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吴喋喋,编辑:刘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80后读者把自己当做麻瓜,90后读者直接问对方:你来自哪个学院?
“哈利·波特”至今仍越卖越好,每到寒暑假都有销量小高潮;
当年连夜书店排队买《哈7》的北大学生,曾被半岛电视台采访;
很多人只把“哈利·波特”当做儿童文学,但在它之后,中国市场才出现本土原创奇幻类型文学;
新一代哈迷,开始不停与罗琳发生意见争执,认清作者的局限性;
很多人拉着一箱书稿去出版社,宣扬要做J.K.罗琳第二,70岁的老编辑看不下去:你拿走吧,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霍格沃茨驻京办
一个秋天的下午,我走进人民文学出版社209室,这里是“哈利·波特工作室”的所在地。一块印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图案的门帘,歪歪地挂在门上,上面还有一行小字:“霍格沃茨驻京办”。
这里可能是全北京城最有资格挂这块门帘的地方。2000年春天,49岁的编辑王瑞琴在这里促成了“哈利·波特”的引进出版。那时她在人文社的外文资料室里发现,许多外国杂志的封面都是“哈利·波特”,便去查阅了相关资料,了解故事内容后,决定引进出版。那时互联网不发达,王瑞琴不知道“哈利·波特”已经在英美销售了上千万册,只是感觉到“卖得很疯狂”。
在中国大陆,想出版“哈利·波特”的出版社很多,其中江苏少儿和译林两家出版社想联合起来跟人文社竞争。但王瑞琴对“哈利·波特”志在必得,该给版权方报什么样的价格,就成了一个问题。
最后报过去的价格,预付金开到每册一万美金,比一些老编辑的预期翻了一番。版税是阶梯式报价,王瑞琴把100万册以上的版税,开到了惊人的15%。当时出版社的社长聂震宁笑着说:“现在全世界哪有15%这么高的版税?要真是卖到一百万册,15%我们也认了。"其实王瑞琴也没把握销售过百万册,她的目的是让英方感到,人文社有信心把“哈利·波特”做到极致。
同一年,中国台湾地区已经发行了“哈利·波特”的前两部,英方希望以这个版本为准,但王瑞琴和同事们拿到书,发现不行:
台译版把西方魔幻嫁接到了东方道士方术文化上,咒语被译成了“去去,武器走”、“复复修”、“疾疾,护法现身”。
而大陆的版本喜欢把咒语翻译成四字格式:除你武器、修复如初、呼神护卫。
在人名上也有不同,台湾把Snape译成了“石内卜”,多多少少又带有一点道家的感觉。大陆版按照经典文学的风格来翻译,译为“斯内普”。
王瑞琴印象最深的是,主角之一Draco Malfoy,大陆译为“德拉科·马尔福”,而在台湾,他的名字是“跩哥·马份”,明显带有对角色本身的贬低。
“一个是滑稽,一个是好像故意贬这个孩子,把人物给定性了,实际上我们看马尔福的发展思路,他也在成长,名字带倾向性是不对的,对儿童文学来说,更不适合。”王瑞琴说。
和英国方面沟通几个回合后,对方被说服了:你们翻译你们的,台湾地区翻译他们的。
人文社把“哈利·波特”出版当做一件大事,用了很多创新技术。这套书用了定制的特种纸,颜色是护眼的绿色,别的书从没用过。开本也稍稍调大,正常的十六开本是168毫米x240毫米,“哈利·波特”是170x240。封面的压纹是定制专门的辊子来印制的,一根辊子造价要一万,每印50万册,又得换一个新辊子,工艺之复杂,也很少见。
首次印刷,前三部应该印多少册?各方的判断完全不一样。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发行主任认为,每部起印10万册已经很多了。英方预估的数字也很保守,罗琳代理人曾问王瑞琴,5年内,前三册能不能卖到50万册?王瑞琴的判断比他们都大胆,她希望前三部,每部各印30万册。
