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刘敏,原文标题:《来自五常大米的声音:双十一、囤粮潮、确诊病例和极端天气》,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大米的突然畅销变成了一种麻烦,尤其是所有订单都挤在了一周之内。农户老唐每天一睁眼就听说,今天的快递费又涨了,一斤大米运到北京,运费从6毛,涨到9毛、1块2,最新价格是1块5,“这赶上抢钱了。”
运输的起点是黑龙江五常市,隶属哈尔滨。11月1号商务部发布新闻,“鼓励家庭根据需要储存一定数量的生活必需品,满足日常生活和突发情况的需要”,当晚老唐就接到了来自全国各地买大米的订单,全是老客户在囤米。
订单多,货发不出去。中通、韵达、极兔、京东,快递公司陆续不收货了,要收,价格就翻番。这些公司全在爆仓,五常的仓库里堆满了大米。
在囤米风潮到来之前,9月、10月黑龙江就一直在抗疫,老唐起初看新闻,疫情还在遥远的黑河市,离自己家五六百公里,随后,哈尔滨也有了确诊。10月哈尔滨全市有几轮全民核酸,老唐自己就做了7次。
五常本地一直没有病例。配合防疫,孩子们也都在家上课,外地出入哈尔滨地界要48小时核酸报告,村民最多在乡和乡之间来回走。这时候订单暴涨,哪有那么多车往外运米呢?
城里的人买米,是在软件上按键下单,大米是遥远东北的一张商品图片。放平时谁也不用琢磨这箱大米的来历,如今一粒大米的成功销售,每个环节都重要了起来。
图源:受访者
一个半月之前,大米还是水稻,9月末刚刚成熟,老唐找不到人割稻谷:村子紧挨着拉林河,河对面是吉林省榆树市。榆树的人种旱田,主要种玉米,玉米播种、收割的季节都跟水稻不一样。每年河对岸的榆树人都坐着渡船到五常,春天来插秧,秋天来割稻谷。
今年秋天,往河边走的路都被土填上了,船也锁住了,不让过河。榆树的人过不来,五常的地没人收割。
五常农田多的人家里有收割机,可又赶上天天下雨,地里全是泥,收割机也进不去。
“必须得割,必须。”老唐说。
成熟的稻子不割,霜一大,稻子就佝偻脖子,折了,贴地上了。再加上连天下雨,后面发现有倒伏的稻子贴着地面,都发芽了,那可一点都不能要了。
有收割机的人闲着也是闲着,也出来打工了。原本榆树人割一亩地只要280块、300块,今年县里自己人工少,最高涨到700块,还不帮你码垛儿——稻子割完就拉倒,你得自己去捆扎,竖在田里。
老唐六十多岁了。他有30亩地,一开始跟老伴两个人下地割,忙了半个月,只收了一半,另一半还是雇人了。450块钱一亩地,还要供三顿饭,早上八九点打尖,下午、晚上也要打尖。外乡来的人,每人还要给10块钱的车费,“他们是雇车来的,就是说人家早上从出门开始,干啥的钱你都得付。”这些人一天能割一亩多,能挣六七百。
老唐的稻田都不用收割机,收割机快,一边割一边还能直接脱粒。但机器的转速太高,容易把稻谷打出裂纹,淘米时搁水一泡就裂开了。老唐说这样的大米卖不上价,他的稻谷自己包装,自己找电商,自己发货,比直接卖给收购商赚得多。
想卖高价,就得多投入。不能用收割机,米粒容易裂;秋天老下雨稻子太湿,不能去烘干,烘干没有自然晾干的口感好。为了晾干,老唐又雇了人,把稻子码起来,堆在农田里,等着自然干燥。每亩地又多花50块钱。
割地的、码垛儿的、开收割机的人,45岁以下的都没有。不光是五常本地,以往吉林榆树的人也都是中老年人。今年春天给老唐家插秧的老太太,68岁,这么大岁数干活儿“一点都不麻利”,不过是按亩给钱,把活儿干完就行。
现在年轻人都不干活儿!老唐说,娶媳妇回家,都当娘娘供着,哪能让去干活儿。年轻人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家也不下地。他自己的儿子也在城里开面馆,四十多岁了,不会再回来务农了。
“等这批人再老几岁,就没人可雇了。”老唐说,“以后我们这早晚都得用机器。”
五常大米已经走红很多年,往前追溯种稻谷的历史,能追溯到清朝道光年间。老唐自家数不到那么远,他爷爷是吉林省人,来到黑龙江后,父亲那一辈才开始种水稻。
