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先生制造(ID:EsquireStudio),作者:李颖迪、殷盛琳、俞梦雪,编辑:刘敏、谢丁,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5月22日,甘肃白银越野马拉松赛,21名参赛人员遇难。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救援是否及时?
我们前往现场,找到一些参赛者、救援者、以及亲历这场事故的当地村民,试图还原出整个事故的时间线。
如果你仔细查看这些时间点,会发现预警的信号早就出现了,但似乎并没有得到反馈。目前,官方尚未发布任何详尽的救援报告。
24日凌晨3点,在白银附近的紫灵山陵园,一个遇难者家属告诉我们,工作人员不让家属之间相互联系。她说她只想知道父亲是怎么去世的。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24日上午,黄河石林景区照常开放。
24日下午,在白银市第一人民医院和景泰县人民医院,伤员仍在接受治疗。
5月21日:天气预报
事后回顾天气,公众号“中国气象爱好者”写道:“白天很热,白银市景泰县阳光普照,气温节节攀升,当天下午最高已达25.6度,站在太阳下,是妥妥的夏天的感觉。”
参加越野跑的选手,因此判断第二天的重点在于防暑和防晒,如果中暑,会导致热衰竭。
甘肃省气象局发布专题预报,“21日到22日甘肃省有一次大风沙尘、降温降水天气过程……5月已进入强对流天气多发时段,注意防范短时强降水、冰雹、雷电、阵性大风等不利影响”。
景泰县气象局相关人员称,气象局的主要领导给组委会的主要领导发送了比赛场地的气象信息专报。气象专报中提供了最低气温、最高气温、风级风向等信息。
中新网称:“但是具体的冷空气过境信息没有。”
20:00 赛前技术会
在石林大酒店的会议室。房间坐满了,边上还放了马扎,后面都站满了人。
赛道总监介绍赛道情况和注意事项:如何使用GPS,如何辨别路标,赛道哪里爬升比较大,补给点的设计等等。反复提到的CP点,是Checking Point(打卡点),选手通过时必须打卡才能算成绩。
摄影师郭剑拍下了全程,他知道这种技术会主要是讲解赛道:选手对赛道不可能像平时的训练场地那样熟悉,要介绍地形、地貌、地质特征、路面情况——是砂石路、泥土路还是高原草甸。
讲解中,赛方提醒大家,CP3(第三个打卡点)没有任何补给,选手要快速通过,转运点在CP6。
这场比赛的关门时间是20小时,大部分选手都要在途中过夜。中途设置存包处,选手把衣物提前运过去,到时可以换双鞋、换件衣服或吃点东西,也减轻出发时的负担。
选手陈辉(化名)迟到了半个小时,那时会议已到尾声,他只赶上把物资放进转运包,递上去,由赛事组统一运送到CP6。
陈辉参加这次比赛纯属偶然。他原本报名了5月23日在银川举行的马拉松比赛,但银川突发疫情,比赛延期了。正好深圳跑友团里的周哥告诉他,白银这儿有场越野跑比赛,有人退赛,可以转名额,他才补位。陈辉爱好跑马拉松,这两年才尝试越野,有过三次越野跑比赛经验,但百公里距离的还是第一次。他说,这是他的“首百”挑战。
赛前那天晚上,陈辉习惯性地查了天气预报。上面显示:白银市,明日多云,有风。一切正常,他说,自己当时并没有把刮风这件事放在心上。
5月22日
7:36 梁晶的早餐
摄影师郭剑发了条朋友圈:“八个小花卷开启黄河石林雨战”——早上他查了下天气,发现预报10点、11点开始下雨,一直将下到晚上7点。
半小时前,他在石林大酒店的餐厅遇到了这次比赛夺冠的热点人物,31岁的梁晶。郭剑认识这张脸,他鼓起勇气跟梁晶搭话,想看看大神赛前吃啥。对方说,就三个鸡蛋,喝点粥。
“咋不来个花卷呢?”