这个数字把发行主任吓得不轻,最后是社长拍板,把每一部的起印数字定在20万。
结果出乎意料,“哈利·波特”前三部刚一发售,总销量就超过了60万册。等到2007年《哈7》中译本上市的时候,起印量已经达到了120万。
整个出版业都没想到,“哈利·波特”之后,外国文学的引进出版变得百花齐放。王瑞琴记得当时人民币对美元是8.3到8.5,兑换外币特别困难,支付外币给国外版权方需要层层批准,但“哈利·波特”之后,就开放多了。
“哈利·波特”之前,很多出版社根本没有对外合作部和版权部,从那之后纷纷开始成立。王瑞琴记得自己以前去逛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会场总是冷冷清清。在“哈利·波特”中译本成功后,场面比以前热闹多了,各家出版社的社长们都来看版权,而且身后都会带着一位翻译。
从9岁到99岁
2000年左右,全世界对“哈利·波特”的定位都是儿童文学,但人文社策划部的同事提出了一句宣传语:这本书适合9至99岁的人群。
王瑞琴就是这句话的例证。她今年70岁,出版过很多童书,童书里写到魔法,大多都很简单,“哈利·波特”却创造了一整个魔法世界。书里三人组的校园生活,让她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学生时代,王瑞琴有过一段寄住经历,她和其他孩子一起住在朋友的姥姥家,一住就是一两个月。那位姥姥对每个孩子都很好,那些寄住的经历就像哈利·波特在陋居度过的暑假。
王瑞琴觉得,罗琳让每个年龄层的人都能找到一个投射点:我们每个人都曾是少年,都曾希望拥有忘我的、无私的、纯洁的友谊。书里还有那么多好玩的魔法课程,就更让人着迷了。这个学校如此迷人,让所有孩子到了11、12岁,都盼着收到那封猫头鹰的来信。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林品就是12岁入坑的。第一次从班上同学那里借来《哈利·波特与魔法石》时,他念初一,看完立刻自己买了前四册小说。整个午休时间都在看“哈利·波特”,下午2点上课,1点50分他才依依不舍地去学校,出门前还要把书放在旁边,边看边系鞋带。
初二跨年晚会,林品拉着班上同学排了《哈利·波特与密室》舞台剧,他自己演哈利,在密室与蛇怪战斗,救下罗恩的妹妹金妮。当时《密室》电影版还没出,不知道“蛇佬腔”是怎样的,林品就“嘶嘶嘶”地模拟蛇说话,一个女生演凤凰,拿了一条披肩当翅膀,魔杖根本就是筷子。林品记得,那年最火的是电视剧《流星花园》和歌手周杰伦,他们模仿“哈利·波特”的节目在晚会上独树一帜。
上高中的时候,林品不再需要自己做服装道具了。当年淘宝还没兴盛,他在一个叫16shop的网站上买到了各式各样的哈利·波特周边,有学院徽章、笔袋、笔筒、存钱罐、霍格沃茨的围巾和校服。在还不知道什么叫“cosplay”的年纪里,他已经带着这些行头,cos了好几回哈利·波特。
2007年7月,《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英文版出版。林品已经在北京大学读大二,他穿着全套格兰芬多校服去书店连夜排队,甚至被卡塔尔半岛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他感觉这段经历堪称传奇,当时伊拉克战争尚未结束,本·拉登也没有被击毙,半岛电视台在中国以连续播报中东局势而闻名。而他作为一个关心“哈利·波特”大结局的中国大学生,竟然以这种身份出现在了半岛电视台的画面中。
