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马卡,编辑:刘敏,头图来源:视觉中国
“树洞”是一个匿名发言的平台。作为校园内部的社交平台,它提供了一个平等、私密、不对外开放的对话氛围,这使它成为当下大学生最喜欢的社交空间。
但“有限空间”也意味着“有限作用”,人们很难在小圈子里寻求某种公共性。同时,热烈的讨论就像火星一样,一不小心就可能将树洞引燃。
这种匿名的言论社区承载了这一代00后大学生对互联网的想象。当我们谈论树洞,也是在谈论校园文化、学生自治,谈论年轻人的精神生活,以及大学校园的话语空间。
一、作为情绪出口的树洞
在封校的第82天,我点开微信收藏栏里的第一条链接,回到了那个叫“树洞”的地方,手指上下滑动,随机展开帖子下面的评论,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这是再熟练不过的动作。
和往常一样,最新的讨论依然是疫情期间的封校管理。
“家人们我真的感觉我要抑郁了,封校到现在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出去过了。”
“给封校的大家安利一些简单治愈的小游戏。”
“封校出不去,有什么异地恋的建议吗?”
“明明应该是我最灿烂的时光啊,为什么要在这个狭小的地方每天重复一模一样的日子。”
“树洞”是一个网页,所有人匿名发帖,这是当下大学生最喜欢去的社交空间。
许多高校都有这么一个“树洞”,这是个封闭的网页,必须用学号或学生邮箱注册,一些只有通过校园网才能登陆——这保证校外人员很难浏览、使用树洞,大学生们也很难在其他学校的树洞发言——在这个网页上说话的,都是自己的校友。
11月初,随着清华大学树洞上的一条关于贫困生的留言在网络中流传开来,这个校园生活的隐秘角落开始被更多校外人士知晓。
树洞是我们学校最热闹的地方,向路上遇见的陌生人表白,因图书馆占座系统争吵,描述月经来时疼痛的峰谷,袒露自己的抑郁状态。很多人在祈福楼里许愿要脱单、出校、减肥成功、考试上岸,还有人在转发新闻,响应国家反垄断局的设立。
我所在的学校在北京,管理上与其他高校差异不大,请原谅我不透露这所学校的名字。
树洞一开始并不是网页。十几年前流行的树洞,是在人人网上,学生给一个账号投稿,匿名发出来,后来转战到了微博。我们学校的树洞曾有过三代账号,但都被关闭了。目前可以追溯到的第一代是2012年的微博树洞,此后又经历了二代“网页版树洞”和三代“小程序树洞”,现在使用的四代树洞也是网页版,是在2021年9月创建的。
两天前,树洞里刚结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骂战,起因很简单,一个系的公众号里发了一篇文章夸奖食堂,有人觉得太假,发了朋友圈,又被截图搬运回树洞。短短几十分钟,树洞的争吵,从讨论文章、食堂,很快上升到了院系之间的攻击,帖子不断更新、删除,最后直到管理员下场发言才得以平息。
我在手机上目睹了骂战的全过程,并没有感到太惊讶,吵架帖在树洞上并不少见,随便翻翻,就能看到一连串:
“在空教室里开party吃火锅,请问这里是教室还是海底捞?”
“在教学楼自习就可以把附近居民的吵闹声听的一清二楚,真是生活氛围浓厚啊。”
“澡堂盯着别的男的一动不动的看,个别人能不能别给群体招黑啊?”
“不是很懂把电脑、书放在自习室桌子上人又不来,还占着位置的人是什么心态。”
热烈的讨论就像火星一样,一不小心就可能将树洞引燃,甚至可能就此将树洞烧毁。这个场景在我的脑中不断延伸,几乎指向了所有公共言论平台的共同命运。
我开始好奇,树洞背后的操作者是谁?他是如何运营树洞的?
二、谁在管理树洞?
