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吴喋喋，原文标题：《娱乐观察：数据榜单消失后，粉丝们自由了吗？》，头图来自：《怪你过分美丽》剧照
8月27日，中央网信办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明星超话榜单消失了。
不用再打榜，一个坚持在超话签到300多天的女孩，发现自己爱上了躺平追星的感觉，她不想再在超话里发水帖了。在后援会工作的若南说，如果不是为了偶像的数据好看一点，没有人愿意点开手机看30秒广告，就为了做一个签到。数据组催粉丝每天做这些无聊的事，也不是发自内心的。
但粉丝支持偶像的习惯，是不会突然消失的。粉丝们被调动出来的热情，正随时准备涌向新的方向。
“失联”的经纪公司
过去一年，若南在一位男偶像的的官方后援会里帮忙。后援会是粉丝与经纪公司沟通的桥梁，但最近一段时间，若南发现，公司的工作人员不见了。
经纪公司并没有直接消失，他们人还在群里，但一直不说话，后援会问什么事情，在群里说、发私信问，都得不到回应。
后援会最近想找公司谈周边贩卖的事儿。几个月前，他们刚做过一次周边售卖，粉丝设计了一些女孩子们很喜欢的小物件，大都是一些应援色为主色、印有粉丝手绘图案的日用品。最终销售额刨去成本，就是后援会的日常开销。
做什么、卖多少钱，都是需要向经纪公司报批的，如果经纪公司继续失联下去，若南觉得下一次的周边计划就会耽误了。
若南偶像所在的经纪公司还是一言不发。与此同时，最近一周里，越来越多的明星，正在跟粉丝团“失联”。这些经纪公司不是不想联系，是不敢联系。
起因是中央网信办在8月27日发布《关于进一步加强“饭圈”乱象治理的通知》，其中第四条是：“要求粉丝团、后援会账号必须经明星经纪公司（工作室）授权或认证，并由其负责日常维护和监督。未经授权的个人或组织一律不得注册明星粉丝团账号。”——意思是，明星需要管理后援会，管不过来，就别授权，让这些编外的后援会解散。
一个明星拥有数个到上百个不等的粉丝站，在如今的娱乐圈是很普遍的现象，但经纪公司只能够认领一到两个官方后援会。其他的粉丝团又不可能真的原地解散，于是纷纷改名，假装自己不再是“后援会”。
一个台湾男演员的“全球后援会”，改成了“同乐会”，一个内地女演员的数据站，改名为“某某的能量星球 ”。几天之内，后援会、数据站、反黑站、控评站摇身变成XX研究所、XX幼稚园，XX星球和XX养殖场。
有一些小演员的公司，直接解散了和后援会的对接群，拒绝给任何一家后援会授权。也就是说，这些明星一个后援会都不要了。有的粉丝对此感到很失望，觉得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经纪公司平时没少让粉丝做应援，但现在有了风险，选择第一时间切割。
经纪公司害怕风险是有理由的。
前车之鉴是，一周前，赵丽颖和王一博的粉丝，因为一条二人可能再度合作拍戏的传闻吵了起来，赵丽颖的官方后援会在微博发布长文，声称坚决拒绝偶像和王一博二度合作。这是网络上常见的粉丝掐架，粉丝惹出的骂战，微博官方过去不会处罚到明星头上，但这一次，赵丽颖工作室被禁言了15天。
微博管理员发布公告称，决定对明星“赵某某”工作室采取禁言15天的处罚措施。掐架的一些赵丽颖、王一博粉丝，引战的营销号也被平台严厉处理，有的封号，有的永久禁言，有的禁言了一段时间，赵丽颖本人也发微博道了歉。
这意味着，“粉丝行为，偶像买单”的时候真的来临了。这段时间，没有明星不害怕粉丝惹事的。一个流量艺人的宣传告诉我，微博方面前几天通知他们，以后如果粉丝撕起来，可以上报给平台处理。但她不觉得这是个能让艺人免责的办法：“就算自家出事了，谁愿意上报给微博呢？”