“不想吃花卷,有馒头可以吃一点。”
7:58 天气变了
距离比赛还有一小时,郭剑提前到达CP1,发现天气是阴云。
早上8点起,景泰县城刮起大风,最大阵风达到6级;离黄河石林地质公园最近的石门乡,气温开始以一小时一度的速度稳定下降。
不过此时,地质公园尚有阳光,等待起跑的选手们并未意识到,冷锋云带即将在崇山峻岭中加强(“中国气象爱好者”)。
在整个黄河石林景区,处处可见越野比赛的痕迹。百公里越野赛只有起点和终点在景区内,线路上更大的一个外圈,都在景区外的荒山中。
景区外公路的石桥上刷着大字:2021年(第四届)黄河石林山地马拉松,百公里越野赛暨乡村振兴健康跑,以及,“征战黄马,问鼎石林!”进入景区,隔几步就能看见红色的旗子,上面印有这次越野跑的主办方:“晟景体育 石林100”。
9:00 风吹走了帽子
来参赛前,陈辉搜过前几届的石林赛事,新闻上提到有人中暑。他决定做好防晒,穿了压缩裤,外面套一条运动短裤。短袖T恤是赛事委员会统一发的,他加了一个袖套,为了防紫外线。
发令枪响时,风开始大了起来,选手们兴奋地冲过起跑线,起点是一个长下坡,风吹跑了很多人的帽子,大家纷纷跑回去追着捡。
9:59 CP1 穿过峡谷,没感到有风
摄影师郭剑的重点任务,是拍下选手中的“第一集团”——也就是跑得最快的那批选手。他要赶在他们之前到达CP点,拍下进站、出站的画面。
开赛1小时,郭剑在CP1拍到百公里越野的前三名选手。他又看到了梁晶。梁晶穿着黑色长袖皮肤衣,运动短裤,两条腿露在外面,脚步很轻盈。
这一段大家跑得都很轻松,人在峡谷中跑,都是缓坡。陈辉后来告诉我们,整体爬升约400米,他当时没感到有风,原本预估2个小时,他只用了1个半小时就到了。
10:40 CP2 第一次预警,无反馈
打完第一个卡,陈辉跑出峡谷,赛道变得开阔。一开始,他没觉得有什么风阻,反而觉得轻松,事后再回忆,当时可能是顺风,他没意识到风力的增加。
此时在CP2,短短11km外,天气已经明显变差了。
10:40,在CP2,郭剑又看到了梁晶。郭剑当时站在一处高地,用三脚架架着长焦相机,机器被风吹得来回摇摆。画面里,乌云密布,风很大。
郭剑拍完“第一集团”,11点左右,天开始下雨,他让同事问组委会比赛是不是要终止,没得到反馈。他和同事直接开车前往CP4。
CP3被绕过了:这个打卡点在山上,车开不上去,物资也上不去。郭剑听说那里只设置了一个计时点,有两名工作人员,只打卡,无补给,不停留。
12:00 CP2~CP3 有人开始下撤
比第一集团晚了1个小时,11点半,陈辉也跑到了CP2。他没怎么停顿,接着向CP3跑去。
这是整个赛程最难跑的一段,要爬升近1000米,翻越一座山。平时人迹罕至,也没什么路,赛事组将路标栓在了路边的小石头上,隔一段距离有一个路标。陈辉说,后来风大起来,部分路标被刮没了。
雨开始大起来,还夹杂着小冰雹。从CP2到CP3爬了不到一半,大概12点左右,他碰见了第一个往回撤的人,是一个重庆的老人,后面陆续又有两三个人下来。他们告诉他,上面风很大,又冷,不要再上去了。
没多久,陈辉已经站不住了,他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躲雨,发现雨越下越大,几分钟内,身上的热量迅速散失。陈辉浑身发抖,什么都拿不住,脚和腿开始抽筋,决定立刻往回撤。
返程时,陈辉拿出了强制装备的保温毯,这是一张PET膜材质的银色薄膜,像锡箔纸一样薄,披在身上没多久,毯子就被风刮裂了。回撤路上,他劝迎面而来的选手们,上面风很大,很冷,但人们还是决定往上爬。他很快也见到了朋友周哥,劝他算了吧,周哥是少有带着冲锋衣的人,他觉得没事:“我再往上冲一下。”
12:17 第一条求助消息
第一条求助消息是何时发出的?由谁发出的?目前无人知道。
5月23日,白银市新闻发布会通告:比赛进行到中午,百公里越野赛高海拔赛段20公里到31公里处突遭灾害天气,短时内局地突降冰雹、冻雨并伴有大风,气温骤降。
12点17分,有参赛人员在赛事群发布求助信息。赛事组委会收到消息,“安排救援力量20人立即出发,向山地越野赛道救援参赛人员,先后救出18名参赛人员。”
后来,这个赛事群被解散。
大约13:00 小石屋救了很多人
下撤路上,陈辉发现路边有一个小石屋,进门后发现里面已经有4个人,他是第5个。
在屋外,站着一个蓝天救援队的队员,这也是陈辉在整个CP2-CP3路段唯一见到的服务人员。队员一直拿着对讲机沟通,呼叫其他救援者上来,后来遇到一位失温严重的参赛者,这名救援队员把自己身上的蓝色冲锋衣脱下来给他,陈辉看到,此后这名队员在屋外冻得发抖。
小石屋的人陆续增多,这个面积二三十平的小空间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半小时后,周哥也到了。陈辉发现他穿着冲锋衣也冻得哆嗦。四十多位选手们挤在一起,披着银色保温毯,没人吃东西,每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
选手们只觉得退赛很遗憾,有人录了视频,用自嘲的语气录下满屋人:“来时候还好好的,哈哈哈,回不去了!”