几经周折,我添加了一个QQ账号,联系到了我校树洞管理员M。M说,这是他的QQ小号,他已经毕业,正在另一所学校读研。我校的树洞有两个管理员,另一位管理员还在本校读书。
至于其他身份信息,M几次坚持不能透露更多。
M的顾虑并非毫无来由,运营树洞是一件充满风险的事情——此前的三代树洞,他听说都是被学校关闭的,存活最久的是微博树洞,活了五年,在M入学的第二天被关闭。最近一次是在2019年,一场失控的私德审判在树洞里发酵了半个月,最终惊动了学校,当时的管理员在学校的要求下,被迫关闭了树洞。
第四代树洞重生以来,在校的运营者就已经多次被校方找去谈话。学校的宣传部门和院系的老师,都找过那位在校学生。“我们相当于是双轨制,”M的话语中带着审慎,“他可以把责任推给我,也算是保护他,毕竟我已经毕业了,学校管不到我。”
M事先向我声明,自己跟此前的树洞管理员完全不认识,建立第四代树洞的一个直接原因是自己在读研的学校过得不开心,想找个地方“吃瓜”。
最初,M想自己搭建一个独立的树洞网页,盘算了一下,要搭建端口,得找一个服务器,要有管理员和用户的登陆端,为了保证匿名,需要做一个用户名和域名分发机制,此外,前端的网页界面,后端的数据储存和运行逻辑,这些都需要重新写。这在技术上的工作量太大,计划便搁置了。直到今年9月,M在网上发现了一个现成的端口,所有技术基础都是现成的,他只需要申请就够了。
这个端口来自成都的一家公司,叫“轻舟工作室”,百度上只能搜到一个简单的网页,上面介绍说,这家工作室成立于2017年,立足移动互联网,提供多种服务,业务范围包括了网站开发、软件开发、公众号开发、小程序开发等,此外没有展开信息,只留了一个工作室的邮箱。
M将我拉进了这个工作室的交流群,M告诉我,国内很多学校用的都是这个端口。一入群,管理员就给我发了一个树洞端口的案例(他们称之为“小小微信墙”),用户可以通过付费来获得端口的使用权。M几个月前就注册了一个端口的使用权,他开通了文字加图文的业务,全部的花费,就是每个月15块钱。
但管理树洞并不容易。M告诉我,管理树洞主要是设置一个审核逻辑:当用户写了所谓的敏感词,系统就会阻止这条信息的发送。
树洞的审核逻辑是双重的——系统本身有一个逻辑,管理员看不到;另一个是管理员自定的逻辑。M结合了新华社公布的禁用词和过往的经验,在学校树洞里加了40个敏感词,里面除了一些涉及政治的词汇以外,还加入了学校所有院系和部分老师的名字。
这套所谓的审核逻辑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是神秘而未知的,也吸引了不少人去测试。有一天,我在树洞里看到一条帖子,里面依次输入了二十四字的核心价值观,其中有两个词是用拼音的形式打出来的。我尝试在评论区输入这两个词汇,屏幕上先后显示:“存在敏感词,请重写!”
这套逻辑也有一个漏洞:程序没有加入对图片的审核,也就是说,图片的内容只能靠人工的后期检查。
M每天都会上树洞里转一圈,遇到违规的帖子,就在电脑的管理员端删掉。这样的“巡视”每天会有十几次,加起来差不多一小时。
删帖的理由是什么?我问M。
“基本参考B站的审核规则,违法的、引战的、没有任何目的的谩骂。”M说,“还有骂我的。”
如果某个用户的历史帖子都是在骂人,可能会被直接禁言。M告诉我,第四代树洞建立以来,已经陆续封了20个账号。
如果碰上一些比较激烈的事件,比如食堂吃出问题,或是学校出台了体育打卡规定,抱怨的比较多,讨论控制不住,M就会不得不开启“先审后发”——所有发帖必须在管理员审核通过以后才能发出。M回忆,自己当时每隔两三个小时会集中审核一批,一般像这样审个两天,事情就压下去了。
食堂饭菜难吃的问题在我校树洞早有诟病,最激烈的一次,有人在树洞上呼吁第二天中午去食堂集体唱歌抗议,M看见以后很快就将这条帖子删除了。他说:“我知道红线在哪里,发帖的人有没有政治敏感性无所谓,但我得把我这里守住。”
从M往常的经验来看,如果学校来找你了,那就说明发生了“重大舆情事件”,这次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位在校的管理员很快就被学校找去谈话,要求他们管管,不要搞煽动,尤其不要进展到线下。“但其实学校也希望能有这样一个渠道,”M随后说,“这是他们能掌握舆情的一个窗口,校领导平时都会看树洞。”
