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群十几岁的孩子围在我父亲身边时,他可能正站在一箱西瓜旁边,一只手捧着西瓜,另一只手敲着西瓜,看西瓜熟了没有,又或者,他是在看那些躺在碎冰块上的鱼,比较鳕鱼和大比目鱼哪个更新鲜,我不知道,我当时不在那里,我所知道的是,那些没有戴口罩的白人青少年,不停地朝着他身上咳嗽,其中一个嘲笑道:“你就是一坨屎。”这事儿发生在去年2月或3月,疫情刚开始的时候。
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因为我父亲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次遭遇。几个月后,也就是6月,我才听说了这事,当时我妈妈在电话里简单地提起,然后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她说:“不要为我们担心。只要保持健康就好。”那时,我的父母住在另一个州,我整整一年都没见过他们。妈妈问我:“要不要我们再给你寄一些口罩?”
我没有跟我爸深入讨论过这件事。在这么长时间之后,这种沉默的态度变得更加难以打破,尽管美国的反亚裔暴力事件已经激增,包括上周亚特兰大一名枪手杀死六名亚裔女性的事件。我第一次问我爸爸关于他的经历是我告诉他我正在写这个故事。许多移民,比如我的父亲,还有我的母亲,都面临着种族主义问题,他们已经和孩子们建立了一套沉默的准则,不去讨论作为亚裔美国人的日常侮辱。即使是像现在这样痛苦的时刻,也没有动摇这套准则。
在我的童年时期,我的父母几乎从未谈论过种族。当他们提到种族的时候,他们给我灌输的是移民的陈词滥调:我们在80年代离开中国,身上只有几美元和决心,为了我们梦想中的事业和生活,长时间艰苦地工作。看看我们是如何成功的,你也一定能成功。种族歧视好像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事情,跟我的父母没有关系。当他们看到有关警察暴行的新闻时,他们虽然谴责这一行为,却是站在旁观者的态度,就好像是在看来自遥远国家的新闻在屏幕上播放一样。
他们偶尔会打破沉默,这让我印象深刻。在我小时候看完电影开车回家的路上,我曾经宣布我长大后要当一名演员。我的母亲说:“这会非常困难。”她当时直直地盯着前方的道路。我反驳说,她和爸爸说过,只要我足够努力,我什么都可以做。她说:“但是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没人会雇用你,因为你是亚洲人。”我不记得那天看的电影了,也不记得我妈之后说了什么,我只记得在接下来的路上我一直保持沉默。
去年年底,我搬到新泽西郊区和父母一起住,希望在疫情期间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们在一起(还可以省房租)。我以为和他们住在一起会让我们有更多关于种族的对话。但不断出现的关于针对亚洲人的种族主义新闻报道,似乎描述的是一个跟我们家毫无关系的另一个世界。
我们一起讨论过食谱,我爸爸的绘画爱好,我弟弟的大学申请。我知道他们清楚发生在亚裔身上的种族主义事件,他们明白我也知道,但他们就是不提,我心烦意乱,但又不确定要不要去扰乱他们虚幻的太平,我跟着他们走,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口。
当我追问妈妈爸爸在超市那一天的细节时,我才了解到那件事件发生后,我爸每次去杂货店,他会先把车开到停车位,关掉引擎,坐在那里,平静情绪,鼓起勇气再走进去。当我问爸爸为什么他没有告诉我这件事时,他说他忘了。他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从那以后,他就没再说过什么。
我把我父亲的沉默告诉了珍妮弗·杨,她是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后学者,专门研究亚裔美国家庭。她对此并不感到惊讶。珍妮弗发现,亚裔父母不会和孩子谈论种族主义,无论是针对亚裔还是其他群体。她认为,当种族主义针对他们时,出于不愿承认或者感到羞耻,父母特别不愿意谈论他们的经历。
图片来源:The Atlantic Twitter
哥伦比亚大学研究亚裔美国人的社会学家珍妮·李指出,亚裔父母不大愿意告诉自己的孩子种族主义的事情,因为种族主义会让他们感到脆弱。珍妮告诉我:“你父亲“希望”保护你不受种族主义和仇外情绪的影响,因为你是他的女儿,保护你是父母对孩子的本能,对移民父母来说,承认自己现在需要保护,对他们的幸福感是一个打击。”
沉默也会演变成一种隔阂。像我父母这样的移民可能会对自己被同化的经历保持沉默,希望这有助于他们自己,尤其是他们的孩子。但这一刻,我们看到亚洲人被骚扰、威胁、殴打、刺伤和杀害,暴露了这种想法的谬误。我父母那一代的移民也许梦想着一个无种族主义的美国,但这是一个脆弱的梦想,一个被粉饰的太平。这是个梦,美丽而虚幻,但不可能坚持太久。
Photo by Nghĩa Nguyễn on Unsplash
写这个故事迫使我最终问我的父母,为什么他们从来不和我或我的弟弟谈论反亚裔种族主义。当我在晚餐时提起这件事时,他们似乎很惊讶。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们不希望你们俩在这种阴影笼罩下长大。”我妈妈最后说:“我们不想让你因为与众不同而感到内疚。”
我对她的坦率感到惊讶。爸爸补充说:“我们不想让你承受这样的心理负担。”他们没有提到拒绝承认或感到羞耻。他们对自己的伤势只字不提,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我和弟弟身上,当他们谈论他们的沉默时,我们彼此之间仍然有隔阂。
反亚裔种族主义的悲剧在于,我们在一定程度上看不到它。如果种族主义的故事不能在家庭内部分享,那么在官方统计的反亚裔暴力中可能会更少。在美国,针对亚洲人的暴力的真实规模和恐怖程度可能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尽管据报道,针对亚裔美国人的仇恨犯罪在过去一年有所上升,维权组织亚裔美国人促进正义洛杉矶分会的首席执行官康妮·钟·乔说:“我认为这只是冰山一角,据我们了解很多人只是不知道,当这种情况发生时,要去哪里寻求帮助或支持,所以他们哪儿也去不了。”
起初,在亚特兰大枪击事件之后,除了这个枪击事件,我们无话不谈。我们讨论炒三文鱼的最佳方法(把它切成方块),以及我爸爸画水彩画的过程(他的云画得惟妙惟肖,但树画得就没有那么出彩了)。但沉重的信息慢慢地向我们迫近,终于,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当我们在厨房里闲着的时候,我提起了枪击事件。
是的,他们听说了这个消息,这个可怕的消息,我妈妈说:“当你搬回去后,天黑后不要出去,也不要一个人出去。”当我告诉她亚特兰大的大多数受害者都和她年龄相仿,她也应该好好照顾自己时,她耸了耸肩。然后,她把爸爸从杂货店买的草莓洗干净,盛在碗里,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