随着新规定的出现，若南觉得经纪公司的持续失联变成了一个非常不负责任的行为。“如果这时候真的有粉丝发疯闹事，没有公司管着，后果会更严重”。
数据推出来的爱豆，也要用数据来维护
如今一个流量明星的诞生，离不开饭圈的支持。饭圈的支持，又是不可能离开“数据”的。
若南一路陪着自己的偶像出道。那是一档男团选秀节目，她作为观众第一次喜欢上一个选手。刚开始只是单纯地投票，很快她意识到，要送偶像出道，必须要花钱集资，单靠免费的票数是远远不够的。
她加入了投票群。后援会集资后，大批量购入节目冠名的饮品，从产品包装上获得投票二维码，这就是俗称的“奶票”，把奶票分发到粉丝手里，让粉丝集中投票。若南支持的男艺人，有好几个这样的投票群，有的群人数达到了500人上限。像一个金钱和人力堆起来的流水线，粉丝们源源不断用多个账号轮番投票，最终堆出来的选票数，决定偶像能否出道。
在投票群里，若南又听说审核员很缺人手，她主动去帮忙。审核员的工作是筛选真正的粉丝进群。审核内容包括粉丝的微博主页、参与集资的订单（因为怕盗图，订单光有截图不行，还得用手机录屏才可以）。最后一关，是审核员随机问一些关于自家偶像的问题，答得上来，基本就是真爱粉了。
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别家粉丝卧底成功，混入投票群。若南告诉我，卧底是这样被发现的：她们领到票后，不像别的粉丝那样在群里返回投票截图，而是带着领到的奶票退群，一走了之。
“这个事情挺幼稚的，但是，it's real，它真实发生了。”若南怕我不相信真的有人当卧底，给我算了一笔账：提交一个集资300元的订单截图通过审核，就能混入群里，最多能领走500张奶票，票的价值，随着购买奶产品的价格有所浮动，通常在1500元到2000元之间，因此做卧底还是有意义的。
为了买到足够多的票，集资也是一场战斗。后援会和打投组想办法调动所有粉丝打钱的热情，为此和其他家粉丝展开集资比赛。若南记得，集资最多的一次，是和同档节目里另一个选手的粉丝比赛，一晚上就集到了数百万，后来还陆续发动过几次小型集资，筹得的钱也不少。
选秀节目结束后，粉丝的工作远远没有结束。偶像从一个练习生，成为了流量艺人，每一项资源，每一个工作机会，都和粉丝的应援息息相关。
超话排名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有寻艺、贴吧，各种名目繁多的榜要粉丝打。不仅唱跳偶像的粉丝要做这些事，近几年来，演员的粉丝也需要做。女孩初然在某个男演员的后援会做管理，她觉得自己不算很有毅力的人，但去年喜欢上这个男演员后，她坚持在超话打卡签到300多天，这个纪录让她自己都很惊讶。
一些后援会还需要花钱维护超话排名。这是饭圈里公开的秘密，前年有一个超话排名前二十的女偶像，后援会定期开数据维护的集资链接，由于开销惊人，被营销号曝光出来——女偶像的粉丝说，5万元的集资金额只够后援会勉强维持一周的超话排名。
但数据维护费用也是浮动的，理论上来说，愿意做数据的粉丝多，买水军数据的开销就会变少。若南说，有时候自家粉丝莫名其妙跟对家粉丝吵上一架，就被“虐粉”了，粉丝做数据就变得积极，那一周可能就不怎么需要花钱维护数据。
在营销号发的微博下面控评点赞，有时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若南的偶像出身选秀节目，同节目的选手常常被同一条微博提及，选手间“内卷”起来，控评点赞数往往要破万。按照最近的行价，如果要买高质量的水军点赞，一个赞是一块钱左右，质量太差的水军点赞虽然便宜，但千万不能买，由于微博权重的计算方式，水赞反而会让热评往下掉。若南说，但是如果控评遇到顶级流量，就不花这个冤枉钱了，根本比不过。
