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FoodWine吃好喝好(ID:FoodWineChina),作者:许璐,编辑:刘树蕙,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中国人对“野味”的嗜好,就如同对土地的情结,是植入基因里的执念。


当飞禽走兽在国家法律法规和公共卫生事件的警示下逐渐淡出餐桌,我们还享有一种易得且安全性较高的“尝鲜”途径 —— 野菜。


诚然,野菜好不好吃,是个主观概念。但“珍稀”永远是第一吸引力。吃野菜的最大限制条件,就是要与时间赛跑。当南方连绵不绝的春雨,以细密撩人之姿,将触目可及之处浸润在浓郁的绿色中央,仿佛一声响亮的号角,催促人们挎上竹篮,奔赴山林野地,寻找那些破土而出的春笋、蕨、荠菜、马兰头、艾草……


“春天了,是挖野菜的时候了。”


第一鲜:蕨


一年四季,上山摘蕨的日子统共不会超过三十日。


在松林山地间,不起眼的褐色糅杂黄色孢子散落在四处,和煦南风穿过松针、泥土与消融了的微雪,来自远古的植物在春光的轻抚中探出头来。作为野菜界的长老,蕨起初现身在两亿多年前的古生代二叠纪时期,一度成为后来者恐龙的主食。时间轮回,世代更迭,不知从恐龙舌尖到人类餐桌,它的滋味是否有过更改?


云南菜市场,蕨菜上市了。<br>
云南菜市场,蕨菜上市了。


蕨漫生在山间野地的向阳地带,二三月生芽,嫩茎顶端的拳卷幼叶微微卷曲,通常三至五簇,外有泛白茸毛,形似拢起的婴儿手,或是微张的龙爪,所以一贯以形命名的中国人乐意唤它“龙爪菜”“拳头菜”“猫爪菜”。


山野里,越肥的蕨藏得越深,而紫色为上品。蕨的根茎有着天然保护色,在针阔混交林里自带隐身滤镜,稍不留神,便会放“蕨”归山。跟大部分野菜一样,蕨自然也是越嫩越鲜灵,采摘的手法里藏着巧劲 —— 连根拔起就太老了,不如用手指轻捏住蕨的根茎中下端,当机立断地掐断,自然断裂处的上端才是最好吃的。


关于这位野菜元老被列入春日馔食的记载,最早可追溯至《诗经 · 陆玑疏》:“蕨,山菜也。初生似蒜,紫茎黑色,可食如葵”,诗仙李白留下“昔在南阳城,唯餐独山蕨”记录食野之趣,宋代吃货陆游先后以“蕨芽珍嫩压春蔬”“箭笋蕨芽甜如蜜”来盛赞蕨的鲜美,明人罗永恭则在《蕨菜》一诗里将它描述得意境隽永:“堆盘炊熟紫玛瑙,入口嚼碎明琉璃。”用珠宝来比喻野味之珍贵,当得起第一人。


蕨菜中含原蕨苷,宜焯水后再行烹调。© Daringgourmet.com
蕨菜中含原蕨苷,宜焯水后再行烹调。© Daringgourmet.com


清人袁枚常说,菜有荤素,犹如衣有表里。他对吃蕨的方式倒有见地:“用蕨菜不可爱惜,须尽去其枝叶,单取直根,洗净煨烂,再用鸡肉汤煨。必买矮弱者才肥”。


在湘贵地区,鲜少有见人像袁枚那般以蕨煲汤,惯常的做法是蕨菜炒腊肉。让年节里腌制好的腊肉和新鲜采摘的蕨菜组成最佳拍档,将冬春两季的滋味纳入一釜。滋味适度的风干腊肉切片,在锅中微微煎酥,蕨菜切断、焯水后入锅翻炒,再抓一把辣子炝锅,添少许盐增添风味,大功告成。蕨菜幽香滑润,腊肉浓郁生香,口感分明,极具风味。


另有一个清清爽爽的春日吃法,是将蕨菜凉拌或清炒。准备步骤尤为重要,需将蕨用手撕开呈条或丝状,反复冲洗,去除黏液,再冷水浸泡半日或焯水烫煮,既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其中含有的有害物质原蕨苷,又能去除涩味。