“哈利·波特”的现象级畅销,也伴随着“影响孩子学习”的争议。2001年,人文社马上就要推出《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的中文版,社里一位编辑找过王瑞琴,问能不能先别出这一部:儿子要高考了,要考北大,可是现在天天在房间里偷看“哈利·波特”。
王瑞琴告诉她,推迟是不可能的,这书是要养咱们社的。对方急得快哭了:怎么办,我先生都要撕这书了,全家打成一团。
出版业的同行尚且如此,王瑞琴当年接到过的家长投诉电话就更多了。一些家长觉得,课外书怎么会这么吸引人?我家孩子从来没这么被吸引过,肯定不对劲。还有家长和孩子轮番打来电话争论,家长说影响了学习,孩子不承认影响学习,当时很多作家也对“哈利·波特”持怀疑态度。
到《哈4》的时候,哈利·波特进入青春期,和女同学秋·张之间发生了一段初恋。王瑞琴记得当时宣传语是哈利在成长,他即将走入一个美丽的故事。她很喜欢这句话,含蓄,也认为这种懵懂的恋爱特别美妙,“即使家长们也都觉得美妙,没有一个人说这里头宣传早恋,没有。”
2001年5月,《哈4》中文版出版,继续掀起热潮。王瑞琴同事家的孩子顺利考上了北大。关于“哈利·波特”这套“课外书”的争议也在很久之后彻底平息——2019年,《哈7》进入了部编版《语文》七年级下教科书的推荐阅读书目,正式“经典化”,不再是课外闲书。
主导此事的是教育部统编中小学语文教材总主编温儒敏。温儒敏今年75岁,比王瑞琴还大一些。王瑞琴到温儒敏家做客,发现对方居然在看“哈利·波特”。温儒敏纳闷10岁的孙女不看自己推荐的名著,反而在看“哈利·波特”,好奇之下自己也去读,发现确实好,大手一挥,推荐给全国的中小学生。
看“哈利·波特”的孩子,从80、90后,已经发展到00、10后。王瑞琴的孙子刚刚小学毕业,是新世代的哈迷,最近刚升入北京一零一中学。这座学校在圆明园里,校园里有湖泊、有树林,树林里还养了羊驼和孔雀。男孩想起了霍格沃茨里的禁林,给王瑞琴发微信:奶奶,我好像进了霍格沃茨。
“哈利·波特”经典化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助理研究员郑熙青觉得,“哈利·波特”能火这么多年,是“时也命也”。
郑熙青的儿子今年7岁,认字比较多,她开始给他看“哈利·波特”,看了书,自然也要看电影。这次重新阅读观看的经历,让郑熙青深刻意识到为什么这套书能红这么多年:现在中国读书率最高的可能就是学龄儿童了,“哈利·波特”面向的就是这一群体。20年前是这一批人在读“哈利·波特”,如今他们开始做父母了,又会给自己的孩子买这套书。
郑熙青算了一下,像这种为某一个未成年人年龄段写作而火到全社会都知道的现象级小说,“哈利·波特”以后就没有下一部了。《暮光之城》是针对青少年写作的,当年也算火出了圈,但被吐槽得也比较多。现象级的东西不是每年都有,可能几十年才有这么一次。
二十年前,国内类型文学还没有发展起来。在郑熙青的童年,国内的儿童文学虽说也不少,但幻想类的只有郑渊洁的童话一类,再大一点的孩子更多接触的是武侠、言情,如果想看专门针对十多岁年龄层的写作,可能就只能读青春疼痛文学了。以“哈利·波特”为代表的青春小说在当时的中国是全新的。“我第一眼对哈利波特的印象是,这是个什么玩意?好像写得幼稚兮兮的,会好看吗?看了几章以后,我发现自己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
“哈利·波特”也把奇幻类型文学带入了中国。人文社出版“哈利·波特”之后,译林出版社2001年接着出版了《魔戒》,而著名的《纳尼亚传奇》,成书于上世纪50年代,而且很早就全部翻译成了中文,但直到2005年电影版面世后,才在中国获得了较高的知名度。郑熙青提到,中国最早一批以奇幻类型文学为名写作的《九州》系列,对标的就是《魔戒》。
