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跳海大院(ID:meerjump),作者:院办屎大淋,原文标题:《在想象力面前,所有游戏禁令都是屁》,题图来自:《龙珠》


史上最严的“未成年人网络游戏防沉迷规定”推行两个多月了,那些失去了游戏自由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作家马伯庸前不久发的一条微博,为我们打开了一扇一探究竟的窗。


微博中,马伯庸说自己孩子所处的儿童圈里,正在流行一种叫“口语吃鸡”的游戏。口语吃鸡,顾名思义,就是用口嗨的方式还原吃鸡类游戏——“我们坐在运输机上,每个人现在有100块钱,你可以买手雷、冲锋枪、防弹衣、狙击枪,手雷一个20块钱······”



竞技类游戏很吃操作和反应,而这些又很难以电子游戏外的形式表现出来。但孩子们做到了。像手雷的伤害判定,会由解说者忽然大喊一声“轰”,随后玩家能否即使喊“开”来决定。


文末,马伯庸写下一段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比喻:这些小家伙们,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在想象的地图上搏杀驰骋。它们就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从一位来自远方的贤者口中,听来关于天国的只言片语。他们辗转相传,满怀憧憬,坚信某一天,一定能接近那个如海市蜃楼般神秘的世界。


但马伯庸忽略了一点,这些贤者们带来的天国箴言并非当下新创,早在天国还是片半荒地时,已经有无数先贤共同铸就了高耸的巴别塔,为日后的新文明提供了诞生的土壤。


这座巴别塔,便是几乎所有90后都绕不开的一种游戏类型——口语游戏。


如今的口语吃鸡,不妨说是口语游戏在现代的一场文艺复兴。


波波攒、纸上谈兵······口语游戏的黄金纪元 


口语游戏,简言之即主要依靠口嗨的无实物游戏。和有一块屏幕呈现画面的电子游戏不一样,口语游戏更加抽象,真正的交锋发生于玩家的脑海里。


提起口语游戏,就绝对绕不过一个风靡大江南北的国民级别游戏。只需我稍微描述下这个玩游戏的场景,你们的DNA肯定都会“咯噔”一动:


几个小孩围在一起,有节奏地同步拍手,不时发出“防”、“波”之类的大喊。


此刻,不同地区的读者的脑中可能会冒出一个不同的名字。北京孩子想到的大抵是“波波攒”,天津孩子想到的应该是“拍拍憋”,武汉孩子多半会想到“啵啵咻”,大连孩子则会猜到“嘿嘿攒”······(以下统称嘿嘿攒)


但无论名字如何,所有人想到的一定都是同一款游戏。


嘿嘿攒可以看做“石头剪刀布”的一种变体,基本规则如下:玩家们同步拍两次手预热,然后做出在“攒”、“防”、“波”之间挑选一种行动喊出并做相应的手势。其中波需要一回合的“攒”后才能使用。整个游戏最大的乐趣,在于预测对方行动的心理战,即如何抓住对手空挡用“波”命中对手。


图源:《燃烧吧!废柴》<br>
图源:《燃烧吧!废柴》


由于“嘿嘿攒”游戏上手极其简单,一局时间很短,自然而然地成了全国孩子的课间首选游戏之一。更重要的是,游戏只需要嘴和手就能玩,根除了漫画书、玩具、游戏机等娱乐工具会被老师没收的风险。


坊间普遍认为,“嘿嘿攒”游戏源于《七龙珠》,因为《七龙珠》里攒气发波的战斗方式影响了无数的观众。最经典的要属龟派气功:“哈密哈密哈(Kame Hame Ha)(攒气)——发出波。”


攒<br>


波<br>


还有一说认为,“攒波”的设定来源于电子游戏《街霸》里的“波动拳。



除了传播广,“嘿嘿攒”简单易上手的特点带来的另一大影响即催生了许多以它为基础的魔改版游戏。


电子游戏圈有个术语叫MOD(Modification的缩写),中文译作“模组”。模组指的是玩家自己动手对原有游戏的内容进行修改,改变原有内容或是加入新的内容。而攒波游戏衍生出的不同版本,本质上和电子游戏的MOD一模一样,可以说彼时心智未开的孩子们,已经无意具备了电子游戏开发者、创作者的思维。


通过MOD把《生化危机8》的吸血鬼夫人变成黑暗托马斯小火车<br>
通过MOD把《生化危机8》的吸血鬼夫人变成黑暗托马斯小火车


喜欢武侠作品的孩子,会将“嘿嘿攒”改为刀剑对决,攒对应拔刀,波对应出刀。《火影忍者》的粉丝,则选择把攒变成结印环节,将发波替换成放忍术。


巳-未-申-亥-午-寅!豪火球之术!<br>
巳-未-申-亥-午-寅!豪火球之术!