做数据这件事，既有平台、榜单和营销号的推波助澜，也是流量饭圈这么多年“内卷”的结果。一个前顶流数据组的粉丝告诉我，2016年那会儿，粉丝做的数据还只是稍微有点水分，一些粉丝手上会有个位数的小号，但这两年数据水得很厉害，“现在的粉圈，一个人手上几百个小号，太扯了。”
2015年左右，淘宝上售卖微博小号的生意也不像如今那么兴旺。但最近一周，一切又发生了剧变，一个粉丝告诉我，由于和别人吵架，她的微博账号权重掉得厉害，她手上只剩下四五个小号，打算习惯性地打开淘宝，囤一点新的。
可是这次，没有搜到任何一家店铺，她发现以前买过的店铺，也消失了。
“多年后要怎么证明我爱你？”
饭圈投票、轮博、做数据、打榜单的日常，在8月27号之后戛然而止。
最先消失的，是微博超话排名，以及其他所有的艺人榜单。一些粉丝起先感觉到空虚，好像不做数据后，追星这件事变得虚无缥缈。有粉丝发微博感慨：“多年后要怎么证明我爱你？是微博上的认证、 已经不存在的榜单、不被支持的集资买周边，还是一条又一条的微博。”这条微博被转发了两千多次。
但初然迅速爱上了躺平追星的感觉。以前有超话的时候，每天还要发帖子、攒积分，希望偶像的排名往前冲一点，现在榜单没了，她发现不仅自己，其他粉丝其实也都懒得发帖了。“限制粉丝行为，好像给了我们一个不做事的理由。”
若南也觉得，后援会的大伙都挺开心。少了这么多榜单，能少做很多事。如果不是为了偶像的排名好看一点，没有人愿意点开手机看30秒广告，就为了做一个签到，数据组的管理催粉丝每天做这些无聊的事，也不是发自内心的。
到了30号，粉丝群开始被清理。很多网友发现带“粉丝”字眼的QQ群名被炸了，甚至还有叫“老鸭粉丝汤”的拼饭群被误伤。一个女团偶像的粉丝在微博缅怀刚被解散的QQ群，那是她的偶像出道以来的第一个应援群，已经存续了9年。但这位粉丝很快给自己打气：“从今天算起，以后就是新的开始啦。”
甚至抖音也解散了上千个粉丝群，有网友说，如果不是看见新闻报道，根本不知道抖音也能建群，这不是个看短视频的平台吗？
和音乐平台上的明星榜单一起消失的，还有数字专辑重复购买的按钮。从27日到29日，QQ音乐和网易云音乐先后宣布对所有的数字专辑进行限购，每个账号只能买一张专辑，而以往的单个账号无限量购买，曾经是流量时代里，音乐变现最可观的方式之一。
一位已经脱粉的流量粉丝告诉我，买专辑曾经是她追星最沉重的负担。四五年前，她因为擅长制作周边，在那位流量男星的饭圈里成为了2万粉的“大大”。可是每到偶像发专辑的时候，她不想做大粉，恨不得自己只是个小透明。
做“大粉”是要晒单做表率的，买得不够多，在圈子里抬不起头来。那会儿她花了太多钱在专辑上。实体专辑成摞地买，数字专辑几十上百张地购入，花销总计在千元以上。她有一个朋友，信用卡透支了3万，就为了给偶像买专辑。
更让她不能理解的是，大粉还会劝诱未成年的学生，让她们省下午饭钱去买数字专辑，“好像你不买，就是不够爱他。”2018年，一档选秀节目让她脱粉爬墙了，来到新的圈子，她不再混圈做大粉，花钱的压力小了很多。
流量偶像的数字专辑销量战争，在2020年达到白热化。肖战一张3元钱的单曲，卖出了1.6亿的销售额。蔡徐坤也不遑多让，两张数字专辑的销售额加起来，也有1.6个亿。但蔡徐坤的专辑在这次的饭圈整治里，变成了他的大麻烦。
QQ音乐限购数字专辑的同一时间，蔡徐坤的专辑销售方式被质疑侵犯了消费者的知情权：他的专辑《迷》上线售卖了四个月，仍有一半的歌曲没有上线，也没有事先提示过消费者，到底什么时候歌曲能补全。网上热议两天后，8月30日上午，蔡徐坤专辑里的歌曲突然全部上线了，31日，蔡徐坤工作室就此事公开道歉。
但关于数字专辑，饭圈的烦恼还远没有结束。不少流量家粉丝已经提前在QQ音乐平台囤了大量的虚拟货币“乐币”，用于购买专辑，按照之前的平台条款，充值了的乐币几乎没有可能退款。