但在奇幻小说里,“哈利·波特”也是最容易被中国读者接受的那一类。郑熙青说,讨论奇幻小说的时候,可以将世界观设定按两种标准划分:高魔/低魔,高幻想/低幻想。“哈利·波特”里面魔法的存在非常重要,人物需要学习各种从低级到高级的法术,来做各种事情,这种世界观属于高魔,低魔的典型代表是《魔戒》,魔法更像一种自然背景,不是一种可以习得的能力,总共也没看到几次有人用魔法。
高魔带来丰富新奇的冲击力的同时,郑熙青认为,“哈利·波特”的世界又是介乎高幻想和低幻想之间。像高幻想那样,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转的,有什么历史,有什么生物,都设计出了比较清楚的、独立于我们日常生活的另一个世界;但又像低幻想一样,“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很好地嵌入了日常生活,大家读了都想去伦敦的国王十字车站合个影。
罗琳写的故事之所以这么有生命力,还因为她有意识地用寓言的方式写作。郑熙青举例,小说中麻瓜和巫师、纯血巫师和混血巫师之间的关系,可以映射到当今世界的种族问题。“映射了,但又没有完全坐实”,罗琳没有点明伏地魔(或者格林德沃)就是希特勒,不同时期的读者,不断有新经验可代入,作品就不断地焕发生命力。
被教科书推荐,也是其他流行小说难以复制的机遇,等于直接盖章了“哈利·波特”的经典地位。王瑞琴觉得温儒敏能推荐“哈利·波特”,是因为它里面的思想特别正。郑熙青也认为,“哈利·波特”是让中国家长看来比较“乖”的东西,没有任何黄赌毒的成分在里面,爱情也写得不够好。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哈利·波特”写得足够好。王瑞琴记得当年有好多写作者拉着一箱子书稿来到人文社,声称自己也像罗琳一样,已经辞了职,要写出“哈利·波特”那样的书。可这些人都没意识到,“哈利·波特”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儿童文学,书里每个角色都有完整的成长脉络。罗琳为了构建这个宏大的世界,下了无数的功夫,而绝大多数模仿者恐怕连功课都没怎么做。
王瑞琴打开那些跟风的书稿,说话很直白:别演了,你拿走吧,一看就不是那么回事。
哈迷迭代
合作二十一年,王瑞琴至今也没见过罗琳本人。有一回,社长去伦敦出差,专门提前让编辑写了信,还买了伴手礼,还是被拒之门外。
王瑞琴很理解。全球这么多家出版社,她见了一家,别的见不见?罗琳自己遭遇过不公平,她特别讲究公平,所以都不见是最好的。2020年是“哈利·波特”中文版20周年纪念,虽逢疫情,人文社还是给罗琳发去了来华邀请。“明知道她不来,但也要表达一下我们的敬意,我非常尊重她,觉得她了不起。”
对“哈利·波特”故事的大结局,王瑞琴也有遗憾,她觉得太快了,读完有点失落,怎么就一下子讲到了十九年后?她还没有接受哈利长大,就突然读到哈利的孩子出现在国王十字车站。对于这种怅然若失,王瑞琴寄希望于作者主动填补,她希望罗琳以后能详细写一写哈利17岁到30岁之间的故事。尊重,这是王瑞琴这一代出版人对罗琳的感受。
但网生代年轻哈迷,是另外一种画风,他们热切而主动地参与到魔法世界中去,用自己的理解进行二次创作,甚至也不太在意罗琳这个作者本人。
马博是80后,王瑞琴的年轻同事,哈利·波特工作室的副主任。他头一次感受到哈迷之间的代沟,是一次在北京做“哈利·波特”宣传活动。有年轻人问他,你是霍格沃茨哪个学院的?马博愣了一下,心想,我是个麻瓜呀,我怎么能够想自己属于哪一个学院?
