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马拓,编辑:刘敏,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马拓是北京地铁的一位民警,从2010年开始,他就在地铁派出所里工作。


工作看起来很琐碎,逃票、丢手机、发小广告,肢体碰撞闹口角、咸猪手、酒醉倒地不起,或者就是因为没人聊天,老太太在派出所一坐坐半宿。十几年了,他每天都在处理这些小事,他热心、有同情心,有时候也不耐烦,在心里不停吐槽。


马拓把这些零零碎碎都记了下来,这是他印象深刻的几个故事。每一件都很小。


以下为正文:


十年前,我警校刚刚毕业。


毕业典礼的那天,看到兄弟姐们个个奔向了刑侦总队、指挥中心、各种大型的派出所,我的心脏像一朵待放许久却又几近枯萎了的喇叭花。我的分配地点听上去就不那么见得光——地铁派出所。


那晚上同学们在群里互报新单位的名称,深夜我才谨慎地发送了单位名称,下面是整齐划一的祝贺之声。当时我咋觉得,他们都在嘲笑我呢。


我感觉曾经的雄心壮志就要离我而去了。


果然,来到地铁派出所的每一天都像在开展地下工作。地铁站是个很特殊的环境,人口聚集,流动性却也大,傻呵呵地在站厅里站一会儿,眼前头就换了好几百人。明明身边还是个打电话的窈窕美女,瞬间就变成了一虎背熊腰的大萌叔。眼看着一阿姨公交卡掉了,我撅屁股捡起来随着人流挤下楼梯,阿姨就跟穿越了似的不见踪影,也不知道咋出的站。偶尔有迟到了的上班族冲上楼梯,我刚说了一句“慢点跑地才墩完”,话音未落人都刷卡进闸机了,只留给我一缕青烟。


周围的“不法分子”们各有神通。堵口揽客拉黑车的好像都是侦察兵出身,能够迅速从几十人中分辨出身穿便衣的我,然后飞速闪人。摆摊的大师们每人都有一套自己的神逻辑乞求你照顾他们生意。发小广告的好像都练过机械舞,不论有没有乘客接着,都能原地循环那一套摆臂动作。还有车厢里卖艺的,拿着把吉他跟我振振有词:哎呦喂警官别罚我就差一步就火了,林俊杰还在街头唱过歌呢!


工作第一天我就想——这都是什么啊,快让我晕倒吧。


但是不知不觉间,十年就这么过来了。以前一闭眼一睁眼感觉像过了一百年,现在已经而立之年的我看着那些进站出站的人流,越来越有种看风景的感觉。


经常有朋友问我,你天天在地铁站里工作处理事情,遇见过什么有意思的人和事吗?我每回都会很认真地回复他们,其实有意思的事很多,但真正让我记忆犹新的,还是地铁里那些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普通人。


比如我曾经碰见过一阿姨在地铁车厢里和一女白领打架,俩人扯头发扯了两站地,我出警时拉了半天。


俩人都是脾气超大,白领说:没见过这么倚老卖老的,下车不会说一声,生往出拱啊?家里养猪出身啊?


阿姨说:你挡着我不挤还跪下求你?好狗不挡道你知道吗?


我基本上插不上话。


回到所里更是聊不通。女白领坚称自己没打人,阿姨说自己都是正当防卫。我看了看俩人体表,没伤,但她们二人都要求将对方法办。


不一会儿阿姨的儿子来了,十六七岁,拎着一袋东西,血气方刚的样子,我头一大,赶紧把女白领的屋门关严,怕小伙子冲动。


小伙子找到母亲先把手里的塑料袋摊开,问我要了点儿水,跟他妈说:“您先把药吃了吧。”


我拿起那药看了看,是舒乐康之类抗焦虑的药物。我终于知道阿姨脾气为什么这么火爆了。


小伙子服侍他妈吃了药,又偷偷问我能不能去见一下对方。他说保证不跟对方冲突,我又给找了三个辅警护法,才带他过去。


小伙子一进门就低着头特认真地冲女白领说:“大姐我妈平时有点儿焦虑,对您有什么冲撞我跟您赔个不是啊,需要我带您上医院看看吗?”


女白领当时正发微信跟同事吐槽这件事,听小伙子这么一说,也开口了:“你怎么这么讨厌,管人家叫大姐。”


然后俩人都乐了。


最后事情处理得还算圆满,阿姨吃了药之后情绪稳定多了,加上小伙子从中斡旋,双方握手言和。


那个性格温和又明事理的小伙子给我印象很深,真算是纠纷界的一股清流了。我送他们出门时还悄悄跟小伙子聊了两句,才知道他单亲家庭,从小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可能是生活和精神压力太大了,又赶上更年期,所以添了这么个毛病。


我问他怎么能把处事的姿态放这么低,搁一般的儿子看见自己妈脑袋被挠成鸡窝早就跟对方干仗了。小伙子辛酸一笑:“根本不是我性格好,是因为我天天和我妈在一块儿,也饱受她这症状的折磨,所以深深理解人家大姐啊。”


