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高研院的四季(外一种:观察者)》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原文标题:《图书馆印象》,作者:梁治平(当代知名法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哥大里面, 能够称作校园的地方很小。 法学院的大楼挨着马路, 与主校园有一条跨街的天桥相接。 桥的这一端, 紧逼大楼的玻璃窗, 竖着一具奇形怪状的现代派雕塑: 飞扬的马鬃, 紧攥的巨手, 硕大无朋的马蹄向前后两个方向伸展, 雕塑的中间, 一只大张着嘴的马头 ( 天知道那是不是马) 挣扎着伸出来。 这个丑陋的怪物让人觉得压迫和不舒服。


从雕塑下面的大门进去, 正好是法学院的图书馆。 E 教授告诉我, 在法律这一科, 这里藏书的数量, 仅次于国会图书馆和哈佛法学院图书馆, 居全国第三位, 这很让我高兴。


图书馆的一层分作两部, 大半用来藏书。 前面的一小块集中了主要的图书检索设备, 图书借还也在这里办理。 这一处地方虽小, 但是安静优雅, 有的房间还挂着中国字画。 借书台的后面, 有一部专用电梯通向五层的书库, 但是对读者来说, 要进入一层的书库, 却必须走楼梯先到二层的书库。


一、 二层的书库联成一片, 自成系统。 那里宽敞明亮, 采光充分。 二层入口处摆着两台电脑供检索之用, 旁边竖着一面镜框, 里面是一份全馆图书的分布图样。 左手的一角陈列了全美主要法学杂志, 用沙发和茶几 ( 当然不是为了喝茶) 隔开来成一小阅览室。 书库的两边, 沿高大的玻璃窗摆着桌椅。成卷的 “ 法律报告” 和其他图书整齐地排列在架上, 取用十分方便。 二层还设有复印部, 需要复印的人, 把事先买好的复印卡放入机器, 就可以自己操作了。


查找图书可以使用卡片柜, 也可以通过电脑, 后者又分本馆和全校联网两个系统, 使用起来迅捷便当, 唯一的问题是计算机可能出错。 比如我查一本 1976 年版的书, 电脑屏幕却告曰: 延至 1988 年 6 月无此书, 这很让我费解。 因为即便把进书、 编号与计算机信息输入、 储存之间的时间差算上, 这种事情也是不该有的。 况且一位朋友告诉我, 以前他曾在这里看到过这本书的。 自然, 这类问题只是小错, 到底无碍大局, 倘若是受了 “ 病毒” 的侵扰, 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人类每发明一种新事物, 都会带来新的问题, 图书管理也不能例外。


图书馆的五层主要藏理论、 历史类书, 包括法理学、 古代法、 中世纪法、 罗马法、 教会法、 法律史、 东方法律等, 都是我比较有兴趣的。 哥大法学院的图书馆, 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 先看过一二层的书库, 再来这里, 感官上会有鲜明的反差。 这里不但地方狭小, 光线幽暗, 书柜间距也窄。 架上的书显得破旧, 缺少光泽。 逡巡几趟之后, 我的两手沾满黑灰, 笔记本上也满是黑色手印。 这是一个很少人光顾的藏书室, 冷冷清清, 只电梯口上有一张大桌子, 再往里便是旧机器、 空书架和一些陈年杂物。 这与其说是一个现代化的图书馆, 倒不如说是堆放旧书的大仓库更合适些。


人类的智慧一旦变成条文, 人们便只关心条文, 而不再看重智慧本身。 无论哪里都是这样, 并不只是奉行实用主义的美国人如此。


 

到访过哥大法学院, 对那里读书的安逸、 做事的便利都有深刻的印象。 只是到了哈佛, 方才觉出前者的寒酸和简陋。


哥大法学院与人分享一幢大楼, 哈佛法学院却整整占据了一片建筑群, 地上地下连成一片。 它的图书馆分作两部, 其中的主要部分在 “ 兰德尔” ( Langdell) 内, 那是一幢高大雄伟的建筑, 密密的常青藤爬满它的外壁和廊柱, 庄重里透出优雅。 图书馆的正厅设在四层, 大门进去, 总有一座礼堂那么大。 高高的吊灯下面, 四壁排满了辞书。 大厅中央是很宽的过道, 那里可以安排图片展览一类的活动 ( 我去时恰好有一个揭露 19 世纪法国司法界腐败情形的漫画展, 极生动有趣)。 过道的一边, 摆放着卡片柜和电脑等图书检索设备, 另一边有供阅览用的桌椅、 沙发。 三三两两的学生散布其间, 有的在苦思冥想, 有的在奋笔疾书, 还有的竟伏在桌上睡着了。


