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维舟(ID:weizhousw),作者:维舟,原文标题:《中国人为什么爱吃蟹?》,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中国人大概是世界最爱吃蟹的民族,近年来据说仅上海每年就要吃掉5万吨大闸蟹。吃蟹早已是中国饮食文化的标志性象征之一,林语堂在1935年出版的《吾国吾民》中就曾说过:“但凡世上所有能吃的东西我们都吃。出于喜好,我们吃螃蟹;如若必要,我们也吃草根。”把螃蟹列为国人最偏好的代表性食物,所谓“蟹是美味,人人喜爱,无间南北,不分雅俗”(梁实秋《雅舍谈吃·蟹》)。近二三十年来,对大闸蟹的食尚更盛,这种横行的甲壳类生物也被居为奇货,几为当代一景。


然而,世界上很多地方的人是不吃螃蟹的,欧洲的英德等国这些年苦于河道被大中华绒螯蟹(大闸蟹的学名)这一外来物种所侵占,但当地人也任其横行,并无食蟹的习惯,倒是便宜了那里的华人,在大快朵颐之际也算为当地除害。


欧洲人历来不吃蟹,主要原因基督教传统所形成的饮食习惯,《圣经旧约·利未记》中将认为所有用腹部或四足行走的爬物都是“可憎”而“污秽”的;在伊斯兰教规中同样禁止吃蟹,中国西北的穆斯林也禁食,然而身在杭州的回族却入乡随俗,历来也爱吃蟹。


一种食物是否可吃、是否被视为美食,在不同的文化中千差万别。中国人推崇的燕窝、鱼翅,在西方人看来并无营养,而东南亚人喜食的虫卵虽然富含高蛋白,即便是对食物百无禁忌的中国人,只怕也难以下咽。


汉语中惯于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比喻为有勇气尝试新事物,我们看来的确有必要回答下这个问题:为什么中国人这么爱吃螃蟹?


时令:食蟹的季节感


关于食蟹,首先值得明确的一点是:它和某种时间节律密切相关。俗话说:“秋风起,蟹脚痒;菊花开,闻蟹来”,这本身意味着在中国的饮食文化中,螃蟹是一种时令性很强的食物。在传统上,食蟹是与西风、饮酒、赏菊等意象联系在一起的,描绘的都是某种秋日景象,一如郁达夫《西溪的晴雨》中所说:“西北风未起,蟹也不曾肥,我原晓得芦花总还没有白……”


这种关联性由来已久,中山时子主编的《中国饮食文化》在分析食蟹的诗文时认为,在这里,“蟹黄不仅是用来表示美味佳肴,而且还代表了一种季节感。直到今天,每逢凉爽的西风报告秋天的来临时,北京的市场上就出现了肥美的河蟹,使那里的美食家们欢喜不已。” 



我们当下只会把这些视为一种与换季的景色和美味相关的景象,然而对古人来说,这却是一种与自然节律同步的行为。在中国文化中,季节与食物的对应,原本都带有与宇宙变化同步的意味,不同的时间节点要食用相应的食物。


古人没有所谓“反季节蔬菜”,对他们而言,重要的是在不同的季节都要食用相应的时令食物,否则将会致病伤神。因而有“药王”之称的唐人孙思邈在《千金食治》中有“三月三日勿食鸟兽五脏及一切果菜五辛等物,大吉”这样的语言,他着重指出:冬季十一、十二月食螃蟹将会伤人神气。


按照这种理论,饮食实际上是一种与天地自然规律保持着同步感、顺应天时、摄取天地之气的行为。中医经典著作《黄帝内经》明确提出“藏气法时”,要“食岁谷”。


瞿同祖在《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中解释了这种天人合一的处世哲学:“在古人观念中,春夏是万物滋育生成的季节,秋冬则是肃杀蛰藏的季节,这是宇宙间永远不易的自然秩序”,而人的行为须顺应四时,与天道相应,如果发生灾异,那是表明神灵对人类的行为不快。因此,北齐天保八年(557年)发生高温旱灾后,朝廷下令禁止捕蟹。


由此可知,螃蟹作为一种蛰伏洞中、潜藏于水的生物,且是秋季肥壮,正适合于那一季节的特性,因而蟹肉、蟹黄在中医理论看来一直是属于“寒性”的,需要佐以生姜、黄酒以拔除其“腥味”及“寒气”。所谓“七尖八团”(阴历七月吃雄蟹,八月吃雌蟹),这对国人而言几乎是常识的一部分。与此同时,螃蟹在取食时会为害水稻(元人高德基《平江纪事》认为“蟹之害稻,自古为然”),所谓“蟹至八月即啖芒”(孟诜《食疗本草》),此时捕食正好适宜。


不过这也并不绝对,宋人高似孙在《蟹略》中已列出“春蟹”“夏蟹”“秋蟹”“霜蟹”四类,几乎一年四季都可吃蟹。近代以来的天津菜尤擅制河、海水产,鱼、虾、蟹菜可达上百种,“且按季取料,适时推出。……论蟹,有春吃海蟹,秋吃河蟹,冬吃紫蟹之别。”(《中国饮食史》卷六)对近现代人来说,时令更多意味着新鲜和口感,而不再与“天道”和“自然节律”相关了。


