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高研院的四季(外一种:观察者)》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梁治平(当代知名法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4 月返国, 7 月间, 由海路运回的书到了。
把书迎了回来。 堆得满床满地, 我就坐在书堆之中, 随意翻检。 那情形, 很像是旧友重逢。
这些书, 尽是在纽约、 剑桥两地所得。 游学七个月, 购书二百余册, 平均起来, 至少日得一册。 书与我之间关系的密切可以想见。 事实上, 我熟知所有这些书的故事, 因我自己正是这些故事中的角色。 诚然, 以我有限的知识, 要讲关于这些书的故事, 一定力不能逮, 然而若只是作一角色的自述, 却又不妨一试。 求书的甘苦原是不分界域, 凡读书人皆可以领略到的。
作为世界第一大都市, 纽约是个充满机会的所在。 书店及其种类的繁多自不待言, 五花八门的经营形式才是它的特点。
在纽约期间, 我住哥伦比亚大学学生公寓。 这里虽然不是闹市, 书店及常设的书摊却有十余处。 书店有普通书店与旧书店之分, 书摊亦有 “ 桌摊” 与 “ 地摊” 的不同, 书贩中更有职业与业余的分别。 至于书价, 自然高低不同, 未可一概而论。 一般地说, 二手书贱于新书, 书摊书价低于书店书价。 书摊之中, “ 地摊” 最廉。 这是因为, 地摊的经营者多是无业穷汉, 他们虽在售卖图书, 但是既不懂书, 更不爱书。只是想用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的几本书换点零用钱。 跟这种人, 大可以讨价还价。 只是, 在这些时常经营各色破烂的小摊上面, 好书总是少数。 它们落到了这些全无爱书之心的人手中, 又总是被杂陈于流行读物和劣质印刷品之中, 一般地易于污损。 因此之故, 求书于地摊, 只可偶一为之。
哥大一带有新、 旧书店约七家。 它们不愧是职业者所经营的, 图书排列整齐, 门类也相对齐全, 有的书店还出售颇有年头的珍本、 善本。 这些书店里面, 令我受惠最多的是设在一百二十一街和一百二十二街之间, 一爿专营旧书的小店。那里的书质量不差, 标价却不高。
此刻摆在我案头的 《爱默生文集》《瓦尔登湖》 ( 梭罗, 兰登书屋现代文库本, 1937 年)、 《法国革命随想录》 ( 柏克, 企鹅本, 1973 年) 等不下二十册书, 都是在那里购得的。 这家店的老板兼伙计, 一位中年男子, 性情温和, 彬彬有礼, 熟谙书市行情。 买他的书虽绝少还价的余地, 却总是满心愉悦的。
哥大近旁可以一提的旧书店还有一家。 这家店规模稍大, 经营花样更多, 颇见老板的创造力。 其手法显见者有四, 一是扩展营业于 “ 门檐” ( 那 “ 门檐” 伸出数米至街面) 之下; 二是在邻街设 “ 巡回” 书摊; 三是频繁改变门前图书的摆列次序; 最后是每隔一段时间在门前 “ 无偿图书” 招牌下面扔上一堆年代不早不晚, 内容难以归类的旧书。 这位老板显然是行家里手, 经他处理的 “ 无偿图书”, 我在翻阅之后总是恭敬放还。 初到纽约, 我在此购得几部画册, 事后略有悔意。
时间稍长, 看破了老板的花架子, 心下更不以为然。 以后即使在它门前的廉价书堆里面披沙拣金, 挑出一二图籍, 也没有领情的意思。
有人把读书人逛书店比之于女孩子逛商场, 这种譬喻十分贴切。 女孩子逛商店首先是出于爱好, 买东西倒在其次。读书人的出入书肆也是如此。 倘佯于书林之中, 取架上图书随意翻检, 且行且读, 这样的乐趣, 决不亚于女孩子逛服装超市的欢喜。 我相信, 读书人经常置身书林, 必定于身心有益, 且不说, 这一种有益的 “ 运动” 还可以让人大开眼界呢。
纽约城最大的书店位于下城, 名 “ Barnes & Noble”, 建于19 世纪末, 是家老字号的书店。 一条大道贯通南北, 将这家书店一分为二, 西面的一半专营降价书。 距此不远而稍南, 有纽约最大的旧书店, 名 “ Strand”。 说是旧书店, 其中也经营降价新书。 我在那里买作纪念的两本书, 一册马丁· 布伯的自传 《相遇》 ( 1973 年), 一册 《古代希腊的生活》 ( 意大利, 1986 年), 均是装帧精美的新书。