我们后来采访了平澜公益基金会的志愿者周亚辉。他说,选手们这时其实处在最危险的失温状态。一般野外失温分三个程度,轻度失温表现是,不停地颤抖,打冷战,核心体温降到35度左右。失温中度时,人“根本没有能量去颤抖”,思维会陷入混乱,情绪变得冷漠。核心温度降到32度以下时,就是重度失温了,人的思维完全混乱,失去行动能力。
在山区里,有大风又下雨,“风寒效应”加剧,失温会比冬天呆在室外还要快。一般黄金救援时间在半小时左右,一旦到重度失温状态就很难救援了。很多人倒在了山上,一开始意识会模糊,但人还活着。但这相当于慢慢等死的过程,除非再次开始移动。
陈辉记得,后来有两个人被蓝天救援队的人扶进来,年纪大的那个失温严重,意识已经混乱,其他参赛者抱着他,想给他吃点东西缓缓,他连牙都张不开。在他耳边说话,也没什么反应,眼神不聚焦。另一个年轻点的,意识也太不清醒。大家一起抱着这两个人,用身体传递热量,等待他们重新暖和起来。万幸,两个人先后都缓了过来。
13:32 一个牧羊人和两个村支书
为了避雨,常生村村民朱克铭中午躲进了他的窑洞。窑洞在比赛路线上CP2和CP3中间,海拔2200米左右。
据新京报报道,这是一个废弃的窑洞,洞里不大,五六平方米的样子,朱克铭曾在这里留下了他的一条裤子、一些柴火、废弃的书本。后来正是这些偶然留下的物品救下了六个人。朱克铭听到,洞外面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走出去,发现一个男人正缓缓走在窑洞外,双手环抱。男人穿着绿色的T恤,说腿抽筋了。
朱克铭将这位男人扶进了洞里。紧接着,四名选手也来到了朱克铭的窑洞。朱克铭用废弃的书、火柴点了火。空气很快变得暖和起来。听说有不少选手在山上挨冻。他再次出门寻找,最后,他和一名选手在山脊上发现了一个趴着、抱着保温毯的男人。他们一起将他抬了回来。六名选手就这样躲进了窑洞。
下午1:32分,王钦林接到常生村村支书的电话。王钦林是胡麻水村的村支书。常生村和胡麻水村平行接壤于山脉的下方,相隔三公里。
常生村的村支书说,朱克铭在山上救了几个参赛选手,需要支援。
“朱克铭是我们村女婿嘛。”王钦林说。后来,胡麻水村的村民都看到了“牧羊人连救六名山地越野赛选手”的新闻。他们都说,放在以前,“一个放羊的,怎么会出名呢!”
不过,六名选手的获救并不仅仅只是依靠朱克铭。王钦林很快把正在自己家装修干活的二十多位村民组织起来,朝朱克铭所在的窑洞前进了。这两天他正忙着盖新房。
他让每个村民都带上了两三件冬天穿的棉衣、从村委会搜来的棉被、一些馍馍和热水。
“我天天上这个山,最快速度两个小时,从没想过会冻死人。”王钦林说。这个越野马拉松比赛办了四年,每年的路线都不一样,第一年是从他们村门口的沙沟里路过,他们负责拉警戒线、清理垃圾之类的活儿。去年,参赛者们又从他们屋顶上的山顶跑了过去。村民们看个新鲜,不知道这些城里人为什么愿意交报名费来跑他们“上得不爱上了的”土山坡。
14:00 救援时间
救援是何时开始的?
