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数个彻夜难眠的夜晚,千千万人都干过同一件事:
视奸那个和你有关的陌生人。
这个人或许是前任,或许是前任的现任,或许是现任的前任。
在隐秘的角落里,人们总是美化自己没有选择的那条道路。
正义与邪恶,都是最容易被接受的故事。
要么是舍身取义的英雄,要么是罪恶无情的反派,人们很容易为每个角色归类。
当一个电视剧里几乎没有一个纯正的好人或坏人的时候,那它一定做对了什么。
台剧《不够善良的我们》,从开播时的豆瓣9.0分,到现在因为结局烂尾回落到了8.4分,越来越多的人进入了这场关于幽微人性的讨论。
远看这是一段三角关系,但近看你会发现没有一点狗血。
每个人都在重复一个词:如果当初。
故事的三位主人公都是40岁的中年人,开场就给人一种平淡而窒息的痛苦:这是一场关于东亚人的《婚姻故事》。
简庆芬是一个普通到没有颜色的家庭主妇,她是二十四孝好妻子好儿媳好妈妈,她有东亚女人特有的强大的忍耐力,她穿的是好嫁风的衣服,过的是标准模版下的结婚生子的人生。
但在这场看似安逸的婚姻生活中,她日渐麻木的脸上长出了裂缝——她开始在深夜无眠的夜晚,视奸丈夫的白月光前女友。
一切原因,都是因为她看似幸福的生活并不幸福。
在她面前,丈夫何瑞之就像是一块儿在撒哈拉沙漠暴晒一年的枯木,是一坨被抽走骨髓的肉块儿,简庆芬几乎看不到他的任何情绪起伏。
他有耐心地陪孩子写作业、玩耍,也会在下班之后做做家务。他不会出轨,但也不会爱她,如果把他们生活完全平铺展开,那绝对是最令人昏昏欲睡的琐碎生活。
虽说食之无味,但何瑞之也算达到了正常婚姻的最低标准,在东亚语境甚至算得上是优质男。
但在平淡生活的水面之下,简庆芬却惴惴不安。
因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何瑞之又变成了一个鲜活的、有知觉的、会爱人的男人。
Rebecca是何瑞之的前女友,一个与简庆芬完全相反的女人。年轻的她画着烟熏妆,穿着卫衣和肥大的牛仔裤,她总是摆出一副冷酷的表情,她是工作狂,总是一股脑扑在电脑上。就是这样一个刺猬一样的女人,让何瑞之为她变成了一个长着恋爱脑的男人。
于是,当这段互不打扰的三角关系走到了迷茫的40岁,位于最底部的角色率先发难——
简庆芬开始窥视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女人,丈夫的白月光前女友Rebecca。
她想知道的真相很简单。当时没有选择和自己的丈夫结婚的女人,那个主动在这场感情的军备竞赛中宣布弃权的女人,这十年过得怎么样?
她更想知道的是——她过得,比我好吗?
答案很快就揭晓了。
简庆芬就像每一个当代人一样,通过社交媒体的只言片语,推断网线另一头的人又过上了什么好日子。
她看到40岁单身未婚未育的Rebecca,果然变成了一个经济自由、事业强大的独立女性。她似乎赚到了1800万新台币(400万人民币),她似乎每天都有惊喜,她似乎又添了新纹身,她似乎还谈了一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小奶狗男友。
完蛋了,她过得比我好。果然,独立女性的生活就是比全职主妇强——这就是简庆芬得到的答案。
她如同死水般枯燥的全职主妇生活,日复一日消耗着她的生命和精神。而网线那边的Rebecca,似乎拥有了全世界最精彩的部分。
有趣的是,Rebecca同时也在凝视着简庆芬。
Rebecca看到简庆芬在社交媒体发了一张和儿子依偎在一起的幸福大头照,光标久久停留在“关注”两个字上却不敢点下去。
这是她曾经放弃的那条路:在结婚生子和单打独斗二者之中,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后者。
但自由的代价也在漫长的独自生活中标注了答案。
她要面对的第一道难题就是钱。
就算是赚着高薪的Rebecca,也无法负担一套台北市的房子,房东随时都有可能把她赶出家门,任何一个在大城市漂着的人都共享着相似的烦恼。
前辈给她算了一笔帐。就算想50岁退休,也要攒够1800万新台币(400万人民币)才能保障衣食住行,还不算大病医疗的费用。Rebecca看着自己银行账户里的60万新台币(13万人民币)陷入沉思,她发现自己离梦想中财务自由太远了。
一个东亚单身女性需要的安全感,价格高达1800万新台币。
她要面对的第二道难题是伴侣。
自从拒绝了何瑞之的求婚之后,她交往过异国形形色色的男人,但她从没有停留过一次。
当指针来到40岁的时候,她也要面对年龄焦虑,比她年轻十几岁的男生也会议论她:是还不错,就是老了点,不然可以追一下。
她面对的第三道难题,是沁入骨髓的孤独感。
在外人看来,她的单身是近似可悲的状态,甚至下班后连一个吃饭的搭子都找不到。
当她好不容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想去餐厅大快朵颐一顿的时候,服务员却告诉她单人只能坐在吧台。