你觉得这套准则在言论尺度上算宽松吗?我问M。
“中等吧。”他很坦然地告诉我,自己是一个典型意义上的建制派,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站住立场,“但我也希望能保证每一个人自由发展的权利。”
但这里说的自由,更多体现在政治议题之外。对于树洞上经常出现的“挂人”,M就持一个开放态度:“小事不用管,大事自有人来辩,公义自在人心。”
开放言论与平台管理这二者之间是很难平衡的,M很清楚,互联网本身就是追求开放、平等的,他只能让大家尽量自我地表达,但如果被学校找了,就只能按照学校的意见来改。
连续的风波让M变得更加谨慎。他希望至少要先将这个说话的地方留住,为了避免被关闭,他看见树洞里有人吵起来就先删,删了不听就禁言。这使他免不了被树洞里的人骂。
“肯定是两边都不讨好,”他说,“但我反正不在学校了,怎么骂我都无所谓。”
后来我又在树洞里看到一条骂管理员的帖子,说他乱删帖,只想着看热闹,还怀疑他和学校有关系,在帮助学校监视学生。我看了眼发帖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时,想起M删帖标准里那条“骂我的”,或许他还没看见这条帖子,又或许他真如自己说的那样,想开了。
三、匿名发言的快感
进入冬天,封闭的校园里有少数的人在行走,去公共浴室,或是去校门边取外卖,一片寂静的氛围。只有上下课的铃声,以及随后出入教学楼的人流才会打破这样的宁静。
而树洞里一如往常那样热闹。坐在我身边的室友正在一条关于食堂的帖子下面回复,那条帖子是“有昨天吃石锅饭拉肚子的朋友吗?”而室友和楼主一样,在吃过食堂的石锅拌饭后拉肚子了。平日里沉静少言的他此刻格外活跃。他告诉我,匿名说话有一种安全感。也许树洞里的许多人都和他一样,享受着这种匿名发言的快感。
树洞真是完全匿名的吗?我问出了这个最让我好奇的问题。M告诉我,管理员是提取不到微信号的,虽然IP地址能看见,但在校生用的是一个校园网,IP是统一的,也不会有影响。
“准确来说这是一种可追溯的匿名。”M进一步打了一个比方:假如小明在微信上使用树洞,服务器会给他指派一个新的名字“李小杰”,管理员端只能看见“李小杰”这个名字在发帖,并不知道“李小杰”是谁,如果想要知道“李小杰”就是小明,需要去找成都的总公司。
“但我目前没有去找过,”M马上补充,“我很不愿意把网上吵架带入现实生活。”
M作了一个比较:对于在校大学生来说,微信朋友圈是实名的,微博的用户群体又过于庞杂,只有树洞能维持在这样一个小范围里,还能披着另一张皮,进行一种陌生化的匿名社交。在这里,每个发言人都是平等的,人们无需承担发言的现实责任,同时,它又能让言论停留在有限的空间内,使对话足够私密。
但也有不同的意见,章余是浙江大学的一名大四学生,同时也是浙大“CC98”论坛的一名站务,他并不是匿名的支持者。
“CC98”论坛创建于2002年,只有通过浙大的校园网才能浏览,浙大学生注册时需要输入自己的学号,由于论坛不支持改名,每个学号可以注册五个论坛账号。“CC98”目前由一个100多人的版主团队在管理,组织上隶属于校宣传部。
章余向我举了“CC98”上的一个例子。“CC98”上有专门的匿名版,有不少人会在这个页面求助一些情感问题,但匿名削弱了内容的真实性,他们将看起来很假的编故事文章称为“烂坑”,久而久之,大家看谁都像在编故事,对于匿名情感帖的第一判断就会是“烂坑”,匿名版的帖子前排回复常常是一连串的“烂坑”质疑。
我开始意识到,这种匿名的言论空间其实承载了我们这一代00后大学生对互联网的想象,这种想象更多时候是玫瑰色的。玫瑰色在英文里有过分天真、乐观的喻义,当人们戴上玫瑰色的眼镜后,看到的世界都被染上了一层浪漫的玫瑰色,一切都被理想化。