5月23日,白银市新闻发布会通告说,14时,救援人员到达山地上山点后,发现天气情况不乐观,于是由赛事组委会联络了黄石林景区管理委员会。景区管委会派出景区应急队伍营救,和赛事方研判之后,要求立刻停赛,并请求救援增援。
下午,事件从县级被层层上报至省级。甘肃省方面作出反应,组织应急救援力量携带无人机、热成像无人机、雷达探测仪等设施设备,展开救援。
14:30 梁晶去哪里了?
郭剑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下午2点半,他还在CP4等待,但第一集团选手迟迟都没出现。
CP4的补给点里很热闹,帐篷里生着炉子,炖了牛肉汤,洗得干干净净的小西红柿摆在纸碗里。人们好奇为什么一直都没有选手来——按照梁晶的速度,这不应该。
人们决定去迎一迎选手们,3名蓝天救援队员出发了,郭剑和同事也跟着上山看看。大家没意识到这是一次救援,郭剑还抱着三角架,走了两公里就停下了。
14:37分,郭剑遇到的第一个选手,是同事护送来的。男选手有轻微失温,正穿着同事的外套。男选手说,自己原本穿着皮肤衣,不防风、不防水,还说山上很多路标都吹没了,自己跑错了两公里,用离线地图才找到路。他聊天时一直没停下跑步,他告诉郭剑,上面有十六七个人都失温了。
这名男选手说,自己参加过三次越野跑,有一次跑到70公里就退赛了,他是CP4第一个打卡的人,但他说,自己并不是什么资深的选手。
梁晶和第一集团的选手去哪里了?
15:00 景区全部动员去救援
男选手在CP4补给后,继续向前出发。
郭剑找到站长、摄像团队负责人,转告了山上十几位选手失温的情况。
与此同时,景区的电瓶车司机刘元(化名)接到了通知,说全公司的人都要“到第一线”上山救援。他知道中午下了一两个小时的冰雹,也许发生了意外。他换上保暖衣,也带着被子和棉袄爬上了米家山,这同样是一座位于CP2至CP3中间的山坳,海拔2320米。景区里能遥遥从雾中见到米家山的影子,一座平头山坡,可实际上他们花了两小时才爬上去。
他参与救援了四名选手。前三名选手缓过来了。发现最后一名选手时,那人还有一口气,可等抬下来的时候,就断气了。
15:34 群众报警,另一个牧羊人
这个时刻,白银消防救援支队指挥中心接到群众报警称,位于白银市景泰县芦阳镇大牛粪湾山顶有越野赛参赛人员被困在赛道,无法下山。
卢有铎也出发了。他是被村支书王钦林第一批被派上去的五个村民之一。他41岁,留着寸头,穿着一身黑衣,有一双敏锐的小眼睛。过去四十年里,他没离开过葫麻水村,平日就在不远的郭家窑的山坡上放他那四五十只绵羊。
卢有铎选择了一条最快的垂直路线。他们朝着朱克铭的窑洞出发,但即使对熟悉山路的牧羊人卢有铎来说,他最快也需要耗费两三个小时。
此时,四辆救护车、几辆救援队的私家车已经等在了CP2。陈辉、周哥等第一批下撤的选手正在里面取暖。
他们身上穿着各种各样的外套,都是附近村民临时凑出来的冬衣, 在3点左右由救援队打捆背到了小石屋。套上衣服,蓝天救援队建议他们自己跑下去,“车开不上来,早晚都是要自己走下去。”
大概4点,中巴车终于到了,CP2的这些选手登了车,陈辉穿了一件皮大衣,周哥套了一件旧西装,车子发动,他们离开了这场比赛。
16:30 四个人打卡了CP4