赤贝,浸春野菜,辛子酢味噌。© Seikuchina
赤贝,浸春野菜,辛子酢味噌。© Seikuchina


我在日本也吃过几回蕨。关西京都的料理亭里,将细嫩无筋的蕨用清水煮熟,切段冷食。每个人面前一个精致的清水烧小碟,只一小撮,以示野菜珍贵。


而在美食电影《小森林》里,蕨被掸上炉灰,用开水浸泡隔夜后浇盖以大量食盐,制成了腌蕨菜。要吃的时候,再用清水冲泡一夜去除多余盐分,焯水,浇上生姜烧酱汁,就着一碗热腾腾的米饭,别有风味。


某种程度上来说,惊蛰一过,野菜的出现意味着丛林山野萌动,这世间万物的生机在跳跃,奔跑,荡漾。《诗经 · 召南 · 草虫》写过“陟坡南山,言采其蕨”,再现了一位采摘蕨菜的女子对情人肆意蔓延的思念。蕨和它的近亲薇一不小心就成了春日吟诵爱情的植物意象,名垂千古。


如若翻阅近代作家沈从文的小说《采蕨》,会发觉进入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采蕨成了男女相会不可或缺的理由。野菜生长于山野,男男女女也只能到山野里去撒野,去幽会,去暂时挣脱世俗的规束。于是,大小虫叫,掠干了翅膀的蚱蜢各处飞,蕨、刺莓、楠树以及雨后的云,连带人与人之间的爱和欲,都各自找到了归处。


第二鲜:笋


南方的雨,淅淅沥沥下了半个月,云缠着雨,雨黏着人,是缠绵又浓密的春意。偶尔放晴,稀释了空气里的黏稠,竹林一改冬日沉闷,虽是寂静如太古,飞鸟传来的悦耳啼声打破了静谧,将春的生机奉送眼前。


走进竹林深处,脚下的泥土绵软肥沃,在最不起眼的地方,泥土微微裂出几道缝隙,间或有个小土包凸起,露出湿土,那下方必定有笋生长。


春笋不但细嫩清脆,样子也细细长长,格外漂亮。<br>
春笋不但细嫩清脆,样子也细细长长,格外漂亮。


笋,春日野味中集尽美好幻想的存在,多少老饕难以抗拒它的滋味。这时候,只需拿出锄头顺着裂了缝的泥土左右轻探,一点点地控制着力道轻轻除去四周余土,直至褐色笋箨出现,像极了娇羞的蒙面女郎露出真颜。接着,顺着笋尖上方约五公分的位置锄下去,武功秘诀是稳准狠,由不得一分犹豫。迅速果断地向上撬起锄头,笋就现身了。笋箨褐黄,笋芽黄白,亭亭可爱。


有时候,幸运如礼物降临,探笋的过程里拔出萝卜带出泥,旁边还围着好几支;又或顺着笋尖下探,在不打眼的笋尖后头还藏着硕大结实的笋肉,犹如新出生的小猪仔,挖几个下来,就盆满钵满。经验老道的人,从生长的位置一眼便能判断笋的鲜嫩度,比起冒出头来的笋,藏在土里似露非露的那些才最为鲜美。


春笋可煎炒煨炖,各有风味。© Vickypham.com
春笋可煎炒煨炖,各有风味。© Vickypham.com


把装满了笋的竹篮沉甸甸地拎回来,立刻脱下笋箨,洗净切成小颗笋粒,清爽竹香在厨房游走,混合着搅拌鸡蛋的“咣咣”声。笋第一个下锅清炒,加少许盐、生抽增味,鼻尖有了大满足。笋的香气伴随升温愈发浓郁,层次分明,再将炒熟的笋放入蛋液里,片刻,笋炒蛋出炉。蛋的滑嫩和笋的清香并举,不同色度的黄列入盘中,诱人垂涎。


从采摘到烹饪不过两小时,没有经过漫长食物里程的笋总是极受欢迎的,别具一格的幽香、爽口和鲜美被放大到了极限,哪怕再高级的餐厅、再复杂精密的烹饪手法都难以替代。野菜嘛,吃的无非是个新鲜。


而笋作为象征物候的存在,一度曾与樱桃为伍,被唐代朝廷双双纳入盛馔,特地设下曼妙华宴,称之为樱笋厨,后指代朝宴。笋,不仅仅是流行于民间百姓餐桌上的寻常野菜,而是真正登上了大雅庙堂。


古往今来,无论达人雅士或市井走卒,爱吃笋的人不少,比如鲁迅先生。人人对《孔乙己》中的茴香豆记忆深刻,我却还记得那一把盐煮笋。不炫技的做法,只求真实的野菜滋味,是多好的下酒菜啊!南方人对笋总有和煦温暖的地域记忆,多年后,萧红每每回忆上海大陆新村 9 号周寓的厨房,会想起公寓主人鲁迅家的厨房菜板上切笋片笋丝时,“刀刃每划下去都是很响的”,餐桌上的“老三样”,除了黄花鱼、素炒豌豆苗,便是一碗笋炒咸菜。