还一次,是我们处理地铁站里的一个醉汉。


当时我们接到乘客报警,说辖区里一座地铁站有个醉鬼躺地不起。那次我第一次中午碰见醉鬼,虽做足了准备到现场还是抓了瞎。喝多的中年男人烂醉如泥,倒在车站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呕吐物翻江倒海,身上满是污秽。这家伙穿着粗布麻衣,一双皮鞋破烂不堪,除了手边扔着的一只白酒瓶子,身无长物。我看实在没有办法找到他家人联系方式,只能蹲下来硬着头皮跟他交流,问他哪儿人、要去哪儿。


他意识混沌,除了偶尔蹦出两句脏话,便不听地打鼾、磨牙、蹬腿,丑态百出。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忍着恶心挠着头,给我们领导打电话。


不一会儿领导带着同事过来,跟我说先把他抬回所里吧,总跟地铁口晾着也不叫事啊,回头酒还没醒呢人倒中暑了。


我脑袋都大了,看着地上死猪一样的大汉,问:“……这行吗?”


我们一动,那大汉便开始吐,从头发到脸,从脖子到脚,花花绿绿,斑斑点点,整个人像从猪槽子里捞上来的,让人无从下手,避之不及。我们屏着呼吸,带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抓着他四肢一步步向警车挪动。虽然警车近在咫尺,但我感觉像爬火焰山一样煎熬,当时心里想的是宁愿去工地上搬上一礼拜砖也不伺候这种极品。


好容易把他抬到车上,他鞋掉了。怎么形容呢?郭德纲说过岳云鹏的脚能治鼻炎,我觉得这位的脚能治全体绝症。


车一开起来,醉汉就开始折腾,我们怕他磕了碰了,只能束手束脚地按着他,结果他就跟被粘住了的麻雀一样使劲挣扎,要扑腾着飞起来。


“啪”!声音清脆悦耳,我左脸挂了彩。


控制了他一路,下车时我们几个人身上汤汤水水蔚为壮观,透着浓浓的毕加索风格,味道沁人心脾。


俩辅警都吐了。


但恶心归恶心,我们还是给他擦干净了脸,又倒了热水,让他横在我们派出所大厅的椅子上醒酒,我们大厅清爽凉快,穿堂风一吹,大汉在椅子上美美地睡了一觉。


我洗了澡,又去忙了别的事,半天之后想起来门口还有位醒酒的,结果到了前面一看,椅子上空空如也,问值班的同事,他们说那个人睡了几个钟头,起来说去上厕所,就再也没回来。


我摸摸还火辣辣的左脸,看看地上放着的给他倒水的杯子,一阵摇头:盲流子终究是盲流子,甭管醉着醒着,都不那么地道。


——咳,也可能人家有生计要奔波吧,况且我也没做什么,一杯热水在如今算什么,人家就是赖在你派出所喝上一天热水你能不给吗?你好意思管人家要谢谢?


想想这些,忽然被穿堂风吹了一个激灵。心下有点儿悲凉,脸更疼了。


过了两天,也是一个傍晚,我要下班,走出门忽然看见一个有点儿熟悉的身影在门口蹲着,那人看见我猛地站起来,跟认亲似的死死盯住我不放。我吓一跳,仔细看去,发现竟是前两天那个醉汉。那天和他多次“亲密接触”都没来得及仔细观察他的样貌,只记得是一个满嘴胡渣一脸褶子的人,现在一看,他头发短了些,胡子明显刮了,齐齐整整的,倒显得有点儿青涩。


“那天麻烦您了,我正好路过,就看你们在不在……”他好像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显得有点儿扭捏。


我心里一暖,整个人忽然特轻松:“没事,少喝点吧平时。”


他指着不远处的地铁小卖部说:“要不我请您喝水?”


“不用了,不用了。”我笑笑,抬脚走了。


他还穿着那天的旧衣裳,但洗得非常干净,下摆处还有明显的搓痕。在和他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那天他为什么不辞而别:他可能是担心自己当时不体面的形象污了这份真挚的谢意,抑或是还未走出醉汉状态时,本身也觉得自己矮了我们半头。总之,并非我是猜测的那样薄情寡义甚至理直气壮。


有一次站台上有个乘客晕倒了,我赶到现场时,已经有两个站务员在旁边忙碌。其中一个拿来了矿泉水,另一个在疏导周围围观的群众。中暑乘客是个阿姨,穿着连衣裙,挽着高耸的发髻,正歪坐在站台对面的落地玻璃窗前,上半身还靠着旁边坐着的一个年轻姑娘。