在CP4,出去查看情况的摄影同事迟迟没有回来,郭剑决定出去找一找。下午4点半,郭剑在赛道上发现了同事,对方已经冻得有点失温了。同事说,自己一直走到CP3,又走出两公里,还是没有发现任何一名选手,一路上他经历了大风、冰雹和大雾。
郭剑和同事开始往CP4回撤。下午4:40左右,他们迎遇到组委会人员、CP4站点的蓝天救援队队员、医生,他们正拿着物资上山。等他自己回到CP4,郭剑发现车子不见了,司机已经去接消防官兵了,山区没有信号,无法导航,必须有认路的人出去迎消防战士。
在这个下午,CP4一共接待了4名选手。到了下午4点42分,还有一名重庆女选手在打卡。此时打卡点依旧还不知停赛的消息。除了一位选择放弃,另三名打卡选手全都继续往前跑了。
17:00 蒙在鼓里
下午5点多,陈辉回到了终点。当时他并不知道上面已经开始出现伤亡,以为这只是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中断的普通越野跑比赛。
到终点后,他喝了碗热面汤,还拍了一些周围的风景,之后回房间剪视频。7点左右,他把剪辑好的片子发在了短视频平台上,语气轻松诙谐。
一天后,他不敢再看评论,他说,后来什么声音都有,骂声也很多。
18:00 窑洞的六个人
晚上六点,天还没黑。卢有铎和葫麻水村的村民们终于抵达窑洞,看到被朱克铭救下的6名选手。其中5位都还能说话,卢有铎给他们拍了照片:两名女士嘴唇乌青,一名黝黑的少年精神尚可(还对着他的手机镜头比了一个“耶”),一名中年男人被冻得鼻头通红。
他们将这5位选手用人力从山背面运下了山,隔十几米就有村民接力,因为担心路不熟,这样效率最快。常生村和葫麻水村一共救了十几位选手。村民强调:“都是活的。”
最后一名进入窑洞的选手伤得比较重。他是一个60来岁的男人。卢有铎他们没敢轻易动弹,就在窑洞里等待着消防队员的救援。幸运的是,窑洞里的最后这个男人也活了下来。
新华社消息称:18时左右,初步统计发现已接回139名参赛运动员,仍有33人失联。
19:00 搜救来得太晚了吗?
此时,消防官兵到达CP4,开始进山救援。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一位上山搜救回来的司机告诉他们,山上已经有人遇难了。原本拍摄计划跟比赛时间一致,23日凌晨5点结束。消防官兵来了之后,郭剑问拍摄的负责人还要不要继续,对方说赛事已经中止了,不用拍了,回去吧。
郭剑这时候才知道比赛中止了。事后回忆,郭剑说没想到大规模的搜救来得这么晚,晚上7:00才开始。如果早一点,可能有更多人生还。
他和同事、司机一起开车回酒店,经过CP5的时候,一位组委会的女士拦住他们的车,说有一位女选手还在赛道上跑。到了CP6,站点的帐篷已经撤了,只剩下人和车。站点的人说,女选手向志愿者借了件外套,拿了几个馕,就继续跑了。
20:20 一个选手还在跑
在离起点68公里的地方,摄影师郭剑找到了那位来自重庆的女选手。他把她拉上车。她一边哭一边给组委会的人打电话,“我能跑完为啥不让我跑完?”
组委会说后面没补给了。选手说,“我不需要补给,我自己带的补给就够了。我前面那么艰难的地方都过来了,后面全是下坡,只有30公里了,肯定能完赛,为什么不让我跑?”
她那时还不知道后方发生了什么。
21:00 还有生命体征吗?
