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来华参与大熊猫保护计划的美国学者乔治·夏勒发现,他在中国遇到的学者,“大多年满五十岁就在心理上宣告退休,一心一意保护既得的地位,避免被年轻人夺走,尽量不引人注目,等着领退休金。”
在任何一个传统社会,这都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心态。因为在可预期寿命并不长的年代里,不仅老人很少见,就算侥幸活到中年,他们的人生通常而言也不会再有多大变化。
在中世纪的欧洲,一半以上的人通常都会在30岁之前死于各种疾病,女性的平均寿命更只有24岁。如果一个人到40岁还身体健康,倒是有很大概率活过50岁,但大体上,他们看上去要比现代人早衰得多,心理上也可以认真考虑自己的身后事了。
诗人肖开愚所说的那种“减速、抑制、开阔的中年”,在当时算是为数不多的人才能享受的运气,但即便如此,那也并不意味着变化——在这样的社会里,老人是“活着的祖宗”,他们或许受人尊敬,但也已经远离了各种变化的可能。
所谓“中年危机”,是只有现代人才会遇到的难题。因为随着寿命的延长和知识迭代的加速,才会出现人到中年还不得不考虑“人生下半场”如何重新出发的问题。前些年中兴、华为老员工被辞退的风波已表明,在一个现代组织中,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
与此同时,现代社会充满了青春崇拜的文化氛围。如果说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老年”往往与“智慧”和“资历”相联系,那么如今随着知识技能的快速更新,老年却标志着退化、缺乏活力,既无行为能力(incapacity),也无资格能力(incompetence)。
法国学者居伊·德波在《景观社会》中所描绘的社会景象如今我们都已很熟悉:“在广告冲击的全部其他阵线,变老是严格被禁止的。每个人都被激发起了节约他们的‘青年资本’的欲望;尽管需细心管理的这一资本,没有一点达到社会资本的持久耐用和无限积累特性的希望。”
这种冲击在我们父母那一辈人身上尤为真切。他们年轻时被教导为了国家、家人而自我牺牲,到老了却被要求“做自己”。他们再不能像以前那样,上了年纪之后成为家庭的中心象征,因为在我们的社会中,“变老”已经意味着逐渐退居社会边缘。为了跟上那些新潮时尚的事物,他们不得不放下自尊心去向年轻一辈学习。
《秋空爽朗:童话故事与人的后半生》[美]艾伦·奇南 著,刘幼怡 译东方出版社,1998-09
这也是为什么我在读到《秋空爽朗:童话故事与人的后半生》一书时别有感触。这本书的英文原名In the Ever After比较难译,意指童话故事往往以“从此以后,王子与公主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结尾,而这里所择取的,却恰是表现“在那之后”两人生活得怎样。
美国精神病医生艾伦·奇南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挖掘出那些以老人为主角的童话里人物的个性与生活,进而由此指出:这些在各国民间流传甚广的传说,虽然乍看不真实,却以一种含蓄的隐喻,传达出深刻的含义,指出下半生的可能性。
这些故事的一个特点是:作为主角的老人经常陷入孤独与贫困之中,因而故事“往往在这种富有典型性的阴郁的情景下开始”。这意味着丧失:青春期的美貌、活力、敏锐思维乃至亲友,但也正因此,又使得人们获得了一种无所顾忌的勇气,因为反正已经这样,不如停下来换一种活法。
一贯循规蹈矩的生活没有带来期望中的回报,而年轻时未实现的梦想构成了新生活的开端。从牛顿到爱因斯坦,很多伟大的科学家常常都是在晚年重拾他们在青春时暂时搁置一旁的精神追求。
这种变革的契机往往不期而至,按照心理学的分析,诸如离婚、亲人死亡、工作失败之类的非常事件在强迫人自我改造和发展上常常是必要的。这正是心理学家荣格所曾强调过的:自我改造是人的后半生而不是前半生的使命。
从这一意义上说,老年实际上是人生中除了童年之外第二段最为自由的时光。法国小说家夏尔·诺迪埃说过:“大自然授予老人最仁慈的特权是异常方便地去找回他的童年印象的特权。”俗话说“小小孩”和“老小孩”是有道理的,在很多故事里,魔力和天真随着衰老的进逼再度回到人们身上。
所不同的是,历经世事者所达到的是一种精神自由:既然早已知道这个世界不可能因为自己就改变,那我宁可在余下不多的时光里坚持做回自己。这不仅是对世界的清醒认知,也意味着对自己的认知,而根据众所周知的定义,“自知者明”,自我认知本身就代表着智慧。
瑞士心理学家维蕾娜·卡斯特《童话的心理分析》中指出,在绝大多数童话故事的结尾,主人公通常都成功转换了命运,这本身就指明了一种希望:“人能够创造命运,也能对抗命运。”
因此,她借助童话故事作为精神治疗的手段,让那些受困扰的人们摆脱内心阴影,发展出自主性去开创新的可能。对老人而言也是一样:随着自我改变和自由的回归,“魔力”有可能以一种意想不到的创造性,回到生活中来。
在那些以年轻人为主角的童话中,魔力往往在毫不费力的情况下就得到了,主人公似乎毫无来由地就得到了仙女或魔法师的帮助,老人的故事中则没有这么乐观:他想得到的并非从天而降,而是自我改造的结果;不仅如此,吸引他的也很少是魔物、财宝、权势之类物质性的回报,而强调心理的深刻洞察。这不仅是理智上的升华,更需要情感上的成熟。
当然,这本书的解读完全是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出发,这一方面极为敏锐地挖掘出了其中的种种象征意味,但另一方面,有时却也不无过度阐释的嫌疑。在解读故事时,不同的异文是重要的,因为正如民俗学家阿兰·邓蒂斯在《民俗解析》中一针见血指出的,“复述几乎总是包含着某种变化”,这些作为口头传统的民间故事,被改编、添加都是其不可避免的命运,而严格来说,“不存在一条民俗的唯一正确的解释,也不存在某个游戏或歌谣的唯一正确的版本”,因而一元化是必须要克服的视角。
本书中以日本故事《失去瘤子的老人》来作精神分析,认为“瘤子代表了老年的瑕疵”,之后的解释似乎也头头是道,但问题在于,柳田国男的《日本昔话》中收录的同类故事《两个瘤子》,主角却是两个和尚。这就使得从“老年”的角度来分析失去了根基。《秋空爽朗》的心理分析不如说是基于西方的文化视角借题发挥,在西方文化中,老人被视为衰老、匮乏的一种状态,但在日本可能原本就并非如此。
多年来,这本书我翻阅过很多遍,虽然薄薄一册,但值得一读再读。童话虽然以幻想的形式呈现,但它所传达的却是真实的:人生始终有无限可能,直到最后一刻。
那不仅指向一种更积极的人生态度(“老年也许是更好的自我”),也能教给人一种方法论:如何从心理学视角去解读故事。童话远不只是讲给孩子听的幼稚故事,它能历经数百年流传下来,本身就证明自己暗中契合社会心理,因而才能被广为接受。
当然,把后半生视为一种自我改造的机会与使命,这本身就是一种对传统的现代解读,问题并不在于这种解读是否符合原意,而在于只有通过这样的解读,传统才能呈现出新的意义与活力,给我们新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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