章余将论坛视为一个学生自治的空间。“CC98”有一个版面叫“缘分天空”,校内外的人都可以在上面发征友帖。一些学生对校外的帖子不满意,觉得质量不怎么样却要求很高,就通过论坛本身的赞踩机制去点“踩”,但这同时也可能会“误伤”一些本校的学生,不少在校生怕被点“踩”而不敢发帖。
2020年10月,站务组针对这件事情讨论后,决定“缘分天空”不再显示“踩”。这个决定当时在论坛上引起了很大的争议,许多人觉得点“踩”是自己的权利。但过了一段时间,统计发现,取消“踩”之后,本校学生的征友比率比以前提升了很多,相关的声讨也就渐渐平息了。
“我心中理想的互联网是2012、2013年的状态——崇尚知识无边界,还能保持一个相对友好的交流氛围。”M说。他将这样的理想倾注在了树洞里。
M将其具体形容为一种自由精神。他希望树洞是延续校园文化的一个线上空间,让学校的历史、民间传说、校园里的鬼故事,都在树洞里代代流传。当然,更重要的精神气质是开放和尊重,可以聊八卦,可以聊音乐,可以约着一起看球赛,也可以聊哲学,讨论叔本华。“树洞应该是雅俗共赏的。”他说。
这也很像是一种少年意气,M还记得自己刚入学的时候,新生要去校外的基地军训,有一天晚上,他们跟另外几个系的男生在二代树洞吵架,当晚就发展到了线下约架。一群人拎着折叠凳和脸盆在楼下气势汹汹地站着,结果有一个系的男生怂了,没有下楼,这场群架没打成。M其实很怀念这种线上线下生活无缝衔接的校内交流方式。
“那个时候的树洞还没有管理员,尺度确实更宽松。”他说。
但这样的氛围更多停留在了过去。M回忆,特别是疫情以来,一整个学期的线上教学切断了这样的联结,新生们没办法理解前面说的校园文化,整个熏陶的环境没了。M重新建立树洞,某种程度上也是希望将这样的氛围和联结找回来。
这个初衷实现了吗?M承认,确实不能排除那些发泄情绪和借着匿名攻击他人的部分,但他认为,“在一定程度上还是达到了目的,能维持这么一个交流平台的存在,让它成为校园文化的一部分,其实就已经体现了我们学校的自由精神。”
四、缺席的沟通渠道
12月初,封校还在持续。最近一周,北京许多高校都陆续解封,树洞里对于封校的争论也更加强烈。
“为什么全市低风险,还要封校?”
“为什么连封校都要特立独行?”
“有哪个系说过解封的事呀?现在小道消息满天飞,听过好几种说法了。”
这样的呼声直到一条帖子的出现——“实锤了,问了系里,要封到期末考试后。”
大家越来越发愁。有人发了一句:“封校问题联合上书一下吧!”可没过多久,就又在后面加了一句,“谁带个头?我不敢。”
网络与现实之间似乎隔着一道化不开的屏障,“有限空间”也意味着“有限作用”,人们很难在这里寻求某种公共性。
我们当然能找到相对理想的例子。在浙大,论坛上的意见往往会得到及时的反馈。章余告诉我,之前有人在论坛里投诉门口保安随便给校外的人开门,过了几个小时,保卫处的负责人就找到他,说已经做了批评教育。
更早的时候,浙大食堂有一次出现了诺如病毒,那段时间论坛的“十大”(每日十大热门主题)全是跟食堂有关的,此外还有一些学生将这件事发在了微博、知乎这些公共平台上。章余告诉我,对于这样的事件,站务组有对应的处理方式,一般是将帖子禁止热门,不让帖子在“十大”出现,进一步是锁定,也就是不能回帖,更严重的,比如有煽动性的帖子,就会直接删除。食堂的风波也引起了校方的注意,那次事情之后,学校开始在食堂的每张桌子上贴一个二维码,学生可以随时扫码反馈食堂问题。
但更多时候,这样的周旋是费力而收效甚微的。刘晔是西南一所高校的毕业生,她曾经担任一份独立校媒的主编,在我们过去的理解中,诉诸舆论似乎是另一种解决校园议题的方式。
刘晔所在的校媒在过去报道了许多的校园事件。她举了一个例子,2020年10月,学校中文系的选课安排出了问题,大四的学生被集体置入了一门原定取消的课程“语言文学专题”。这门课程在一年前停开,且已通知学生自行选择替代课程,这时却又变卦,原因是“教务处不让替代”。新的上课时间与很多学生的实习和考研复习冲突,学生去找学院争论,却得到了“考研和毕业选一个”的答复。因为编辑部正好有那一级的同学,刘晔组织他们进行采访,稿子很快就写出来发表了。
有成员很快就被院领导找去谈话。老师说,这个事情其实通过找老师反映或者校长邮箱都可以解决的,为什么要去网上抹黑学校的形象呢?