葫麻水村的另一批村民沿着黄河河岸,也就是参赛者们的线路搜寻。山坡沟壑纵横,许多参赛者躲在沟里避风,有的躺倒在地上,有的选手还在走。救援变得格外困难,那里不再是松软的土地,而是长了许多柴秧子的岩石表面。
看到“有生命体征的选手”,他们就用棉被把选手裹严实,再用双手不停揉搓选手的身体。村支书王钦林说,“没有生命特征的,先撂这旁边了。”他们陆续看到了一些遗体。最后,是武警和消防队员运走了这些遗体。
据《北青深一度》报道,一名消防队员回忆,当晚9点左右,他所在的分队在CP4到CP3间的赛道上找到一名参赛选手,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没法和救援人员沟通,在把他带到附近一个窑洞进行保暖措施和补水后,选手才慢慢恢复过来。当晚,这名消防队员所在的队伍搜救到了10名参赛人员的遗体,其中三具遗体是在赛道旁的山沟里找到的,他们大多穿着短裤短袖,有人仅穿着背心,那时山里的气温只有1度左右。
23:00 半夜惊醒
回到酒店后,陈辉差不多11点就睡下了,睡到12点半左右,突然惊醒,他记得自己看了一眼手表,心想怎么才一个半小时?然后他失眠了。
24:00 村民救人,窑洞守夜
特警、武警、消防对路都不熟悉,本地人速度最快,于是救援就靠本地人带着大家上去。
中午十二点,720个救护员上去了,到天亮时,上去了1000来人。龙湾村、葫胡麻水村的村民都上去了。救护车就等在现场。最后一位救下去的是六十岁的重伤队员。
景泰县的县长、武警都在上面,将那个伤员接走之后,县长看到卢有铎他们没有灯,路又很黑,就让他们在窑洞等到天亮再下山,避免二次伤害。
卢有铎和村民们在窑洞里睡了一晚。说是睡,其实也没合眼,十来个人压根挤不下。他们捡起了朱克铭生的柴火,继续生火,烤热了就去外边站会儿,冷了就进去,这样轮岗,一直挨到了天亮。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景泰县条山消防救援站队员们当晚上山,在一个牧羊人放牧所搭的窑洞里找到了四位参赛选手,身旁有两位当地村民在照料。救援队发现,四人中只有一人有生命体征,另外三人已经冻僵死亡,其中一人,就是国内越野跑顶尖选手梁晶。
5月23日
凌晨 无人接听的电话
小陆妈妈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爸爸失踪了。妈妈当时情绪就崩溃了。两点,小陆试着打回去,对方是救援指挥中心。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找她,父亲跑团的朋友、她的朋友都发来一条抖音视频,问这是不是有点像你父亲?视频中,一个男人躺倒在地上,嘴角留下一道白沫。在那时,她和妈妈都以为,这个男人就是她爸爸陆正义。
中途,妈妈试图拨打了一次爸爸的电话。电话接通了,可是对面却没人说话。
6:00 消息传出来了
陈辉起床,打开手机,涌入了很多消息。各种人给他转新闻链接,他才知道这里出大事了,有人遇难了。之前他加了参赛者微信群,但平时消息动不动几百上千条,他很少参与聊天,也不怎么看,一般从周哥那里了解消息。
起床后,客栈老板告诉他,景区可能要封了,他和周哥决定立刻离开回白银市。“从6点多开始撤离景区,到晚上,我脑袋一直晕乎乎的,清醒不了。”他记得当天中午他在白银市区吃了饭,然后坐机场大巴,飞西安,那是事先就安排好的行程。
6:00 赶去白银
小陆妈妈从县城坐班车到贵阳,再坐飞机从郑州转机到兰州。
凌晨三点,小陆也从武汉转机到了兰州。飞机上,她感到茫然,不知道落地后是该去公安局还是该去景区?在飞机上,她陆陆续续写下了许多和父亲相处的回忆:
“爸爸说,家里留有一瓶好多年的酒,等着我结婚的那天一家人一起开。”
“想起高中住校的第一周,爸爸来看我,还专门给我炒了两个菜,一个是土豆丝,一个是芹菜牛肉,看吧,我强大的爸爸也是一个普通的爸爸。”
那时还没有媒体关注到她。很多人质疑她“带节奏”——“什么人会把你爸的照片发出来?要是真的,给你爸留点体面吧。”后来微博找到了她,给她认证为了“甘肃山地马拉松事故遇难者家属”。
9:30 最后一个失联者
央视新闻报道,今天早上九时三十分,本次赛事中的最后一名失联者已被找到,但已无生命体征。
上午到达兰州后,小陆妈妈接到了电话,对方说,陆正义已经去世了。
13:00 一个聋哑跑者的孤独
李珊(化名)收到一条来自绵阳晚报前同事的微信,对方发来一张照片:“还记得他吗?昨天在甘肃参加马拉松遇难了。”她当时正和朋友逛街,停下来仔细看,才认出那是7年前的一位采访对象,聋哑马拉松跑手黄关军。