我儿时玩过的一款叫“汉堡汉堡”的口语游戏,更是从形式和玩法上都极大丰富了“嘿嘿攒”类游戏的内容。


“汉堡汉堡”游戏,在原有的“攒-防-波”三位一体的体系上,增添了几种新的行动方式,从而让游戏变得更复杂耐玩,更考验策略和及时反应。


游戏开始,玩家们都要拍手喊着“汉堡汉堡”预热,随后出手时有四种选项:1.你吃 2.我吃 3.大便(粪球)4.洋快餐食物(汉堡、薯条、可乐等)



若对手使出大便,你喊出了“我吃”,那么你掉一格血。反之喊出“你吃”,则对手掉血。



而对手使出食物的话,若你喊出“我吃”,则可获得食物所对应的技能(一次性)。反之,对手获得机能。吃下食物换来的技能,强度要大于无消耗的大便。对比“嘿嘿攒”,“汉堡汉堡”显然多了几重维度。


食物技能方面,我所记得的只剩“汉堡对应重拳”和“薯条对应大棒”。但有一点让我记忆犹新,那就是随着麦当劳肯德基推出新产品,“汉堡汉堡”游戏也会加入这些新产品,并为它们赋予新的技能。如肯德基的麦乐酷推出后,游戏里随之出现了吃下麦乐酷获得的激光攻击。


看到这儿,电子游戏玩家一定会惊呼:这不就是现在游戏的DLC/版本更新追加内容吗?可以说,“嘿嘿攒”游戏的长盛不衰,离不开玩家MOD和DLC的引入。


除了波波攒,其原型石头剪刀布也被开发出了万千种玩法,我当年就发明过一款“打进女厕所”的蝈蝻游戏。


游戏通过石头剪刀布决出行动方,行动方可以通过一套“到你面前-拳-拳-拳”的朴素四连COMBO把对方打进女厕所,获得胜利。另外,玩家还可以“跑去小卖店-购买各种远程武器-瞄准-把对方轰进女厕所”。


创造者拥有极大话语权,堪称口语游戏的又一大特色。为了丰富游戏的玩法,我又想出了获得武器后炸掉小卖店,令对方无道具可买的新操作。当我和院办野汉提起这茬时,他将其称为“引入NPC杀戮”的开创式壮举。


宛如相声逗哏与捧哏的对话<br>
宛如相声逗哏与捧哏的对话


然而,某次运气不佳,我的天才想法遭到了反噬——被对手先行轰掉了小卖店。彼时的我因为进城玩了一通,知道除了小卖店外,世上还有更高级别的商场。于是我心生一计,又跑去商场买坦克进行反击。换作现在,我肯定是个要被玩家杀掉祭天的狗策划。


创始人或裁判的强大话语权,还造就了原始氪金系统。通过贿赂收买,玩家可以瞬间占据有利局面。



与纯粹无实物的“口语游戏”相伴生的,还有一种需要简单借助实物的口语游戏。在各路ACG作品的影响下,孩子们通过纸笔画图或是简单的道具,在脑海里构建出一个个宏大的世界、一段段刺激的冒险、一场场激烈的战争。


这类游戏,可以统称为“纸上谈兵”。如今流行的剧本杀,不过是这种儿时游戏的翻版而已。


敌营又传来一阵炮声,震落了白桦树上的积雪。层层迷雾在战场上方曲折环绕,缝隙中透过几缕血色霞光。作为一名年轻的指挥官,你将趁着黎明的间隙率队脱出敌人的包围。你狠狠咽下一口可乐,想象它是一口辛辣的伏特加。对着裁判画出的地图凝视良久,一条隐秘的路线终于在你眼前清晰起来。你随即攥紧拳头,下令突围,乌拉!



古老的大陆,因一场神秘灾变而风雨飘摇。北方雪原,被赶到长城以北的巨魔忽然重现,集结成军队向人类发起进攻。西部山林,沉睡多年的古龙们再度苏醒,愤怒的火焰将一个个村庄化为焦土。肩负救世主使命的你,集合矮人、精灵等各族精英,踏上了一条前路未卜的冒险之路。每掷出一次骰子,你都屏息凝神、紧抿双唇,因为它直接关系到大陆的命运。




如今的你,面对一张白纸可能只能感受到难以忍受的空白,想迅速逃回五彩斑斓的电子屏幕里。而在儿时的你眼中,每张白纸里都藏着一个深邃的世界。在那里,你不是一介凡夫俗子,你是将领,是英雄,是站在桅杆上眺望新大陆的探险家,是前往未知星球的星际拓荒者······永远有一场又一场精彩的冒险等待着你。


中国虽然没有诞生《龙与地下城》《战锤40000》这类风靡世界的知名桌游,但从不乏一个个仅凭口耳相传的自创口语游戏。每一个作业本,都可能相当于那个进入奇幻的“纳尼亚世界”的魔法衣柜。




纵观几乎所有的口语游戏的诞生,都存在着一个共同始因——物质的匮乏。


因为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有电脑了家长也不让玩······



可当家长老师们关上门后,殊不知孩子们已经悄悄跑去打开了天窗,在大人们无力染指的屋顶自由徜徉。就像古往今来的生命长河里,总有生命在恶劣的条件下靠着进化绝处逢生。限制,永远落后于创造。玩不了电子游戏,现在的孩子仍可以通过前辈们留下的三国杀、一二三木头等游戏获得快乐。