“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笋,其味无穷”。同为浙江人的丰子恺亦爱笋的滋味。浙江西溪盛产笋,在竹下扫下一片竹叶来煨笋,成熟之后剥食,尝的是竹林的雅,竹的风骨和难以抗拒的鲜。怪不得明人高濂在《四时幽赏》中毫不吝啬赞誉之词:“人世俗肠,岂容知此真味”。是呢,春事本无多,唯有食笋,才能放大本不算多的快乐。


第三鲜:荠菜


如果说野菜如笋蕨之流,须得入山寻觅才能尝到好滋味,那现身在田间或后院花园的荠菜则平易近人得多。那一束小小的、泛着清幽香气的小白花,从早春二月便从南开向了北,无所不在。


荠菜茎叶可作蔬菜食用,种子含油,供制油漆及肥皂用。© Atlas des plantes de France
荠菜茎叶可作蔬菜食用,种子含油,供制油漆及肥皂用。© Atlas des plantes de France


讲究食鲜的南京一带有春发“八野”之说。这八野有讲究,分“旱八鲜”和“水八鲜”,包含荠菜、芦蒿、马兰头、豌豆头、枸杞头、香椿头等野菜,其中荠菜牢牢掌握着野菜界的调和之位。它清淡,鲜少有浓香异味,清香浸入肉馅,顺手包成荠菜肉馅大馄饨,只觉诸味皆鲜,满足口腹之欢的同时还能解腻;它清爽,焯过水,切成碎粒,拌香干细丁,加姜米,浇上麻酱油醋,清香异常,口感爽脆,又令淡者出味。所以说,无论荤素,各见其美。


《西湖游览志》记载过古时风貌,旧历三月三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在杭州担任过刺史的白居易在《春风》里将清雅的荠花与梅、樱、桃等繁花一较高下,可见其钟爱程度。


“春风先发苑中梅,樱杏桃梨次第开。荠花榆荚深村里,亦道春风为我来。”到了《汾河湾》中,王宝钏在寒窑苦守十八年,头绢荠菜花在山间、田野间劳作,恰巧遇见夫君归来,这荠菜竟也是甜的。


同样在西湖就任的苏东坡也爱荠菜,嗜食炸春饼,炸春饼多半以荠菜作馅,不为别的,只是荠菜比旁的馅料清香,还能健胃。清人袁枚则记载了荠菜的新吃法:“吴中盛行,炒笋、炒肉丝、炒鸡皆可。杭俗则以豆腐干、麻酱油拌食之。”


荠菜猪肉馄饨和猪肉蛋饺。© EndlessJune
荠菜猪肉馄饨和猪肉蛋饺。© EndlessJune


在我的脑海中,深深铭记的是小时候每每到了旧历三月三,外婆总会在田间抓上一两把荠菜归家,她唤荠菜作“地菜”。将摘净洗净的荠菜放入锅中与鸡蛋同煮,煮过的鸡蛋烫手,蛋壳变成了微微发绿的青色,弥漫着独属于山野的香。


末了再拿一段红毛线上下来回交错地勾成丝网状,把泛青的鸡蛋套入毛线织袋,一红一青,煞是好看,继而引出一段线圈作为项链。这时候,外婆总会笑着说:“喏,吃了能明目!”然后在临去上学前仔仔细细地将织袋套在我脖子上。那一瞬,小小孩童又有了新玩具,也算是小时候吃荠菜鸡蛋的仪式感。长大了,翻阅《本草纲目》,读到荠菜那一页,才明白外婆口中说的“明目”缘何:“荠菜,又称护生草,利明目益胃。”


而今,生活在大都会里的人谈及“二月二,龙抬头”,和洗剪吹多半脱不了关系,俨然成了新一代的民俗。若时空穿越回到唐宋,旧历二月初二是时兴了几百年的“挑菜节”呐。


一场场缥缈的新雨将冬季蛰伏的生机唤醒,踏青出门,于山野间享花木事,摘野菜,呼朋引伴,有怡然自得的欢愉。而野菜之味,引用李渔《闲情偶寄》的一句话最为恰当:“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


春日不长,吃春,就趁现在。


参考资料:

《古代文学中竹笋的物色美感与文化意蕴》

《沈从文小说中的植物意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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