老唐所在的民乐,全名是民乐朝鲜族乡,最早在这里种水稻的都是朝鲜族居民。近些年,很多朝鲜族居民去韩国打工,土地就转租给本地汉族居民,一垧地是15亩,一年租金1万3。
我跟老唐是2014年认识的,也是一年秋收的时候,当时整个民乐乡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烟——东北平原一望无际,没有起伏,收割完的稻田,农民一把火烧过去,农田被火燎成了深深浅浅的灰黑色,整个平原像打仗了一样,到处都是浓厚的烟。不知现在还会不会这么烧了。
后来我和朋友一直从老唐这里买米,价格七八年过去,基本没有变化。每年在朋友圈里看他发插秧、拔草、收割、封袋的小视频,好像一年一年也没什么变化。这次跟他打电话长聊,我才知道他在乡里的工作已经退休了。
更明显的变化是物价,什么都在涨。装大米的纸箱,原来2块8一个,今年涨到3块8;编织袋原来6毛多一个,现在涨到了8、9毛;就连真空米砖的包装袋,也从2毛一个,涨到了2毛3。人工、肥料、种子,全都在涨价。
老唐每年和亲友们种的大米,有一部分会卖给做礼品的商人,他们来自北京、厦门,会把大米抽真空做成米砖,“五块米砖能拼成一幅画”,外包装也漂亮,这种高档礼盒比常规有机米的售价还要翻一番。这几个买家之前每年能收走8000斤米,去年只收了3000斤,老唐觉得是现在送礼的人少了。
还有一种更隐匿的变化,是稻米本身。人们说的五常大米,指的都是“稻花香2号”这个品种。这是本地农学家田永太在1999年培育出来的品种。据说之所以叫稻花香,是因为这种米太香了,连叶子和稻花都是香的。
老唐感觉,这品种过了22年,种子本身已经有一点退化。稻花香2号是一种寒稻,长得慢,成熟期有138天左右,比南方的大米周期长多了,所以才好吃。生长的关键,又在于夏天的昼夜温差——老唐写过:“白天温度高,加剧光合作用植株蒸腾作用强烈,有利于其吸收土壤中的矿物质;夜晚温度低,植株呼吸的化学反应减缓,减少了有机物和淀粉的消耗。大米中淀粉糖度与气温振幅成正比关系。”
翻译过来,就是夏天昼夜温差得大,晚上要冷,让水稻夜里休息,才能储存淀粉,大米才好吃。
这几年,老唐明显感到夏天的气温越来越高,“以前夏天晚上,俺们穿半截袖出门,现在光膀子夜里在外面走都一点不冷,你说稻子夜里能不长吗?”他觉得自己种的大米口感当然不错,但实话说,气味儿不如2000年左右好,那时候焖米饭,一开盖,整个楼道都是香味。现在气味儿上不如过去了。
说东说西,整个乡还是要靠大米生活。老唐退休前有份乡里的工作,现在一个月有几千块钱退休金,在本地这收入很不赖了。他说,自己是365天能见到12次钱,就算眼下再困难,等下个月到日子也有工资到账。老百姓不一样, 是365分之一的时间才能见到钱——一年到头,就卖稻子那天能有收入。这一天见到的钱,要分到12个月去花,要算明白怎么分,买种子、买化肥、买煤、生活费、孩子上学、还饥荒(债务),都得匀出来。
老唐觉得眼下这轮囤米潮过去,后面他的大米只能更难卖。2021年,他第一次遇到大米积压卖不出去的情况——2020年因为疫情隔离,人们囤米囤多了,隔了一年再问老客户,都说家里还没吃完呢。
很多人怕疫情再反复,快递运不进自己的小区,所以囤粮。而眼下发货地出不去的情况,倒也说明这种担忧有道理。只是老唐叹气,“我感觉今年后秋,这销售还得完蛋。”他其实不建议普通家庭囤粮,一袋米最好在一年内吃完,我提到家里还翻出一袋2018年的旧米,老唐说,扔了吧!那都是陈化粮了!我们农村都不吃两年的米。
双十一、囤粮潮、确诊病例,全赶在一起,前几天又加了一场雨夹雪——11月第二周,整个东北遇到寒潮,五常下了一夜的雨夹雪,次日一早,路面“溜光溜光的,像镜子一样”。快递公司告诉老唐,他们原本从长春调了两台21米长的大货车,要过来拉大米,结果路上遇到有货车侧滑翻车,整条路的交通全停了。
一袋大米出东北的旅程,这几天总比想象中更难。
*本文中的老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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