“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公。”她回复,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脑海里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是七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和同事去北川残疾人康复中心。27岁的黄关军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蓝色运动衣站在门口等他们,当天有风,运动服被风吹得紧紧贴在他身上,男孩显得更加瘦弱。
当时黄关军正在学习羌绣和电脑设计,“之前他在成都找过工作,因为交流障碍碰壁很多次,心灰意冷过一阵子”,他期待新的工作能让生活好起来。采访时,她们用纸笔交流。黄关军的只言片语需要她慢慢拼凑,但李珊说,那种孤独感是无需语言表达也能体现的完整叙事。
李珊说,她问过黄关军跟父母交流多不多,他在爸爸下面写:“没有”,在妈妈下面画了横线,写了一个:“少”,然后她问妹妹呢?他又写:“少”。她说爸妈忙,但他们也爱你,他就写:“不是,不喜欢聋哑,无聊。”
七年过去,李珊仍然记得这个细节。那也是她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一个人的孤独,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法排解。“他非常敏感,会下意识观察旁人的眼色,带着一点讨好。”
黄关军生活里最大的乐趣就是跑步。李珊记得,采访快结束时,黄关军给她拿了一个网球袋的奖牌和证书。那都是他的骄傲。在那之前,他就自己报名过好多比赛,去到西昌、琼海。没有专业的教练,这个男孩就用房间里唯一的电脑自己查一些视频,跟着上面学习如何更好地跑步。
李珊觉得,跑步对于这个男孩的意义,就像你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点光,然后迫不及待要把这点光抓在手上。
这些年来,李珊很少听到黄关军的消息,后来QQ也不怎么登陆了,她也没再和网名“寂寞一个人”的黄关军聊过天。
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现在。
14:30 袋子里的父亲
小陆和她妈妈到了兰州。组委会联系妈妈说,会有人来接她们下飞机,要接到“白银市区的宾馆”,具体是哪家宾馆,对方不愿意说。她不情愿,说一定要见到父亲。
下午两点半,她们终于到了离市区十分钟车程的紫灵山陵园。她看到了装在袋子里的爸爸,还穿着一套蓝色的运动短袖、短裤,双手紧紧握着,像是取暖的样子,脚趾头冻得指甲都蜷缩了起来。
15:50 绑在小腿上的手机
法医来了,给爸爸做检查。小陆看到爸爸头上有被扎过的伤痕,翻过身来,屁股和腰上都是伤口。手上裹着一条毛巾,还是妈妈出门前洗干净的。
她想知道爸爸在哪里出事的,几点钟死去的,但工作人员的回答始终只有一句,“结果还没出。”有关这次事故的所有消息,都是她自己在微博上看到的:补给点是不是不足?为什么没有强制冲锋衣?景区背后的运营者是谁?
在殡仪馆,她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铃声。后来妈妈说,肯定是从爸爸的腿上传出来的。爸爸穿一双到小腿的长袜,袜子上有一个环形的绑带。她仔细看了看,爸爸的华为手机藏在小腿的后面。她拿出手机,没有密码,打不开。手机膜上渗进了半个指甲盖的沙子。她想,这应该是爸爸救援的时候刮到的吧。
后来工作人员送来了酒店里其他的遗物,一个大书包,一个女儿小陆买的水壶,还有一袋水果,里面是爸爸从家里带过来的李子,没有更多的东西了。
5月24日
凌晨3:00 殡仪馆的哀乐
十位逝者躺在殡仪馆的冰柜里,两侧分别列了五个灵堂,摆上了花圈。现场放着哀乐。小陆穿一件厚厚的军大衣从殡仪馆里跑了出来。她21岁,扎着头发,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冷静。军大衣是她向工作人员提出来的,说这里太冷,一定要人手一件。后来工作人员买来了衣服、两个烤火炉。
她说,妈妈和姑姑从下车开始就克制不住情绪了。“我要承担起责任。”只有她出来和工作人员说,有什么事就来找她。这天晚上也是她一直在给爸爸守夜,妈妈姑姑在灵堂的桌子上浅浅地睡了。
她是拿主意的那个人。微博是她要发的,记者也是她来见的。但现在她仍然很困惑,如果等不到答案,如果没有人告诉她爸爸究竟是怎么走的,那他们该怎么办呢?