一位流量歌手的粉丝告诉我，她的微博好友圈里，一大半人都在发愁乐币囤太多。还有粉丝公开发微博吐槽：“囤的乐币到孙子辈都花不完，QQ音乐你退钱吗？”
“无用的榜单”消失后
看上去，粉丝要做的事儿少了很多很多，“数据女工”解放，粉丝重获自由。但若南好像还是很忙，她人在海外，心系后援会的工作，与我通电话的过程里，她两次停下来回复群里的工作消息。
若南所在的后援会，活跃着一百多个粉丝，有数据组、网宣组、美工组、控评组、文案组，每个组里都有十几个组员。数据组的成员们，手上还管着不少粉丝群。负责内容的部门，运营着微信公号、抖音号和B站账号，保持频繁的更新。有散粉对阅读量和播放量的贡献，后援会在平台上的账号能获得不错的收入，加上偶尔出的周边，赚的钱足以应付做数据等日常开销。
若南觉得，27日以来，后援会仍然在有条不紊的运转，除了联系不上公司，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她现在依然能回忆起偶像参加选秀比赛那段时间，自己参与过的插旗、拔旗活动。
“插旗”和“拔旗”，是一种调动粉丝集资积极性的策略。通常会有一位“富婆粉”或者一个“联盟”提出，普通粉丝如果在规定时间内，达成多少万元的集资目标，她个人或者这个联盟，也将给后援会支付相应数额的资金。
大粉插旗，散粉拔旗，这种游戏方式把枯燥的集资变成了饭圈内部的“团建”。
但小粉丝们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情绪是被精准调动起来的。那些豪掷千金的“富婆”和“联盟”，并不是随便站出来插旗的，这些更有钱的粉丝们，结成了一个内部组织，在一个群里排好班，按照一定节奏出头去“插旗”，目的是发挥出散粉最高的集资水平。
“如果都在同一个时间下大旗，散粉就拔不过来了，钱和人数有限，你肯定要按节奏分配，最终集到的钱越多越好。”若南觉得，虽然许多粉丝并不知情，但所有人的目的总归是一致的，都希望筹到尽可能多的钱，送自家哥哥“高位出道”。
并不是某几家后援会这么做，集资早就成为了一种偶像文化。在选秀里、养成系团体出道战中、女团的总决选、偶像发专辑等各种各样的饭圈大事上，集资都必不可少。插旗拔旗带来游戏的乐趣，不同粉圈之间的集资battle，甚至被视为某种透明公平的、真金白银的竞争，粉丝只要打钱，就能参与其中，获得集体战斗的荣誉感。
如今选秀节目早已结束，未来几年可能都不会再举办了。加上严厉的监管，最近的娱乐圈看起来风平浪静，过去的喧闹在一周内瞬间冰冻，消失得干干净净。
但粉丝支持偶像的习惯，是不会突然消失的。粉丝们被调动出来的热情，正随时准备涌向新的方向。
当“无用的榜单”消失了后，若南和她的朋友们，已经把眼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排行榜没了就没了，粉丝更看重的，还有偶像商务代言的销量。若南觉得商务和打榜不一样，还是可以继续支持的：“毕竟钱是真的打到金主爸爸手里，对吧？”
至于专辑，若南也不是特别发愁。今年自家偶像的专辑已经出完了，“下一次专辑出来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就等下一次再说呗。”
也不是所有歌手的粉丝都像若南这么乐观。同一时刻，蔡徐坤和其他流量偶像的粉丝开始操心另一件事了：做音乐成本这么高，现在限购了，哥哥如果不拍戏只做音乐，要怎么回本呢？
（本文出现的若男、初然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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