的木织机上等待一整天,也未必能看出梭子劈开的轮廓究竟是什么。


尽管忧虑,王金山却保持着一向的乐观,他相信缂丝还有明天,就像他曾那么坚定地相信自己会一次次突破千年缂丝工艺的束缚,开创自己的时代一样。


我们与王金山匆匆作别,重新走回21世纪的苏州街头,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陌生人,好奇而迷惘地打量着这些过眼的神秘景象。它们曾深刻地改变过十几个世纪中国人的生活,如今距离我们却如此遥远,如此陌生。


我们的车越过几座高架桥,渐渐驶离老城区,道路两旁开始铺满瓦房的废墟——那里的上空曾日夜不息地回荡着缂丝声。一根电线杆倒在荒原上,切断了通往古老记忆的道路。距离那些精致幽静的园林和院落不过几公里之遥,我们已经被迫卷入另一个世界。

 

真正的缂丝大家不是工匠,而是艺术家

 

问:你在苏州缂丝厂做厂长的时候,苏州有五大缂丝厂,当时有600多人在缂丝?


王金山:当时缂丝真是兴旺发达。苏州龙头厂就有5个,还有很多小厂和家庭作坊,这些都加起来,做缂丝的有上万人。


中日建交以后,日本对和服腰带的需求很大,就到苏州来订购。那时候不得了,有多少买多少,利润非常高,100%以上。我们苏州缂丝就像雨后春笋,山花烂漫,当然,也有些乱发展。


因为做缂丝赚钱,渔民不打鱼了,木匠也不做木工了。家家户户有机声,叽叽喳喳。男的做底,女的做花——因为缂丝做花比较难。但是,后来也有很多偷工减料、粗制滥造的东西,卖到日本去,全部被退货,或者因为质量问题,只能放到地摊上卖。缂丝这样名贵的东西,竟然要到地摊上去卖!


再后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有些日本客户不到工厂订货了,直接到乡下向个人订货,价格更便宜,反过来冲击了集体制企业。


各种各样的原因,本来很好的市场一下子落了下去,到1990年左右,把一些好的缂丝厂也冲掉了。

 

问:由盛转衰只有短短十几年。


王金山:我认为,和服腰带不应该成为缂丝发展的主要方向。这是日本的民族服饰,只适合日本的单一市场。中国应该发展出自己的民族特色。我们的国内市场大得很,现在的生活水平和购买力不比国外差。我们应该用缂丝来研发高端的艺术品和礼品,同时,适当推出一些适合国内生活的装饰品和日用品。


当然,如果一下子就这样转型,缂丝界的整体技术水平还不够。如果不提高技艺,也不会有出路。


在缂丝领域,三年五年只是打基础,也许做做和服腰带、龙袍还可以。龙袍和腰带一样,是“死”的。颜色都搭配好了,不用自己动脑筋去构思、去刻画,只要线条均匀,轮廓和色彩表现得准确就可以了。

 

问:所以要在缂丝领域真正有所建树,还是要进行独立的艺术创作?


王金山:缂丝不是一般的手艺,它和国画紧密结合。历史上的缂丝大家,比如宋朝的沈子蕃、朱克柔等等,他们不是工匠,而是艺术家,所以才能做出代表一个时代风潮和水准的作品。


重要的不仅是技法,还有想法:怎样设计,怎样规划。还要有良好的文化艺术修养。作者对画理、书法、金石的理解以及各方面的知识,都对创作有重要影响。哪怕一个小小的印章,都能看出作者的水平和文化底蕴。只有具备这些素养,画稿的设计、色彩的组合才能一气呵成。可惜现在做缂丝的人,多数不懂画理,怎么能做出真正深层次的作品?


可以说,让缂丝达到最高水平的,是我们这一代人。我们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学习缂丝。当时苏州刺绣研究所的画家很多,有些很有名,比如徐绍青先生,是吴湖帆的学生。我们经常交流,因此进步很快。几十年来,我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沈阳故宫博物院、南京博物馆等机构,看过很多缂丝文物,既丰富了自己的见识,也认识到不同朝代的特色。我也很幸运,缂丝行业中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


从技术、材料和色彩方面来说,现在确实比以前有所提高和发展。现在一朵牡丹,往往要20多种颜色,而以前有五六种颜色就已经不得了了。但是,还有很多方面我们需要向前人学习,要下苦功夫。

 

问:现在缂丝作品的主要题材还是国画和工笔画吗?