站在这样的大厅里面, 心中忽然浮起一丝悲怆。 我想到自己的大学生涯, 想到今天我的学生又在重复的无望的生活, 永远拥挤不堪的阅览室, 混沌污浊的空气, 借书的繁难, 求知的艰辛……我并不抱怨物质条件的艰苦, 却不能不感慨文化的衰落。 那在几千年以前就已经创造的人文气象, 那些论辩、 讲学和书院, 先贤风范, 一一地消散了。 学问之道, 今天在中国已实在是不成样子了。


大厅的检索设备里面, 有一种是微缩胶片的放大机, 这是我在哥大法学院没有见到过的。 试用了一下, 它的操作非常简便, 只是看久了颇费目力。 我在那里查到几种想要的书, 顺便到大厅下面迷宫一般的巨大书库里面巡游一番。 在我要找的书里, 还有一种是关于罗马法的, 按这里的管理办法, 包括罗马法、 教会法在内的一批图书, 不在开架之列, 必须到借书处请工作人员代取。 这与我在哥大法学院图书馆看到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 从这里, 或者可以看出这两所差不多同样著名的法学院对待学问的不同态度吧。


 

哥大和哈佛均设有 “ 东亚系”, 也都有专门收藏东亚图书的馆所, 在哥大是东亚图书馆, 在哈佛为燕京图书馆, 说不上哪所更著名, 大约是各有所 “ 藏” 吧。 论规模, 似乎东亚图书馆稍大, 这可能是因为, 它的收藏范围并不以中国为限, 还包括东亚诸国如日本等。 不过, 中文图籍为其中最主要的部分, 这是没有问题的。


两所图书馆的藏书都颇丰富, 据说不少还是海内外的孤本、 善本, 真正是学问家的宝地。 图书馆的中文报刊阅览部, 于中文报章杂志收罗颇全, 经常吸引众多读者。 人们关心时事远甚于对学问的爱好, 这大约是古今中外的通例吧。


像这样著名学府的著名图书馆, 不但吸引学问家和对汉语世界有兴趣的一般读者, 慕名的参观者也不少。 我曾漫无目的地在馆中游荡, 在这异国他乡的书屋里面, 目之所及尽是久已熟悉的方块字, 那种感觉不独是亲切的, 而且有几分奇异。 记得是在哈佛的燕京图书馆, 站在满架满屋的经、 史、子、 集、 佛典、 道藏中间, 恍然面对一部活生生的历史, 怅望莫名。 千百年智慧的积累, 心血的结晶, 都在这里了。 只可惜都成故纸, 只一些性情古怪的学问家还注意它们。 然而, 书读得多, 学问做得深, 但若不能承继传统, 传承文明, 直探智慧源头, 穷究事理本根, 使发扬光大, 焕发新生, 皓首穷经又有何益? 所谓读书, 所谓为学, 正是要作智慧的对话、心际的交流, 而使生命交融、 勃发的啊。


也是在燕京图书馆, 想要找一本吴寿彭氏所译亚里士多德 《政治学》, 书没有找到, 却看到一堆国内这几年出版的“ 政治学” 之类的教程和读本, 心下大不以为然。 世间有以此为谋生之道者不足为奇, 享有盛誉的燕京图书馆却不是垃圾收购站。 就算是守价值上的中立, 兼收并蓄, 也不能是 “ 书” 就藏吧。 如今, 什么样的书不能写, 什么样的人不能写书! 撰述之道荡然。 倘说八股文也是有价值的, 那主要不是因为它们的稀少难得, 而是因为它们至少还保有某些中国语文固有的特色。 而眼下的这些现代 “ 八股”, 不但内容陈腐空洞, 了无生气, 汉语言的品格也丧失净尽。 此刻, 谈 “ 书”, 谈“ 文化”, 实在是一种亵渎, 就好像把这类东西叫作 “ 政治学”, 乃是对创立这一门学问的先贤的大不敬一样。


