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民说iHuman(ID:xinminshuo),内容摘自《大均衡:进城与返乡的历史判断与制度思考》,作者:贺雪峰(“华中乡土派”领军人物,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院长,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中国正处于史无前例的快速城市化进程中,之前相对封闭和静止的村庄变得开放而流动,大量年轻人不仅进城务工经商而且开始在城市安家立足。农村老年人缺少城市就业机会,他们不愿与子女在城市一起生活,大多选择与土地结合起来,留村务农养老。一直以来以家庭为主的农村养老遭遇困境。


在无法家庭养老的情况下,机构养老成为主要替代模式。中华人民共和国对无子女赡养的孤寡老人实行“五保”制度,“五保”分为散养与集中供养两种,集中供养就是将孤寡老人集中到乡镇敬老院供养。


不过,除非不得已,“五保”老人一般不愿接受敬老院集中供养,原因有三:不体面,不自由,没意思。


不体面是说在敬老院感觉自己是一个废人,等着别人供养,散养则多少可以种点地,搞点生产;不自由是说敬老院有很多规定,尤其不允许随意外出;没意思是说进到敬老院往往就斩断了与村庄社会的联系,个人成为孤岛。


敬老院是由政府举办的,不收取费用,只针对特困人群,一般农户家庭老年人无法进入敬老院养老,要进入机构养老往往只能进民办养老院、托老所。这些民办养老院、托老所除存在与敬老院同样的问题以外,还要收取比较高的托老费,比如每月2000元。相对农户家庭收入,这个托老收费并不便宜。也是因此,虽然国家鼓励发展民办养老,民办养老发展却并不顺利。


于是,以河北肥乡为代表的农村互助养老浮出水面,互助幸福院模式在全国推广。


互助养老的基本理念是由低龄老年人照顾高龄老年人,由身体好的老年人照顾身体弱的老年人,通过代际接力的方式完成互助养老。在当前中国绝大多数农村,缺少城市就业机会的老年人大多留守农村,这些留守农村老年人绝大多数身体健康,具有生产能力,他们有住房,有耕地,用有限时间完成农业生产,经营房前屋后庭院经济,捞鱼摸虾,既有农业收入, 又有劳动乐趣,还能实现自我价值。他们有大量闲暇时间,闲暇时间与其他人共度才能创造出意义。


因此,文化活动和社会交往是农村老年人刚需。还有一部分老年人虽然不再从事生产劳动,却仍然具有生活自理能力。只有很少一部分老年人生活不能自理,是失能半失能老年人。


在当前农村,只要生活能够自理,老年人状况就是很好的,甚至很多农村老年人将60岁以后的生活称作人生第二春。他们一生从来没有现在这么轻松舒服过。父母已去世,子女已成家,劳动收入足以保证较高生活质量,大量闲暇时间完全自由支配。四季分明的春种秋收构成了人生节奏,宁静舒缓的生活符合老年人心理生理特点。


很多家庭负担不重的低龄老年人乐于关心邻里,帮助弱者。他们有很强的组织村庄社会文化活动的积极性,是组织老年人活动的积极分子。他们希望通过无偿服务来发挥余热,做一个有用的、受人尊敬的人。


农村真正困难的是丧失生活自理能力的高龄老年人。这样的老年人不是很多,不过他们的状况却可能很不好。家庭养老中不说子女是否在身边,即使与子女生活在一起,也存在“久病床前无孝子”的问题。


进入机构养老,除价格昂贵以外,还切断了与村庄社会的联系,这样的养老质量就太低了。也是因此,当前全国农村普遍出现了比较严重的养老问题,悲惨的老年生活成为所有人巨大的心理阴影。


河北肥乡通过国家奖补,集体投入,在村民集中居住的地方建互助幸福院,由村庄低龄老年人帮助高龄老年人,身体好的老年人照顾身体弱的老年人。村庄低龄老年人远多于高龄老年人,由多数人帮助照顾少数人,就可以在村庄熟人社会形成以互惠为主的互助养老。最重要的是,高龄老年人受到低龄老年人照料,度过幸福晚年生活,照顾高龄老年人的低龄老年人也可以预期将来获得同等的照料,这样就形成了老年人互助的代际接力。


一般来讲,完成互助养老代际接力的互助技术有三种模式,即志愿服务、低偿服务、时间银行。这三种模式都介于家庭养老和市场化的机构养老之间,主要是村庄低龄老年人利用闲暇时间照顾村庄高龄老年人,从而换取将来高龄时的被照顾。甚至低龄老年人利用闲暇照顾高龄老年人,因此觉得自己是有用的,帮助老大哥老大姐,做了有意义的事情,这样的志愿服务不求回报。


简单地说,如果志愿服务、低偿服务、时间银行三种模式能运转起来,村庄互助养老就将极大地解决农村养老问题,中国就将有一个低成本高幸福指数的应对老龄化的方案。


不过,中国互助养老实践却没有那么乐观。以肥乡互助幸福院模式的推广为例,全国大部分地区推广效果都不好,主要是难以坚持。脱离村庄,互助养老的时间银行就更难持久。


全国推广农村互助养老成效不彰、难以坚持,关键是过于注重互助养老技术,忽视了互助养老的核心是村民相互熟悉、信任。任何一项互助养老技术的运转都是有成本的,或者说都是有摩擦力的,只有当村庄具有强烈的自己人意识,有高度的相互信任,或者有足够社会资本,互助养老技术的运转才有润滑剂,互助养老才容易持久从而健康运行。村庄社会资本大幅度降低了互助养老的组织成本、交易成本,才可以在村庄实现低龄老年人照料高龄老年人的代际接力。


也是因此,村庄互助养老的核心不是要借用各种互助养老技术(志愿服务、低偿服务、时间银行),而是要进行村庄社会建设、文化建设。老年人是生活在村庄舞台上的,他们在这舞台上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获得社会意义,因此他们不仅在生理上活着,更是在社会上和文化上活着。在村庄追求生活的体面与尊严,高龄老年人仍然能生活在村庄社会中,这是理想的养老,并且是可以实现的。


当前农村养老政策实践和理论研究大都过于关注养老技术,不讨论降低养老组织成本的办法,不讨论村庄社会资本对互助养老技术运转的润滑作用,忽视养老技术运转的外部条件,村庄互助养老就找不到出路。当前中国村庄仍属熟人社会,有村社集体经济,每个农户都有自己的宅基地住房和承包地,村庄又是每个村民的乡愁与归宿,通过村庄建设,可以为农村互助养老提供强有力的支撑。


乡村振兴的一个重点是为农村互助养老提供基础条件,以使得各种互助养老技术可以在村庄良性运转。农村互助养老可以开辟低成本高质量,既不脱离自然又不脱离社会的中国式农村养老模式。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民说iHuman(ID:xinminshuo),作者:贺雪峰(“华中乡土派”领军人物,武汉大学社会学院教授、院长,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