王金山:我一般是自己设计,自己做。有时会选择一些历代的经典作品进行复制,比如沈子蕃的,朱克柔的。也会把历代有名的画家的作品做成缂丝,主要以国画、工笔画居多,比如郎世宁的工笔画,就比较适合做缂丝。


但是,一幅画想和缂丝结合,需要仔细考量是否合适,还要进行很多技法上的调整和探索。以前我们在苏州刺绣研究所,和画家接触得比较多。比如徐绍青先生经常和缂丝、刺绣的人在一起,他创作的画就能和我们的专业技术、生产方法结合得非常好。他设计的作品很有灵气,看起来好像很简单,但是很得体,图画丰富,做出来效果好,而我们做的人也很轻快,省工。这就是本事。而有的画家只考虑自己的艺术,画面满满的,做的人要哭死了,做出来效果也不好。


问:如果缂丝过程中出现了偏差或者问题,可以弥补吗?


王金山:缂丝不像刺绣那么灵活,尤其是平绣,线细得很,一根丝线可以劈成很多根,如果发现问题,可以从局部调整。乱针绣的针法就更活泼了,能绣出油画的立体感和光感,加深一点、做淡一些都可以。


缂丝是通经断纬,经线是笔直的,纬线是断的。缂丝从下面做上去,如果在下面发现了问题,就要把下面拆掉重来。如果下面都做好了,等做到上面才发现问题,要从上面一直拆到下面。所以要不断地检查,有问题当时就要修正。如果从里面动手术,总归会有痕迹。所以缂丝艺术要步步到位。


一般我们都会在下面摆一面镜子,时常看一看有没有问题。

 

重做一幅作品,也要重新思考

 

问:1982年,你首创的双面三异作品《牡丹-山茶-双蝶图》,是缂丝史上的重大突破。当时怎么想到要做这种尝试的?


王金山:当时刺绣界做出了双面异色的作品,媒体一直在报道。我就想,缂丝也可以创新啊。我就一边自己设计,一边和画家们一起研究。构思了好几个月,对机台、工艺也动了点“小手术”,进行了增添和改造。因为技术要保密,就在我们工厂里,关了大门来做。当时新造的厂房,厕所没有用过,小小的,光线也很好,比较安全,就把缂丝机搬进去,做了第一幅双面三异的作品《牡丹-山茶-双蝶图》。媒体很快开始报道,兄弟单位也都来向我取经。

 

问:从双面三异的《牡丹-山茶-双蝶图》,到双面全异的《寿星图》,中间有技法上的关联吗?


王金山:《牡丹-山茶-双蝶图》出来以后,一些新闻界的朋友和我讨论,虽然两面的图案不同,但是轮廓是一样的。两面都是花,一面是牡丹,另一面是山茶。两面也都是蝴蝶,只是有一面的蝴蝶有尾巴,另一面的没有。能不能创作一幅更加新颖的作品?我就继续动脑筋。


我一直在思考蝴蝶尾巴的问题。不要小看这一点,就是这一点,为我创作下一幅双面全异的作品提供了启发。传统缂丝一般双面不能有变化,如果变了就做不出来了。那么,到底能不能完全脱离轮廓的限制?


这个过程很漫长。1982年创作出双面三异的《牡丹-山茶-双蝶图》,一直到1984年才创作出双面全异的《寿星图》,花了两年时间。

 

问:怎么会想到做寿星题材呢?


王金山:平时脑子里一直都在想,却也摸不准。有一天,正好看见一幅挂历,上面是吴昌硕的书法,有一个篆书的“寿”字。啊呦!我想,我要创作一幅双面不一样的作品,这副挂历里面会不会有一个老寿星啊?翻开挂历一看,居然有一幅任伯年的《群仙祝寿图》,有个老寿星!吴昌硕和任伯年又都是清代的大画家。真是无巧不成书!两年的构思,因为一本年历找到了答案。


有了这个想法,还要在缂丝机上不断地实验,难度非常高。首先底色就不一样,一面是金线,另一面是银线和红线,要让它们的区别大一些,这就研究了很久。还要考虑各种细节问题,比如,一面是书法,另一面是画,应该怎样调整技法?比如,做出来绝对不能有刀痕……前前后后试了很多小样,终于成功做出来了。


现在世上没有人能做出第二幅,我可以这样说。如果叫我再做一次,我也要重新摸索了。有人出高价请我做,我不想做,只此一幅就够了,如果再做,就一定要换新的题材。

 

问:但你现在在重新做《西江月·井冈山》?


王金山:是的。1977年,毛主席纪念堂的《西江月·井冈山》是我领衔做的。前一段时间,纪念堂的工作人员专程来苏州,通过苏州市政府找到我。这幅作品现在在纪念堂的贵宾室,只有一些来访的国家元首才能看到。他们想做一件小的,放到国内展厅,让大家都能看到。


当年我在大学做教育,把我调回来,要求我领衔来做。压力非常大,要立军令状的。我仔细看了他的草书作品,觉得可以做,但是人员要调整,我点名调了几个技术更好的人来,由我全面负责指导。6个人在机上做,三班倒,早班下来做晚班,晚班结束做中班,中间回家睡一会儿。40多天,我瘦了18斤,几乎没有休息。


当时我们真是革命加拼命啊。从1977年3月28日开动,这么大的作品,8米长,2米宽,总共花了600多个工时,提前5天完成。市委书记、市长都来祝贺我们,敲锣打鼓送到北京。后来给了我一个奖状。

 

问:你后来还见过这幅作品吗?