工作人员说要在这里火化,带着骨灰离开(但旁边一个新疆的遇难者家属将遗体拉走了)。他们也想把爸爸带走。工作人员不让家属之间相互联系,当她看到隔壁的家属在哭泣,她也跑过去看,跟着哭。工作人员马上跟了上来,对她说,有什么事找我们聊。
父亲1969年10月出生,52岁。四五年前,自从他上班的企业改制之后,他提前过上了退休的生活,开始将马拉松当成了自己的事业,每天会绕着县城附近的村里跑,也去过广州、福建,跑过很多地方。小陆说,父亲拿过很多奖,房间里挂上了大约十几个奖牌。跑得久了,也就资深了,今年过年还带着跑友团在县城的公园里跑。
她不喜欢锻炼,有时候问父亲为什么跑马拉松,父亲总是说,要锻炼身体啊!她印象中父亲拥有许多肌肉,热爱养生,晚上喜欢泡脚,十点钟准时睡觉。每次参加完比赛,他都会打电话给妈妈:我又拿第几名了!
“我们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小陆说。
10:00 郭剑在机场酒店
上午,我们在酒店房间见到郭剑,他留着寸头,戴一副黑色方框眼镜,皮肤偏黑,不苟言笑。郭剑1992年出生,之前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2019年在朋友的介绍下第一次参加越野赛事,加上喜欢摄影,就把工作换成了两个爱好的重合点。
他的视频在一夜之间成为了珍贵的现场记录资料。有网友感慨,那是梁晶最后的影像 。
谈论这次赛事时,郭剑始终情绪平静。只是,他一直不能理解,“CP2到CP3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11:00 景区开放,游客打卡
上午,黄河石林景区,阳光重新普照。景区门口的停车场,碎石散发着热气,停着两辆宁夏旅游大巴。一个上海的旅游团跟随着导游,来到了原本是参赛选手们的出发地——南山广场。他们正在环游甘肃六市,沿着黄河,从中卫来到了白银。游客们打卡、合影留念。
导游说,旅游团原本打算今天改期,昨晚确定了能来,就来了。她并不担忧,“那是极端天气嘛,而且我们也不走越野的。”
一位景区的司机说,“景区都是偷偷开放的,没有发公告,哪能发公告呢,刚出了这么大的事情。”
但毕竟还有许多人指望着游客们讨生活。这个景区建于2000年。内部有一个五百户、三千来人的村子,叫做龙湾村。建筑是西北常见的白色平房。一个村民告诉我们,他们这里土地太少,像他只有九分地,还不到一亩,多的人家也就三四亩地,他们这几年开始种植富士苹果树,果农来收,收成好的话一年赚上两三万,也有一些刚种下去的玉米苗。以前他们种玉米,一年就只能赚两三千元。
很多村民都在景区里兼职电瓶车司机、大巴车司机、开农家乐。但开农家乐也不赚钱。一位农家乐老板说,近两年疫情,客人少了很多,“而且他们也不消费”。
作为景区的招牌活动,“马拉松多多少少会带来一些客流”。黄关军就在前一天到了村子里,在隔壁的四海归宾农家乐吃了中饭,点了一盘酸辣肉,炒了两个菜。
15:00 医院
景泰县人民医院,外科楼五层,骨科病房,一张“疫情期间、严禁探视”的公告贴在大门上。一位同楼层的病人说,前一天还可以自由进去,但今天不知原因,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四位越野比赛的伤者刚刚在这里得到救治。
白银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五楼的ICU病房外,地上和椅子上坐卧着很多家属。他们说,ICU里面确实有一个跑越野受伤的选手,但不让进去,探视要按门铃、录音。
五楼服务台的护士说,六楼还有另一个住普通病房的参赛选手。六楼是心血管科。六楼的保洁员说,伤者在七楼。七楼的护士说压根没听说过,没有。七楼的保洁员说,选手啊,都送到景泰县去了。
回家
陈辉落地深圳,但他仍然很不安。之前,妻子一直不支持他参加越野跑,觉得危险,这次直接下达“命令”,不许再跑了。他说自己认清了现实,以后跑跑城市马拉松就行,那些危险的赛事,他大概率不会参加了。
到现在,陈辉怎么也想不通,像梁晶这样的大神为什么要去参加这样的不知名比赛?连积分都没有,对个人在越野跑领域的提升非常有限。他沉默几秒,重复三次,“太惨了”。
他说,跑得最好的几个人,永远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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