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要如何被记忆,乃至于「降灵式」地示现受苦者的闇暗陈词,使他人得以共感?
本届2021台北电影节「XR 全浸界」单元将播映的短片《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Reeducated),即是此一经验转化的创新尝试,重现三位哈萨克人无端被中国政府所关押的日子,凝视那极端黑暗的经验。望穿牢底,既是拒绝遗忘,拒绝噤声,更是将此一大型族群迫害事件,望出了几分诗意。
成长于新疆北部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塔城地区的 Orynbek Koksebek,是个普通的哈萨克族牧人,自 2004 年起移民并成为哈萨克公民,注销中国籍。2017 年底,他再次入境中国处理家务,却被当局提报早前的出入境纪录有问题,且宣称他未曾注销过中国籍,因而持有双重国籍(在中国属于非法),护照被扣留,被押入拘留营。类似的遭遇也发生在做跨国生意的 Amanzhan Seituly,以及货车司机 Erbaqyt Otarbai 等两位哈萨克人身上。
2002 年入籍哈萨克的 Amanzhan 于 2018 年被拘留,Erbaqyt 则是在 2017 年入籍哈萨克,同年返乡处理家务,一入境即被拘禁;中国当局的关押理由皆是数年前的「身份注记问题」,无视三人已属外国公民的事实。
自 2017 年底,这三位彼此并不相识的哈萨克族人,陆续被关押于一座位于新疆塔城地区的拘留营,命运因而有了交会。
▌再教育营的日子
《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由《纽约客》杂誌与普利兹危机报导中心支持製作,为实验性沉浸式报导计画「自新疆倖存」(Survival in Xinjiang)的调查成果之一,年初在美国西南偏南电影节(SXSW Film Festival)进行首映,获得沉浸式新闻评审团特别奖(Special Jury Recognition for Immersive Journalism),并接连囊括了 NewImages Festival、VRHAM! 等 VR 影展奖项。 全片已公开上传至 YouTube 供公众透过 VR 装置,或 360 度影片功能观看,同计划内的互动式深度报导〈置身在新疆的监狱国度〉(Inside Xinjiang’s Prison State)也同步刊登于《纽约客》杂誌,
该片是首部以中国政府针对突厥裔住民大规模压迫为题材的 VR 创作,全片由 Erbaqyt Otarbai、Orynbek Koksebek、Amanzhan Seituly 等三位哈萨克人的证词改编而成,以黑白手绘技法、原音口述,重现位于新疆塔城的一座拘留营内的残酷现况,以及失去自由者间的真挚情谊。
在沉浸式影像叙事媒体 XRMUST 访谈中,摄影记者出身的导演 Sam Wolson 指出《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是他一连串「沉浸式报导」(immersive journalism)计画之一,亦即试图以新颖的虚拟实境技术,探索各类平面摄影所无法创造的景观与声境,尝试传统媒介所未能及的叙事与体验。
然而,纵使技术在变化,他却认为「报导的核心本质是不会也不应改变的。」实地探访相关人、谘询专家、搜集各方叙事、内容事实查核等环节,仍旧是沉浸式报导的基石,本片内容即奠基于调查记者 Ben Mauk 所製作的长篇调查报导。
2019 年下半,来自柏林的 Mauk 飞至哈萨克,在当地自救组织协助下,采访了多位曾遭中国政府关押后获释的当事人或家属,部分调查证词所组成的第一人称叙事报导,刊登于《Believer》杂誌。至今,该专题仍是关于突厥裔穆斯林所遭受的大规模拘禁,最具规模的口述证词报导。
当计划团队在大量访谈中发现这三位同一时期被关押在同一营区的证人,彼此的证词可供相互对证,且为团队提供了实境重建所需的丰富环境细节,VR 就成了扩张报导影响向度的绝佳表现利器。
「像是置身在一幅巨型的手绘动画全景图裡面,」导演如此评价由设计师 Matt Huynh 绘建的影片场景,「我强烈认为我们不该在片中移动摄影视角。而是应该让观者感受到自己正被囚困在一个围绕己身的环动世界。」鉴此,《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所使用的製作设定为 360 度环景,而非具有高度主控性的六自由度(6DoF)设置,让被限制的移动性成为拟仿现况的故事基调,而非缺陷。
▌「你死了,没有人会知道。」
随着证人自述的铺陈,《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全片一点一点地重现营中的冰冷空间,并长达数个月的「培训」日常:郁塞的起居条件、日日被迫唱着党的颂歌、学汉语、隔着铁栏杆每日十小时的「培训」课程、例行的搜查、蒙面移送狱所。
全片所召唤出的,也是个话语充盈的闭锁式空间;在那裡,人们被禁止瞭解自身处境,仅能仰赖有限的训诫与胁迫,拼凑出失去自由的潜因。
话语在一个个仿若铁盒的戒护空间裡沉降落地:
「闭嘴不要问问题,只有我们才能发问。」
「你跟哈萨克的哪些人往来?你打算在新疆做什么?」
「你祷告吗?你守伊斯兰戒律吗?你一天祷告几次?」
审讯时重重缭绕如迷宫似的质问,「叛徒,你是国家的叛徒!」无论答覆为何,审讯者总会归结出这个已被预定的结论。课堂上,培训教师反覆说着宗教思想的毒与恶,説不愿喝酒抽烟的人非常有可能有极端思想,又威吓着道:「如果学不好(汉语),你要在这裡待上五年。」
无故被关押的个体则是陷入无尽无休的诘问,「我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被关在这裡?」身体承受的极致痛楚的受刑过程裡,仅剩的思想与追忆变得纯粹,几位叙述主角接连想起了曾哼过的歌,从小成长生活的山谷,原野的阳光与牧草的气味,失去自由的人们彼此哼唱以为慰藉。「你是哈萨克公民,不会被关太久的。」「你会比先我出去。」「出去了,记得跟我的家人联繫。」营裡的日子深显骇人,却也在深渊与呓语的错落之间,舒展出了几分动人而平静的片刻。
不止于叙事,《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有着更大的企图,它企图由视觉与声境推深观者的想像,以感受营裡那存藏于时日分寸的,意图使个体被一一消磨耗尽的,来自国家体制的恶意。正如守卫对身处体躯疼痛极限的倖存者所说的那话:
「你不会死的。就算你真的死了,没有人会知道。」
(“You won’t die. And even if you die, no one will know about it.”)
何其幽闭而残暴,却也真实。
色调教人郁结的手绘画面,满有笔刷的粗糙颗粒感,对应起现实中,确实是美得惊人的伊宁哈萨克草场,这是一场抹杀自我的悲剧体验,一场抹杀自由灵魂的屠戮。
▌虚拟实境与实境
2018 年 4 月 Amanzhan 与 Orynbek 被押解至中哈边境释放;同年12 月,Erbaqyt 获释,离开待了超过 18 个月的拘留营。
《我在再教育营的日子》将片尾留给了目前身处哈萨克的三位倖存者,由虚拟回到实境,他们看着镜头半语不发。究竟是什么样的国度,容许这样的大规模压迫自 2017 年起持续至今,而毫无减缓的迹象?而世人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记忆,乃至于终结这样的的苦难?
镜头跟前,党的颂歌终于止息,只有一片冬日中亚城市的白噪音,我看着他们的双眼,解读不出什么。然而,歷史是遗忘与记忆的选择,自监所倖存,重获生命自主性的他们所做出的抉择,更像是一种拒绝——拒绝遗忘,拒绝如中国政府所望,不愿做个无声的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