哈利·波特工作室今年新加入一位95后编辑,她拥有全套的蓝色拉文克劳校服,还买了许多泡泡玛特联名的“哈利·波特”盲盒手办,都摆在209室的书柜里。
网生代哈迷曾经是出版社最“害怕”的一群人。《哈5》开始,中国会先同步引进英文原版书,这意味着,迫切想了解故事发展的哈迷,除了等待中文版出版,还有更快的选择:自己翻译,或者看网络上的“野生翻译”。
林品总是第一时间买回英文版,熬夜查字典也要看完,论坛上更是有上百人的哈迷组织到一起,一人一章,接力翻译,再汇总分享出来。
那会儿出版社发出去好多封通知,告诉网友随意翻译是盗版,是不好的行为。但网友反而吐槽他们书出得太慢了。王瑞琴打开那些帖子,气得说不出话,心里也着急。第五册的时候,除了马爱新、马爱农姐妹俩,又加入一位翻译蔡文,编辑也连轴转,还兼当校对,就是为了加快整个流程的速度。
网生代的哈迷,对原著的解读常常跟罗琳有不同,比如许多人都喜欢飞扬跋扈的德拉科·马尔福。林品觉得一方面是电影演员赋予了角色魅力,一方面是马尔福身上的确有人物弧光,看得到明显的成长变化。再加上马尔福是一个富家公子,这种“少爷”的设定在流行文化里很常见,容易在同人创作中被复制再生产,如此一来,马尔福的人气越来越高。
“但罗琳自己就说,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马尔福。”林品表示,仅就原著来说,马尔福的人格魅力是非常欠缺的,对于很多哈迷喜欢的“德赫”CP,他也无法理解,因为马尔福曾经用“泥巴种”这样带有种族歧视色彩的恶毒称呼侮辱辱赫敏,而赫敏则是一位自尊心非常强的女生。
当下的哈迷,也不再一味跟随主角的视角,最显著的信号是主角团所在的格兰芬多学院,人气不再一骑绝尘。霍格沃茨学校分为四大学院,格兰芬多代表了勇敢,斯莱特林代表野心,拉文克劳代表智慧,赫奇帕奇代表正直。
我最近在玩一款“哈利·波特”授权的手游,玩家可以选择加入霍格沃茨的某个学院,每天打副本、参加原著知识竞赛,赚取积分,为学院挣得荣誉。但我惊讶地发现,在游戏的大部分分区里,拿到竞赛榜首最多的是斯莱特林和拉文克劳,而不是哈利所在的格兰芬多。
林品觉得,随着全球经济下行和疫情带来的封锁隔离,世界的可能性在变少,可供探索开拓的空间也变小了,这种大环境让格兰芬多崇尚的勇气容易被理解为鲁莽,不再像以往那么被推崇。
而斯莱特林的“野心”、拉文克劳的“智慧”,在这个时代看上去时髦值更高。郑熙青则提到,喜欢《魔戒》的粉丝认为霍比特人都特别“赫奇帕奇”,所以她选择了加入这个学院,此外,“哈利·波特”衍生的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主角纽特来自赫奇帕奇,也为这个学院增加了不少人气。
不仅不再跟随主视角人物,如今的一些哈迷甚至会认为,罗琳的继续创作和发声,对他们构成了某种干扰。
郑熙青提到两个粉丝同人文化中的概念,canon指的是原作,fanon则是受到大量粉丝认可的同人设定和原作解读方式,fanon建立之后,大量的同人作品会采用这套设定去创造,但fanon成立的前提是canon保持不变,然而罗琳仍然在创作,而且在改动自己之前的设定。
郑熙青提到两个例子,一个是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中,罗琳改动了邓布利多的设定,但这在“哈利·波特”小说中丝毫没有迹象可以坐实。“这个时候你应该做怎样的反应?英语世界比较讲究少数人群的‘可见性’,那你从文本里看不出来的少数人群算不算数呢?”