如果将时间线再拉长,不难发现因地制宜地创造游戏乃是一种传统。


看过《围棋少年》的人,应该都记得江流儿流落废弃寺庙,和百花下盲棋的情节。即使一贫如洗,连棋盘棋子都没有,仍可靠头脑进行一场天地大同VS天魔大化的对决。



如果你到乡下跟老人们请教一圈,更是可以学到许多种以地为棋盘、以石子为棋子的石头棋。


人类得以从险恶的自然界中突围,站上食物链顶端,靠的是最强兵器大脑。而大脑中,存在着一种物理限制难以扼杀的神秘力量,它不仅是整座口语游戏巴别塔的基石,甚至还是人类文明的基石——


想象力。


口语游戏巴别塔的基石——想象力 


《海绵宝宝》中有这么一则关于想象力的故事。


故事开始,海绵宝宝买了一个大电视。可他收货后却把电视丢了,只留下箱子,然后和派大星开心地钻进了箱子。



章鱼老大哥见状,嗤笑两人简直是智障,遂问海绵宝宝能不能把大电视送他。海绵宝宝答没问题,他不需要电视,因为他有想——象——力。有了想象力,想当什么都可以。



然而在章鱼老大哥眼里,这就是俩二货。他得意地把电视搬回了家,不料箱子里传来各种奇妙的音效:时而,雪崩轰隆来袭,海绵宝宝和派大星仿佛受到灭顶之灾;忽而,警笛声大作,好像上演一场刺激的抓捕大戏。


章鱼老大哥好奇声音如何产生,怕不是海绵宝宝和派大星在偷偷放录音。然而,当他打开箱子,里面除了那两个白痴邻居,别无他物。



“你只要有个箱子,和发挥想象力。”海绵宝宝如是说。章鱼老大哥听罢,回去翻了个箱子试了试,却什么也想象不到。



箱子里传来的声音越来越震撼,章鱼老大哥终于按捺不住,自己也钻进了箱子。可相比在想象的世界里开心游荡的邻居,他能想到的依然只有怀疑这里藏了音效开关。



为了探个究竟,趁着深夜,章鱼老大哥悄悄溜进了箱子里。他试着想象自己在开赛车,结果果真传来了引擎的响声,令他兴奋不已。但实际上,那是因为箱子被垃圾车收走了,随后便被丢进了垃圾站。



整个故事的寓言性不言而喻。海绵宝宝和派大星象征想象力天马行空的孩童,章鱼老大哥则属于想象力缺失的的成年人。故事里的电视和箱子同样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一个看似斑斓多彩,到头来看到的都是千篇一律的“箱子”,另一个看似空无一物,却能纳世间存在甚至不存在的各种事物于其中。


箱子求爱<br>
箱子求爱


箱子拳击<br>
箱子拳击


电视发明的初衷是为了让人看到远方的世界,到头来却把人们的想象力局限在了方寸的边框当中。正如新裤子乐队的彭磊写过的一段悲观色彩的文字:北京的上空不会有飞碟,北海公园也不会有怪兽,我们的想象力最多可以想象到会飞的汽车。


随着社会的“发展”,飞行汽车的想象都开始逐渐沦为奢望。如今再曝出发现不明飞行物的消息,多数人的第一想法不是想象天外来客的降临,而是赶忙用“飞机”、“气象气球”一类的已知之物做盖棺定论。那些喊着“外星人”的异端,简直就是些幼稚鬼。


曾经的祖先身无一物,在星空下的荒原上想象人类如何诞生,想象自然灾害源于未知神明的怒火。如今的我们抱着手机,躺在公寓里的床上,想象双11的购物清单,想象有钱之后该买多少驴牌皮包,买多少平米的豪宅。只要印钞机运转起来,我们都拥有光明的未来。


回看那集《海绵宝宝》,不管我们再怎么埋汰章鱼老大哥,但章鱼老大哥起码展示了一种成年人应有的自觉:我不理解这些,不过我不去禁止孩子们做这些。可现实里逐渐失去想象力的成年人,还会企图扼杀他人的想象力:不许看闲书,不许乱改故事,不许玩游戏,不许考虑跟学习无关的事儿······


头脑虽非不能禁锢,可一旦禁锢器出了BUG,幻想就会溜出来。因为人类没有具体的东西可以寄托希望时,只好抓紧幻想不放。


关于这点,孩子尤甚。在社会化的剪刀尚未将那条隐形的脐带彻底剪断,他们仍可以通过它从祖先那里吸取永恒的美、无尽的好奇和绵延不绝的创造力。这些灵魂本质的共振,又将演变为他们对社会规训本能的抵制:拿走了手机电脑,孩子们可以玩卡牌;拿走了卡牌,孩子们又搬出了口语游戏。


行文至结尾,恰逢附近小学的学生们放学了。得益于双减政策没有了作业,小学生们玩起了一二三木头人,在这个处处响着短视频“动次打次”吵闹声的新世纪,他们硬生生开辟出了一道属于“过去”的结界。


下次出门再遇见,我想我该离他们远点,免得社畜消息的提示音打扰了那个世界。那可是个有龙、有魔法、天上有飞碟、海底有海怪、人们不窝在格子间而在宇宙里探险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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