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研究网络文学的学者、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肖映萱和我们聊聊言情小说。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时尚先生fine(ID:finemagazine),撰文、采访:古里,原文标题:《翻开浪漫小说:情情爱爱的能有什么意思?》,头图来自:《又见一帘幽梦》剧照


大约十年前,还是大二学生的肖映萱误打误撞进入了一个关于网络文学的课堂。


彼时,北大中文系副教授邵燕君刚开始将研究方向从期刊转向网络文学。开设起初,这个课程还并不叫“网络文学”,而被冠以一个模糊的、类似于“新世纪文学研究”的名字。


“误入”这堂课的学生,乃至邵燕君本人,都大多并不太了解网络文学是什么。于是,这学期的课程变成一个大型的“互相安利”现场,由少数几个熟悉网文的学生来介绍他们喜欢的小说类型和作家。高中就开始大量阅读网文的肖映萱和同学一起,在课上介绍了“清穿”(清朝穿越文)


后来,这个类型由于电视剧《宫锁心玉》的热播而被人熟知,网络小说爆发出惊人的流行文化影响力,几年时间,从一个小众爱好化身为资本热捧的 IP 富矿。


在学术界,网络文学研究也从起初的“不够严肃”而逐渐被广泛接受,甚至走向主流。研究者发现,当传统作家培养机制展现出疲态,网络空间流动着一种自发的文学活力,并有能力去展现当下的一种现实。


性别写作与女性困境


移动阅读兴起之前,很多人的文学经历是从校门口的租书摊开始的。


从小,肖映萱就喜欢偷偷看爸爸放在家里的金庸全集;到中学,班里的小团体结成同好,互相安利,一本书借来借去全班传看,书页都翻得起了卷。随着网络普及,文字载体从实体书变成了 MP3、文曲星,他们就把小说从网站上下载成文档,带到学校来。


网络的出现大大降低了创作和传播的门槛,但更为独特的是,它营造了私密的空间,分化出性别的文学。过去十年,肖映萱投入到“女性向网络文学”的研究中。如同字面的意义,这指代一种专门写给女性看的文学类型。


她认为,虽然琼瑶的主要读者也是女性,但在她创作以及抵达读者的整个生产过程中,仍无法拒绝男性审视的目光。直到网络文学出现,一个将男性关在门外的、允许去公然冒犯男性、挑战男权秩序的空间诞生了。


这之中,最为主流的类别就是言情,以至于人们一旦谈及女性向网文,印象便是“关于情情爱爱的小说”。肖映萱认为,这是因为男性向与女性向的写作起点具有本质不同。男性在书写时,第一个问题是“我跟这个世界的关系”;而女性,作为波伏娃所定义的第二性,总是要先问“我跟男性之间的关系”,只有先跨过性别这道坎,才能去面对世界。


因此,女性向的网文更着墨于情感的描写,它的演进脉络也呈现出女性不断地去翻越这道坎的努力。


比如吸收了琼瑶、亦舒影响的都市言情,起点是“霸道总裁和灰姑娘”的叙事。二十年中,灰姑娘一直在成长,从一进办公室就泼总裁一身咖啡的傻白甜,开始逐渐建立起个人价值。女性对于所谓“理想爱情”的理解在发生转变,中间甚至一度出现过角色倒置的女尊类型。“总裁”的属性也变得更加丰富,除了强势霸道,也有忠诚黏人的“小奶狗”。


以穿越为代表的古代言情,则更直接地反映了女性与现实困境之间的关系。“从宫斗、宅斗到种田,这完全是女性在职场的逻辑。就好像《甄嬛传》,爱情可能根本没有那么重要,皇帝他就是个老板,是一个最终你赢得胜利之后,取得了权力的象征。”


肖映萱常用一个例子来诠释网络文学与女性现实的关系——对“小三”这个概念的态度变化。“像琼瑶那个年代,真爱就是无敌的,那些女主角多多少少都是小三,比如《一帘幽梦》里紫菱跟绿萍之间的关系。后来这变成大家群嘲的一个价值观,现在的女性社群会不自觉地带入正妻的角色,没有办法接受小三的存在。”


在她看来,这受到了婚姻制度变化的影响。《婚姻法》出现个人婚前财产受到保护的规定后,婚后经济处于弱势的女性,无法再通过让渡一些权益来获得对应的经济保障。一旦出现小三,婚姻破裂,就会承受严重的代价。在这种危机感之下,小三成了人人喊打的一个原罪。


想象一个理想的人


2007 年左右,肖映萱刚开始接触网文时,入坑的作者是蓝莲花和妖舟。当时的作者大多生冷不忌,言情和耽美都写。逐渐地,后者展现出强大的竞争力。2009 年之前,晋江原创网上还只有一个总榜,之后就分出了言情和耽美,后者而后又改名为纯爱区。