王金山:只见过一次,在纪念堂西大厅。后来变成贵宾厅,就不开放了。

 

问:时隔三十多年重做,有什么新的感受?


王金山:用缂丝来表现狂草,工艺真是难做得不得了。如果细看,线条有粗有细,有浓有淡,有笔锋还有枯笔……现在再做,还是一直都在研究。每做一笔,都要看,有没有出现偏差,墨色浓淡是不是准确,随时做出调整。

 

问:有些陌生感?


王金山:不是陌生。缂丝和很多工艺不同。同一件缂丝作品,每做一遍都要动脑筋,重新开始,要不断地修整,不断地提高。


1956年,我在苏州刺绣工艺美术生产合作社(苏州刺绣研究所前身)做学徒的时候,我自己独立创作的第一幅缂丝作品是《白头翁·竹雀》,当时一口气连做了十幅,全部卖掉了。从第一幅到第十幅,每做一幅,都要动脑筋,重新思考,小心翼翼。

 

如果不下苦功,真的会出现断层

 

问:你半个多世纪积累的这些独门技法,有传给下一代吗?


王金山:将来都要传给下一代的,要让他们掌握这个技术。但是现在还没有。我这里的徒弟们,有的跟着我学了二十多年了,但是还要再等,再看,要真正技术过硬才可以。

 

问:你现在教弟子,还是像老一辈那样手把手地教吗?


王金山:是的,口授,手教。除了我言传身教的徒弟,还有一些同行,请我去辅导技术,我也会定期给他们一些指点。


最近苏州技师学院想请我培养缂丝人才,不只是技术培训,还包括文化课、绘画、设计、电脑、外语等知识,希望下一代人既懂设计又会做,尝试着去改变过去师父带徒弟或者家族传承的方法。我们准备招十个左右的学生,我也会提高教师的技术,进行教学培训。

 

问:20世纪20年代,张謇和沈寿创办女红传习所,后来出版了沈寿口述、张謇整理的《雪宧绣谱》,对刺绣发展有很大影响。你有没有计划把自己的缂丝技艺与经验出版出来?


王金山:我现在在汇编这本书,写了一些内容,但是还有一些照片、资料不够,需要补充。以前我做的很多作品,被收藏在世界各地,有的有照片,有一些我连照片都没有。尤其是在研究所的几十年,作品做好了交给单位,都被卖掉了,或者当成国礼赠送外宾了。自己留不下来,顶多留一张照片。我成立大师工作室之后,才终于能留下一部分自己的作品。像我的师弟,技术也非常好,去参评工艺美术大师,但是一件作品都没有,都被卖掉了,只有照片是不行的。

 

问:缂丝在日本也流传下来了,叫本缀。日本的经验是否可以借鉴?


王金山:日本这样一个工业高度发达的国家,做手工的人也出现了断层。我到日本的工厂考察,很多做缂丝的人年纪也很大了,年轻的凤毛麟角。


和服作为日本的传统民族服饰,在重要的节日人们还是会穿。但是,毕竟穿起来太麻烦了,价格也很贵,一条好的腰带要一两百万日元。很多年轻人也不喜欢穿和服。一些传统都慢慢淡化了。


还好,日本政府很重视传统手工艺,有一些保护措施给予扶持。我们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在日本叫“人间国宝”。现在缂丝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政府也加以保护,有一些资金支持,但是,用来培养下一代人其实是不够的。


我们做缂丝做了几十年,还是有感情的。但是,根据我的调查,缂丝领域最年轻的一代,基本也在四十五岁以上了。如果不下一些苦功,真的会出现断层。但是,缂丝的生产周期太长,效率太慢,稍微大一点的作品要穷年累月,而待遇却一般,这就决定了招学生比较难。

 

问:传承是一个很严峻的问题。


王金山:上次中央电视台播出我的人物专访,有不少人看了想来跟我学。你看这些信,常熟的、北京的、大连的、广西的、河北的、内蒙古的、四川的……昨天我又收到四川一个老师寄来的信,她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在外资企业找到了工作,但她喜欢美术、古琴,也想学缂丝。我和她通了个电话,我说你们方便的时候可以来苏州看一看,先看看再做决定。电视上的介绍和实际相比,还是有距离的。

 

书名:《手艺之道:18种觉醒与新生》
书名:《手艺之道:18种觉醒与新生》

作者:张泉

书号:978-7-5598-4714-0

出版时间:202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