真味:食物的“文士化”


一种食物的价值是相对的,其何以被视为名贵,往往取决于文化——正如中国人推崇的海参、鲍鱼,在西欧市场上却是无人问津的廉价海产。在中国,决定这种文化趣味的是社会主导的文人阶层,而大闸蟹之所以被推崇,无疑与这些南方文人的口味和不断宣扬密不可分。


历代对江南食物的最早推崇,便是由于西晋时吴郡吴江人(今苏州)张季鹰以思念家乡的莼菜、鲈鱼为由,辞官归故里,这后来成为“莼鲈之思”佳话,这两种食材从此被视为江南最具代表性的名菜。


在食蟹上也是如此。海蟹因其难得,在上古或为名贵,但稻田里的螃蟹实甚常见,它之所以被称颂为一种珍贵的食材,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文人的趣味。


在西欧,最早的一批烹饪著作大多是厨师所著,但中国古代的烹饪典籍,却绝大多数是文人所写,如唐韦巨源《烧尾食单》、宋陈直《养老奉亲书》、《山家清供》,以及清代袁枚的《随园食单》,他们本身的趣味必然反映在对这些菜式的选择、评价上。


正如王利华所说,“他们具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和声望,其行为举止、生活好尚与情趣,对社会大众具有较大的影响力,特别是文化名人的高风雅尚、异迹卓行更往往为大众所竞相效袭和模仿,从而可在新风尚的行程和新文化的传播过程中,发挥独特的或可称之为‘名人效应’的倡率作用。


在中国饮食史上,最初的螃蟹吃法是“蟹胥”,胥即“醢”,指剁碎加酱料煮熟食用,原因可能是海蟹较为腥气,故此需要这类较为重口味的吃法。汉代人多将蟹制成蟹酱或蟹齑食用,后代的糟蟹即由此而来。北朝时《齐民要术》有“藏蟹”,将蟹放入盐蓼汁中,类似醉蟹(蟹肉性寒,故加蓼、姜增其温性)


另一种吃法“糖蟹”,在南北朝和隋唐时广为盛行,一度是各地贡品。这些吃饭都可谓某种“宫廷式吃法”,然而对近现代人来说,这些吃法大多已显得相当奇怪和不可思议。梁实秋在《雅舍谈吃·蟹》中谈到糖蟹时说:“如今北人没有这种风俗,至少我没有吃过甜螃蟹,我只吃过南人的醉蟹。”


在唐宋之后,中国人发明了种种河蟹的烹饪方法,清代收录蟹馔做法最多的《调鼎集》,已有多达47种做法。但自中唐以来,一种更为文人趣味的烹饪风格也逐渐兴起,所谓“物无不堪吃,唯在火候,善均五味”(《酉阳杂俎》)。自白居易开始,文士诗人常常乐于记咏日常生活俗事,关注普通的饮食生活,白居易本人就经常题咏一些普通但新鲜自然的食材,例如竹笋。



这种风气到宋代大大强化,许多文士诗人对日常饮食养生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而他们的审美与口味大多内敛含蓄,偏好自然朴素。苏轼等文人以笋为美味,相比起前代以牛羊肉为美味,宋人则以蔬食为美,口味更为清淡,陆游所谓“食淡百味足”(《剑南诗稿》卷八一《对食有感》三首之一)。这种风格一脉相传,明代洪应明《菜根谭》有言:“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神奇卓异非至人,至人只是常。”


由此,烹饪上也强调清淡、尊重自然本色,多用蒸煮,因为如梁实秋所言,“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雅舍谈吃·蟹》)。晚明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认为吃蟹甚至不用添加作料,因为它是“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


成书于晚明的《西游记》,第九回曾以两名渔樵对答的方式描绘各自的生活,渔夫夸赞水乡生活是“活剖鲜鳞烹绿鳖,旋蒸紫蟹煮红虾”,“烹虾煮蟹朝朝乐,炒鸭毳鸡日日丰”、“霜降鸡肥常日宰,重阳蟹壮及时烹”,可想吃蟹对当时人而言,已成为一种诗文化的田园生活象征。



到清初著名文人李渔笔下,合乎自然之道的竹笋、莼菜、蕈菌、蟹黄等才是最美味的食物,理由是“饮食之道,脍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闲情偶寄·饮馔部·蔬食第一》)


他的饮食评判标准是崇淡尚雅,而在这种观念下,河蟹几乎是天下第一美味:“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作为美食家,他认为治蟹的不二法门是:存其原形、原色、原味。


袁枚《随园食单》也强调“蟹宜独食,不宜搭配他物,最好以淡盐汤煮熟,自剥自食为妙。蒸者味虽全,而失之太淡。”当然,如此推动河蟹的李渔、袁枚等本人也都是江浙人。


在这种文人饮食趣味的推动下,河蟹这种原本为贱物的食材越来越被视为天下美味,价格也越来越贵。按《红楼梦》第三十八、三十九回的描写,一餐讲究的螃蟹宴,三大篓七八十斤,刘姥姥估算搭上其它酒肉,“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了”。


人们吃一种食物,其实吃的从来都是那种“文化”,用现在的话说,是在附加在商品之上的“品牌价值”,那才是最值钱的。这道理自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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