阿姨脸色惨白,汗水已经把前额和鬓角的头发打湿,一边的姑娘也跟烤火炉似的大汗淋漓。


我以为姑娘是阿姨的同行人,问她是什么情况。姑娘说自己只是一同等车的乘客,听见一边阿姨说自己不舒服,就拉着她到旁边坐下。阿姨说自己恶心想吐,干呕了一会儿没吐出东西,就靠在姑娘身上休息。


阿姨还有残存的意识,问了问,大概能确定是中暑。我电话联系了阿姨的老公,站务员又找来一些解暑的药,一起观察她的状况。中途我们表示换一下姑娘,让她歇会儿或者去继续乘车,姑娘试图起身,但发现阿姨身子依旧很沉,于是赶紧作罢,冲我们悄悄摆手:“没事,我也不急。”


姑娘是个不善言谈的人,前前后后只跟我们说她不着急,并没有过多赘述。哪怕是我们一再表示可以让阿姨换着靠一下,她也只是说不用了,说不定她马上就好了。


又过了十多分钟,阿姨终于有所缓解,能够自己独立坐着。我们帮着她坐好时,我看见姑娘的肩膀已经被她的汗水浸透,T恤也褶得层层叠叠。姑娘只是拢了拢头发,确认不需要自己了之后,才乘坐下一班列车离开。


她没有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


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虽然我后来在地铁里没再见过那位姑娘,但仍清晰地记得她头发不长,身穿一件紫色的T恤,肩上挎着一只草编的购物袋。她当时只是默默地坐在角落里被阿姨倚着,偶尔会看一眼手机。


那种静默感现在想想其实真的能够给人很大的震撼,仿佛行善是她与生俱来的属性,不仅仅体现在某件事上,而是只要你注意关注她,就会发现她的每个细节其实都是如此。不需要表达,也不需要发挥,自然而然极了。


有一年快过年的时候,有一位姑娘来我们所报案,说她在地铁里被人摸了帽子,害她吓了一跳,一个屁股墩坐在了站台上,受了很大惊吓,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老实说我当时是非常迷惑的。当时姑娘在我们辖区的一座地铁站上,领导让我在所里先调取监控看看,姑娘差不多半小时之后到派出所。


这半小时内,我根据姑娘的描述调取了站台录像,看到了事情原委。


当时是中午,站台上并没有什么乘客。监控范围里出现了一名小胖子,小胖子慢悠悠地往前踱步,左顾右盼,动作俏皮。不过,当他的正脸面向镜头时,我发现他五官带有一定的唐氏儿特征。尤其是他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类似于工作证一样的信息卡。具体内容看不到,我猜可能是家属联系方式。


我依稀能猜到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随后,报案姑娘也登了场。她当时头戴着一顶颜色鲜艳的毛线球帽子,一边用耳机打着电话一边进站等车。不远处的小胖子忽然被她头上戴的那顶靓丽的帽子吸引了,他歪着脑袋怔怔地看了两秒,忽然过去,用手摸了一把帽顶上的小毛球,姑娘一时不备,脚下一拌蒜,坐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小胖子还兴奋地拍了两下手,跳上了此时正巧进站的列车,在站台上留下一股青烟。


列车开走。姑娘站起身来一脸懵,连小胖子的影子都没看到。我终于理解她的困惑了。


我也有点儿头大。对于姑娘来说,这事确实挺雷的,报警也正常。但一方面小胖子已经溜之大吉,一方面他还很可能是个智力不太正常的人,所以这事处理起来,恐怕有诸多不确定性。


首先已经离站的人还能不能找到,其次找到了人他具不具备责任能力,都需要提前和事主阐明。最让我担心的,是姑娘的状况。我一贯认为,女孩子多胆小,一方面受到这种迷之侵犯很悲催,一方面自己又摔了一跤,哪怕是不受伤,心理上八成也会有阴影。再加上地铁站是公共场所,说不定她有一堆牢骚要发,我有点儿紧张。


之前我在电话里听她语气里似乎带着烦躁,估计聊起来不会那么顺畅。没办法,为这件没影儿的事还专门跑一趟派出所,而且后续很可能还比较麻烦,搁谁也不会爽。我几乎已经做好面临各种质问的准备,脑子里开始自问自答了。


十分钟后,姑娘来了,还戴着那顶鲜艳的帽子,表情严肃。她皱着眉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迫不及待地看了监控录像。


我心跳有点儿加速,怕这种直截了当的重现会引起她的不适。


没想到,她看完录像,竟然哈哈笑了。


她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我说:“是啊。这个人应该是……”


她说:“我看出来了。他还挺可爱的。” 然后她指指自己头顶的帽子,问我:“这个真的那么有意思嘛?”


我说还好还好。


她撅起嘴:“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否则我以为是仇家报复呢。不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啊。”


我说如果你想找对方家属解决,咱们可以试着找一下。


她摆摆手:”不要找了,我的意思是希望他没事。”


我说:“但首先我希望你没事。”


她下意识揉揉腰:“我没事啦,就墩一下腰而已。”


我俩互相看着,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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