走进这一类巨型书店, 每每自觉渺小。 世上既已有了这么多的书, 我们又何苦经年累月, 伏案苦思, 在这书海之中添加只如滴水的一册? 每念及此, 益觉劳作的无益。 然而转念再想, 倘写作只是人生的需要, 又如果这种努力竟能够在另一些人心中引发共鸣, 何乐而不为? 再退一步, 不谈写的得失, 读的价值毕竟永不可磨灭。 想到此, 复又心平气静, 放脚行来, 慢慢欣赏。
这种 “ 看” 法, 与其说是 “ 逛” 书店, 不如说是 “ 泡” 书店。 “ 泡”, 主要不是为了买书, 或更经济地买书 ( 这种地方无价可还), 而在博览和观赏, 虽然最后总忍不住在 “ 以为纪念” 的名目下为自己买几本称心的好书。我曾在 “ Barnes & Noble” 觅得一册柏拉图、 奥勒留和爱比克泰德的合集 ( 哈佛古典丛书, 1980 年版), 仿革硬面精装, 三边烫金, 书背书面均以金线勾勒, 典雅之至, 可作艺术品来欣赏。 自然, 像这样买书, 买这样的书, 在我只有屈指可数的几次, 但是因此得享的乐趣, 却是无穷无尽的。
读书人似乎没有例外都喜藏书, 虽然未必是要做藏书家。记得有人说过, 以为既有图书馆可以利用, 则私人收藏大可不必, 这样的人或者是不读书的人, 或者是假冒的读书人。此话对极。 书与读书人之间, 实在有种说不清的关系。 本来, 这几年我身上求书的热诚已不比刚刚走出书荒那会儿的狂热 ( 那种渴求之情只有亲历那个时代的人才可以真正理解), 然而来到纽约, 见闻所及, 多少像是又一次走出书荒。 再者, 我的读书, 多半出于一己兴趣, 而不限于何种 “ 专业”。 因此, 赴美之后求书的热诚并不稍减, 反倒是愈加高涨了。
在国内买书, 除经常感叹书劣、 书荒, 近年又加上了对物价暴涨的无奈。 在美国, 固然不敢放开了手来买书, 但是至少不担心书荒。 新书买不起, 尽可以搜罗旧籍。 只要是有心人, 不愁得不到好书。 在纽约, 书店、 书摊之外, 图书的另一重要来源是书市。
教堂的贱卖, 私人因迁居或清理房屋的处理旧物, 都可能包括卖书一项, 我统称之为书市。 其方式是以广告公示于众, 指定日期、 地点售卖。 这种地方所卖旧书, 真正是纽约旧书市场上最便宜的一类。
还记得有一次邻近一所教堂图书馆售书, 我和另一嗜书的朋友整日泡在里面, 收获颇丰。 这里的旧书, 多数为人捐赠, 名曰旧书, 未必破旧, 许多书不见有人读过的痕迹, 只是在架上放够了年头, 新颜换了旧貌。我曾经花 15 美元购得一套 1953 年版、 三十卷本的 《大美百科全书》。 在那上面, 除了时光流逝遗下的痕迹之外, 便什么都没有了。 我并不怀疑那套书的主人乃是笃学之士, 然而即便在买书之时是为了读书, 后来却因了种种缘故, 令书摆在架上变成为装饰的一种, 在读书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况且, 这只是一部当作资料使用的大书呢。
五个月的纽约之旅, 贯穿了一连串与书有关的故事, 要把这些故事一一讲述出来, 怕读者也要嫌我琐碎了。
此刻, 过去的一切都已变得遥远, 恍若梦境。 那是些美丽温馨的梦。 每一次重温旧梦, 都会令人感动。 忘不了那许多个夜晚, 桌前灯下, 将一本本新得的书来过目, 一面翻阅序、 跋、 提要, 一面抚平折角, 拂去灰尘。 买到精致讲究的新书, 更要把玩、 欣赏。 那一刻, 总是一天里最平和、 丰富的时候, 心满意足, 别无他求。 不容否认, 那一刻的快乐常常包含了因节省也许只是几十美分却到手一部佳作的小小得意在内。
现在想来, 当时那份得意未免有几分滑稽可笑。 将这许多书搬运过海, 送到地球的另一面, 不独费时, 而且破财, 仅运费一项, 就不知又可以买多少书了。 这些, 当时怎么就 “ 忘” 了呢? 人说读书人 “ 痴”, 信然。
副标题:外一种:观察者
著者:梁治平
出版时间:2021年1月
定价:56.00元
本文摘自《高研院的四季(外一种:观察者)》 (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作者:梁治平(当代知名法学家。主要研究领域为法律史、法律文化、法律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