自然, 书可以有娱人的功用, 不一定都要教人板起面孔, 正襟危坐才好。 在这方面, 无论燕京图书馆还是东亚图书馆都是不存禁忌的。 而据我的观察, 这些图书馆里借读率最高, 书因此而破旧程度最甚的, 既不是古代的经、 史、 子、 集, 也不是现代人的鸿篇巨制, 而是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 我想, 它们的读者怕不都是游手好闲之人吧。 假定没有了生活的压力, 我不知道还能有多少人愿意继续他们的学业, 更不必说保持对智慧的爱好了。


 

哈佛名下的图书馆, 大大小小恐怕不下八十个, 最大的一座名怀德纳 ( Widener), 就在著名的 “ 哈佛大院” ( Harvard Yard) 里面。 这是综合性的图书馆, 接纳的读者最多。


这是一座风格雄伟的建筑, 高高的石阶上面, 立着一排圆形石柱。 任何人都可以从那里进入图书馆, 无须什么证件。这座图书馆是以一个名叫哈里· 埃尔金斯· 怀德纳 ( Harry Elkins Widener) 的人命名的。 


这位怀德纳曾在哈佛读书, 1907 年毕业, 五年后的 4 月 15 日, 在触冰沉没的 “ 泰坦尼克” 号上不幸遇难。 怀德纳生前收集了不少珍贵的英语文献, 死后便捐赠给了自己的母校。 他的母亲捐资修建了这座图书馆, 以为对死者的纪念。 图书馆的二层有一间不大的展室, 专用来存放怀德纳捐赠的图书, 总数约三千余册。 这些书主要是供人参观, 倘有需要, 经过一定的程序也可以查阅。


这间怀德纳展室陈设虽然简单, 但是十分地古雅。 展室的四壁, 除了大门和与门正对的壁炉之外, 整齐地排满了配有玻璃门的书橱, 高高地一直顶到天花板。 室内还有几只镶嵌玻璃的展具, 几册翻开的大书摆在里面供人观摩。 在那里, 我看到著名的 《古登堡圣经》(Gutenberg Bible)。 它属于西方世界最早的一批活字印刷的书籍, 大约出版于 1450 年至 1456 年之间。 那是一本很大的书, 摊开平放, 印制考究。 时光的流逝, 并没有使得书页变黄。 似乎还带着刻痕的黑色字体, 密密麻麻, 有种很特殊的韵味。 


我注意到, 这里的书, 无论开本大小, 篇幅多寡, 看上去有一个共同特点, 那就是都设计得典雅质朴, 选用材料厚重结实, 装订更是精细考究。 一望而知, 它们属于另一个时代, 一个尚不知平装本为何物的时代。 在那个时代, 人们对书有着和我们很不相同的观念。那时, 书是只供少数人享用的奢侈品; 附之于书的商业利益远不像今天那样突出和重要; 写书比读书, 出书比写书有着更多 “ 资格” 的要求; 文化不是一哄而起, 自立为王, 而是少数人组成的社会知识阶层的趣味和风尚。 那个时代传下来的书, 在我们便成了艺术品, 又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呢。 


每次到怀德纳图书馆, 我都要在这间展室待上一会儿。 我喜欢这里的书, 这里的氛围。 我曾经想, 既然 15 世纪就有了这样美丽的书籍, 人们还要发明蒸汽机做什么呢? 这种想法或被今人笑为痴愚, 但我要说, 它在历史上也不是毫无根据。 难道最先发明印刷术的不是中国人吗? 然而我们并没有接着造出蒸汽机呀。 这个事实或者可以印证这样一种说法: 新世界不是由技术发明创造的, 而是由人们使用技术发明的结果, 以及在使用技术发明的过程中所从事的其他活动创造的。 世人往往从这里出发去批判中国文化, 我却愿意为它一辩。


每月最后一个周五的下午, 怀德纳图书馆在馆内出售旧书。 这样的活动, 我去过两次。 第一次去买到一本 《中世纪的教会》, 薄薄的一册, 为 “ 西方文明的演进” 丛书的一种, 著者是 M. W. 鲍德温 ( M. W. Baldwin)。 第二次去也买了一本书, 卡尔·霍尔 ( Karl Hall) 的 《宗教改革之文化意义》, 小开本, 蓝色封皮, 布面精装。 书买回来后, 翻翻目录、 导言就放在一边了, 不知什么时候再去读它们。 只是看到它们, 便想到怀德纳图书馆, 想到那间怀德纳藏书室, 心里总是高兴的。