另一个是舞台剧《哈利·波特与被诅咒的孩子》,赫敏的角色由黑人女演员扮演,对此罗琳解释,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赫敏不是一个黑人。这个解释相当“正确”,但多少让粉丝有些猝不及防,而且非常影响同人创作。
在郑熙青看来,同人圈对原作的一些解读阐释,其实已经比罗琳更为进步了。哈迷们喜欢赫敏,认为女性应该勇于表达自己、做强势的女性,反对血统论,支持解放家养小精灵,支持一切被主流社会视作“怪胎”的人。而与此同时,罗琳却在近年发表过对跨性别者的歧视性表达,除了在粉丝社群造成轩然大波之外,也招致了哈利·波特的扮演者丹尼尔·雷德克里夫的反对。
“哈利·波特”能够成为一套文化符号,也是罗琳和读者共同的功劳。郑熙青认为,“哈利·波特”是一个很好的文化阐释的进入口,但这系列文本本身,未必经得起非常严谨的推敲。郑熙青曾经写过一篇关于《神奇动物2:格林德沃之罪》的文章,提到里面格林德沃用两个图景向巫师阐述麻瓜的罪行,分别是犹太人走向毒气室和原子弹蘑菇云。
“我说太厉害了,《神奇动物》的故事背景是二战前,一群从来没有见过原子弹的人,看见蘑菇云就知道就是巨大的人道罪行。”在她看来,毒气室和蘑菇云是西方对于二战最简单和概括性的意象,这种文化现象背后有很复杂的历史背景,也经历了很久的讨论,罗琳没考虑到时间上会穿帮,将其直接用在了叙事里,是一种历史简单化,这也说明罗琳可能驾驭不了更复杂的大历史,有她的局限性。
从畅销书到大IP
在我的印象里,“哈利·波特”小说完结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但马博告诉我,每年的寒暑假,“哈利·波特”就会迎来销售上涨,他们还在不断引进“哈利·波特”衍生书,开发各种版本的原著。
人文社在去年成立了“哈利·波特工作室”,209室有两面墙摆满了书柜,堆满了“哈利·波特”。
我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版本的“哈利·波特”:学院版,按照四个学院的颜色分成四本,会加入一些学院的背景介绍,刚出到《哈3》;全彩插图本,快出到《哈5》了,郑熙青最近给孩子看的就是这个版本,她说漂亮极了;二十卷本,把7册大部头的小说拆分成20册,适合小朋友读,厚度不那么吓人。插画师李旻给这套书画了二十个封面;中英双语本,全球只有中国在做,为了让每一行中英文都能对得上,排版就花费好几个月。我问马博,外国为什么没有?他也不明白,按说很多国家都学英语,但双语版只有中国有。
王瑞琴总结:“哈利·波特”出版的路子挺宽的。罗琳写的、有关魔法世界的、电影的剧本书、优质的周边,这个大IP真的是做得挺大,最近还出了游戏。说到这,她指了指坐在一旁的95后编辑,一位“哈利·波特”手游的忠实玩家。
这款游戏是9月公测的,引发过不少争议,比如把原著里给读者带来不好回忆的不可饶恕咒,当做了最厉害的战斗卡牌,我的一个哈迷朋友发现氪金就能学会阿瓦达索命咒时,立刻卸载了游戏。
林品参与过游戏内测,但公测后就不再玩了。在他看来,“哈利·波特”的世界观已经成了一个素材库,文创内容生产者用这个素材库制造出不同的文创产品,消费者按照自己的喜好自我选择,大家都有消费选择权。
也有哈迷选择在游戏里延续幻想。游戏里有一个高人气原创角色叫卡珊德拉,她像当年的马尔福一样,有一头金发,飞扬跋扈,身边有两个小跟班。不少玩家单方面把她想象成了马尔福的女儿,给她画了不少同人图——尽管在罗琳授权的剧本《被诅咒的孩子》里,马尔福只有一个儿子,但粉丝的魔法世界,已经不再按照作者意志运转了。
在人文社采访当天,北美传来了电影《神奇动物3:邓布利多之谜》定档的消息。王瑞琴兴奋地讨论起剧情,她觉得上一部电影不太成功,挖了很多坑,期待罗琳能在第三部里填上。说着说着,她又开始反省:我都觉得我可笑,我这么大年纪,我们社长经常笑话我,说我成天跟一帮这么大的孩子们谈论,而且滔滔不绝。
但我想,如今喜欢“哈利·波特”的孩子们,除了讨论电影剧情,还有太多事儿可做了。从出版社回家的路上,夜幕已经降临,我打算登录游戏,找人决斗一番,再骑上飞天扫帚,到霍格沃茨上空放一圈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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