实际上,这些方法撰稿人们都尝试过了,校长信箱此前给他们回复一封长长的回信,大意是学校也有苦衷,希望能理解。
“你会觉得这种反馈是无效的,”刘晔说,“虽然你收到了文字答复,但它什么也改变不了。”
选课的问题最后得到了解决。“这对于学校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刘晔依然觉得,师生缺乏一个沟通渠道,这个渠道应该是双向的,既有学生对校园问题的反馈,也有校方对问题解决的反馈。在更多的时间里,刘晔们的力量终归是有限的,她发现,一些学生的投诉,追到尽头其实是学校更深层的管理问题,此时稿子的力量起不了什么作用。
刘晔还讲了一个有意思的事实,她所在独立校媒采用匿名制,刘晔称之为“幽灵组织”。学生记者用不同的化名写稿,从不会用真实身份去联系校方采访。发稿后,学生记者们也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这与匿名的树洞构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互文,发稿和发帖,在校园生活中扮演了相似的角色。
此图为学生的截图
五、树洞消失了
树洞迭代的背后,是整个校园线上言论空间的更迭。
在没有树洞的时代,人人网是学生们发言的重要空间,可这一词汇几乎再也没有出现在当今的校园生活里。类似的还有贴吧和豆瓣小组,我循着踪迹去搜索,看到上面只剩下每年的新生群和考研交流帖,“求xx专业上岸的学长学姐”“xx专业的参考书是什么呀”“有考xx专业的小伙伴吗”,后面跟着个位数的回复。一个11月的帖子试图讨论学校的体育打卡政策,可回复数却是零。
而在知乎、B站、微博这些公共社交平台上,关于我们学校的讨论,几乎都是围绕高考分数线、宿舍条件、校园文艺活动等话题,这是更寻常的故事,也是外界眼中大学校园该有的故事。毫无特色,平淡冷静,和其他任何一所高校的话题没有任何区别。
M自己从来不刷短视频,他是一名B站老用户,如今却完全不上B站了。他眼看着这个亚文化爱好者聚集的社区,一步步引流、扩大受众,原本的小众群体再没有了存活空间。M总结说,如今的互联网下沉得太厉害,贴吧、论坛陆续沉默,小众群体最后干脆自己拉个微信群,退回到了自己的熟人小圈子。可随着圈子越来越小,圈子之间就循环不起来了。
树洞,就是一个校园熟人小圈子社交。这与互联网的开放性是完全相悖的。各个高校圈地自萌,然而学校内部的圈子也渐渐无法循环。最后的结果,就是校园文化在线上、线下都断了。
那线下呢?我很快想起了北大著名的三角地。“三角地”是北京大学一块校园中心地带的代称,这片区域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南侧,因学生活动集中而闻名。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这是北大校园里思想交流的中心,各种讲座的海报、学术上的争论、对校园议题的意见,都会在那里出现,还曾有行为艺术,学生竞选人大代表做演讲等。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商业宣传逐渐取代了过去的海报,校园网的普及和BBS的出现使三角地迅速失去了原有的功能,此后逐渐废弃。2007年,为了整顿校容,迎接即将到来的奥运会,北大拆除了三角地信息栏,并于2017年将三角地彻底拆除。
像三角地那样的氛围在后来就很少见了。两年前,我和同学一起做了一份迎新海报,内容是关于大学里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将它设计成一份报纸的样子,贴在了我们校园主干道的展示区。但这种兴奋和成就感没有持续很久,那天傍晚,我路过时看见海报前围了许多人,走近才认出是学校的领导,因为海报里有一部分写的是大学里的迷茫,相对来说有一点“丧”,他们说不够积极,要撤换下来。
我曾经问过M,“你觉得这一代树洞还能活多久?”
M显得很乐观,他说,只要不出事就会一直活下去,之前的树洞最久活了五年,是初代的微博树洞。但M很快又补充,现在的风气不像以前了,那时候会更开放一些。
可这样的乐观很快就落空了。一个星期后,他给我发来消息,学校今天来约谈,树洞又被关闭了。我连忙点开树洞,看到了那条置顶的帖子——
“因为不可抗力因素,树洞将暂停更新。”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出现的M、章余、刘晔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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