“对于耽美,许多女性读者一开始的阅读感受都是比较新奇,但不一定会将它和现实的同性恋直接联系在一起。”肖映萱表示,“因为它并不是为解决现实的男男关系困境,依然是写给女生看的爱情故事。”


耽美的出现扩充了女性对关系的想象。在亲密关系中,双方的气质不必然是截然对立的,“可以是美攻强受,可以是少女攻,可以是人妻攻等等。”流动的性别带来了多元的视角,让读者可以带入其中的任意一方。


另一个层面上,这也让女性更容易带入历史叙事。在以往的作品中,如果要想象女性进入一段历史,作者往往会给她各种金手指,让她“开挂”或女扮男装,她才能进入权力中心,但对于男性,这却是很自然的。


这也侧面反映,即便在文学的幻想世界,现实中性别不平等的影响也难以抹除。肖映萱讲到,在言情小说的脉络里,女尊或者强强的叙事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流行过,但都没能持续下去或走入主流,“就是我们很难去想象一个有说服力的女性角色,是真正与男性平起平坐的。大家都很清楚这样的性别倒置是写出来解气的,现实中不会真的变成这样。”


现实的困境再次现身于文学作品之中,这在女权主义兴起的当下,招致诸多的批评,一种论调被广泛接受,即耽美文化的本质是“厌女”。北大的文化研究学者戴锦华教授就曾在一次公开演讲中谈及,“耽美是一种女性角色缺位的书写”,引发了广泛的讨论。


对于这种观点,肖映萱的理解是,耽美更倾向于一种对去性别本质的人的书写。它并不直接与现实中的男性挂钩,而是一种女性对于理想的人的想象。这些小说中的“男性”会被赋予许多女性气质,但又逾越了女性本身无法绕过的一些限制,比如生育。


“但如果耽美中的女性角色无法跳脱出刻板印象,这可能是作者本身的问题,作者仍对女性有刻板印象,而不是这个文类整体的一个本质性的问题。”


“我可以不谈恋爱,但我‘嗑’的CP必须在一起”


在 1984 年出版的《阅读浪漫小说》一书中,作者对美国中部一个社区的读者进行了调查,她们大多是家庭主妇,在浪漫小说中逃离日常生活,寻找精神上的一种补偿。


随着网文阅读从进入移动时代,用户群发生指数级的扩张,许多年轻人发现,自己的父母也开始沉醉于“总裁文”和“修仙小说”。如果把网络看作一个金字塔,虽然相对上层的写作发生了更复杂的变化,“爽文”仍是基本盘。


但即便是看似最为“初级”的甜宠,也并不是一成不变。肖映萱指出,甜宠的类型文中后来也发展出一个“互宠”的类型,在其中女性不再是单方面地被宠,而是也可以给予对方爱的能量。“它可能不强调女性必须方方面面都跟男性平起平坐,但女性在爱情的能量上,在爱的互动关系上是和男性平等的。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一定的进步性。”


而近几年,网文中恋爱关系最大的变化之一就是“CP”的出现,这与偶像工业的兴起不无关系。


在《2018-2019 年中国网络文学女频综述》中,肖映萱写道,偶像工业贩卖的是偶像的“人设”和其中蕴含的亲密关系想象。得益于偶像粉丝文化社群中的集中锻炼,女性社区对识别“人设”,并在人设基础上构建故事驾轻就熟。


“人设”的积累形成一个“萌属性”数据库:傲娇、腹黑、高冷……而配“CP”,就是对于不同人设的搭配,以及对于不同类型亲密关系的试验。


肖映萱分析,CP 可以脱离世界观的设定,去进行自由的创作,从某种意义上,也进一步脱离了现实秩序的种种束缚。“我可以不谈恋爱,但我‘嗑’的‘CP’必须在一起”、“我 CP 的绝美爱情和我这种凡夫俗子的爱情能一样吗”成为她们的座右铭,性别平等尚待实现的现实世界所无法体验的“绝美爱情”,让 CP 来替她们实现。


究其缘由,她表示,“在宏大叙事瓦解的时代,我们每个人接触的现实都变得不太一样了,人与人之间难以达成共识,所以它化解成了更碎片化的东西,从一个趋势,变成单个的属性。每个人都能从这个数据库里,拼凑出她想要的那个东西。”


(肖映萱,1992年生,山东大学文学院副研究员。200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2020年获博士学位。2011年开始从事网络文学研究,参与创立北京大学网络文学研究论坛,任女频主编。“女性向”网文资深读者。编撰有《2016中国年度网络文学·女频卷》《2017中国年度网络文学·女频卷》(副主编)、《中国网络文学双年选(2018—2019)·女频卷》(并列主编),发表多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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