 

在纽约时买到一套 1953 年版的 《大美百科全书》 ( The Encyclopedia  Americana)。 此刻就摆在手边。  “ L” 打头的第十七卷里面, 收有 “ 图书馆” 一条, 令我有点惊讶的是, 这样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词目, 居然占了整整四十页的篇幅, 这还不算分成七组附在其中的一百零五幅图片呢。


近代类型的图书馆, 其历史不过几百年, 然而有史以来最古的图书馆, 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图书馆的历史, 就是人类文明的历史。 这样说来, 四十页的篇幅和一百零五幅图片, 对于这样一个条目来说并不算多。


要了解图书馆的历史, 了解这样一种事业在人类文明, 尤其是现代社会中的重要性, 不算一件困难的事情。 不过, 知识是一回事, 经验又是一回事。 比如说我, 一面愿意赞美这人类为之骄傲的事业, 一面对周边的图书馆敬而远之, 不轻易跨进它的大门。 因为据我以往的经验, 所谓图书馆, 大抵只是藏了些书而用来折磨读者的地方。 在那里, 读书的快乐往往不抵因为借书而经历的种种烦恼与不快。 


然而, 在哥大与哈佛的诸多图书馆里, 我获得了另外一种经验。


这些大学图书馆收藏丰富, 面目多样, 而它们最大的共同点, 至少在我看来, 是使用上的快捷与便利。 一年之中, 除极少的几个节日之外, 它们总是常开不闭。 而在一天里面, 倘以我个人的生活作标准的话, 它们不但在我醒的时候开放, 通常还延续到我睡着之后。 此外, 它们的好处是容易进入, 使用方便。 除某些隶属于各院、 系的图书馆可能要求读者出示本系统成员身份证外, 出入图书馆通常无须携带证件。 进了图书馆, 便是自己的天地。 没有壁垒森严的柜台、 冷若冰霜的面孔, 也不会在苦苦等待之后被告知 “ 查无此书”。 


在这些地方, 无论查找书号, 还是入库提书, 都要自己动手。 拿到需要的书, 可以在馆内阅读 ( 那里有的是座位, 无须领号), 也可以尽其所能搬回家去 ( 借书凭学生证或校方发给的其他证件)。 借书没有数量上的限制, 却有严格的时间期限, 逾期不还者罚款。 罚款的数额不多不少, 正好让读者记得到期还书。 话说回来, 美国人没有把公共图书长年借存、 据为己有的恶习, 并不只是因为害怕受罚, 而大半是出于道德上的自觉。 书总是在流通之中, 既多且快, 有目无书的问题便不易发生了。


开架借阅的结果, 自然是允许带包出入图书馆乃至书库。防止窃贼的办法是在书中夹藏磁片, 借阅时做消磁处理。 这种办法大概是从超级市场里学来的, 它的成功与失败自然可以由市场上的管理情况来判断。 在哈佛的时候, 我发现著名的怀德纳图书馆和拉蒙特 ( Lamont) 图书馆都不采用这种管理办法, 只是在大门口安排一两个老校工检视书包, 这种做法至今让我觉得奇怪。


因为多数事情由读者自己去做, 图书馆的借阅手续又极简便, 馆内的工作人员便少到不能再少。 还有些工作, 通常由勤工俭学的学生们承担, 比如将读者用过、 散落馆内的图书放归原处。 大家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 剩下的便只是书海的寂静。 随便在书架之间找一个角落沉下去, 都能获得无穷的快意。 这是我以前不曾体验过的快乐。 有了这种经验之后, 我更是相信, 倘若制度的安排不合理, 活人便是这世上最令人讨厌的动物。


图书馆建立起来, 自然要多多地藏书, 只是, 藏书的目的是为了给读书人提供方便。 这既是图书馆原有的宗旨, 也是我们评判图书馆优劣的一条重要标准。 安排合理的图书馆有种种的好处, 其中的许多是我没有讲到, 甚至不曾想到的。习惯了以前的生活, 会觉得它们都是奢侈品。 做一个普通的读者, 有上面这些便利条件也就足够了。


书名:高研院的四季
书名:高研院的四季

副标题:外一种:观察者

著者:梁治平

出版时间:2021年1月

定价:56.00元


本文摘自《高研院的四季(外一种:观察者)》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梁治平(当代知名法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