偶尔她也会回想起何瑞之,这是一份很久之前摆在她面前却被她拒绝的offer。和简庆芬鸡肋的婚姻生活相比,Rebecca拥有过更加热烈的何润之。他们拥有过真正意义上可以被称之为浪漫爱情的东西。
这段爱情,最终被何润之的母亲打断,两个懦弱的人共同缴械投降。
十多年过去了,爱情早就烧成了灰,变成了暗物质漂浮在Rebecca的宇宙里。
在台北这么小的城市里,她终于还是遇到了他。在滑板公园里,正在和小奶狗学滑旱冰的Rebecca,一抬头看到了十年前最爱的那个男人。
男人来接他的儿子下课,贴心地帮儿子拿好了水杯,告诉儿子,妈妈在家里做好了饭,儿子兴奋地告诉爸爸自己今天得了第一名。如今,他俨然是一个别人的好丈夫了。这样的生活,本来是属于Rebecca的,是她弃权了。
她远远望着幸福的父子远去,自己留在原地扶着刚跌倒的双腿,眼泪不自觉地掉下来:“好痛喔,真的好痛。”
这不是一出狗血普通的三角关系,这个故事也无关雌竞。
简庆芬和Rebecca之间的量子纠缠,是通过何瑞之这个中介完成的。
何瑞之是台剧中少有的,没有任何魅力的,枯燥干涩的男主角。除了演员贺军翔本人的帅气之外,这个男人就像过期受潮的薯片一样令人乏味。
他冷漠,自私,共情能力很低。在编剧徐誉庭看来,无所谓白玫瑰和红玫瑰,他谁也不爱。因为人性的真相是趋利避害。
年轻的何瑞之确实爱过Rebecca,但这份爱远远抵不过妈宝男的软弱。当母亲数次表达了对Rebecca的厌恶之后,两个人就如此无疾而终,谁都没有提出解决方案。
分手后的他,顺从地接受命运的拷打,选择向简庆芬求婚,因为简庆芬是母亲更青睐的标准东亚儿媳。
简庆芬几乎丧失自尊地追求他,住到了他家里,主动为他承担照顾母亲的义务。他只是在当下没有更好的选择,于是本能地踏入了那条对自己最有利的河流。
当简庆芬把那枚尺寸太小的戒指抢过来戴在手上时,就注定这是一段不平衡的婚姻。
何瑞之只会对她说“谢谢”,却从来没说过“爱你”。
和简庆芬结婚后,他毫无愧疚地把自己的孝心外包给了妻子。
母亲瘫痪在床,屎尿拉了满地,也是狼狈的好儿媳简庆芬收拾残局。
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典型东亚妻子提供的便利,在睡梦中仍然会想起那支得不到的白玫瑰Rebecca。但也仅此而已,他从未越界,甚至从头到尾没有真正和Rebecca再次产生实际的联系。
台湾偶像剧伴随了两代人的青春期,他们曾经演绎过王子爱上灰姑娘,青蛙爱上公主的故事。
而如今,曾经在偶像剧里扮演王子公主的人,变成了满鬓灰发的中年人,40岁的他们,撕破了20岁时由他们亲手构建的爱情神话。
陈奕迅有首歌叫做《远在咫尺》,就是这段婚姻故事最好的注脚。
跟她昏昏欲睡,是否忍让令人很累。
贪恋她抛弃你,是否当初想法不对。
安抚她都寂寞,是否你便令人快乐。
还是我最尾选择谁,同样背上这焦虑。
当人们站在四十岁的关头回望过去,平行宇宙的另一种可能性总是挥舞着双手诱惑着你我。
如果当初,我选择了和ta结婚;如果当初,我选择了留在这个城市;如果当初,我再勇敢一点,是否会拥有更自由的生活。
人类就是这样爱犯贱的低等动物。
简庆芬和Rebecca就是宇宙中纠缠的两颗粒子。
他们三个人早年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男人何瑞之只是一件花瓶,两位女性才是主角。同公司的她们,同月同日出生,总是穿着相同的衣服,过生日吃的都是红叶牌蛋糕,就连喜欢的男人也一样。
比起何瑞之,简庆芬更像是爱上了Rebecca。她是先看到了灼眼的Rebecca,接下来才看到了Rebecca的男友何瑞之。于是,她产生了抢走何瑞之的念头。
这是女性之间才存在的一种微妙情感,有妒忌,也有爱慕。她爱的并不是何瑞之,而是那个深爱着Rebecca的何瑞之。她企图霸占的,也是一个深爱着另一个女人的男人。
这是极难写的一笔,只有女性编剧能精确捕捉到女性的禁忌心事。
简庆芬是一个令人非常难堪的主角。
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绿茶,她只是用不惹人讨厌的方式获得了她想要的生活。
结婚之前,她恰到好处地打趣何瑞之和Rebecca的感情,她用极高的情商和圆滑的性格获得了何妈妈的偏心,她在保持边界感的同时,让何瑞之在不知不觉中走向了她的一边,如愿以偿成为了她的丈夫。
作为一个闯入者,她的姿态令人有些局促,却也让人恨不起来。
结婚之后,简庆芬费尽心机赢来的战利品,在十年的婚姻生活中缓慢地从黄金变成了鸡毛。
曾经殷勤地去婆家照顾何妈妈的她,也会因为对方侵入自己的夫妻生活感到疲倦和厌烦。
丈夫没有过原则性的错误,永远面无表情扮演着冷漠的好好先生,三口之家平淡但挑不出毛病。性生活变成奢侈品,哪怕偶尔兴致来了,也会被突然造访的婆婆打断。
简庆芬这才明白了“远香近臭”的道理。
曾经夸她切的葱花好吃的婆婆,如今会嫌弃她连一个葱花都切不好。曾经自己也是职场女性的一员,如今只能陪着婆婆买菜,甚至最后辞职做婆婆的病床陪护。
好不容易抢来的糖,抢到手才发现根本不甜。
当你的生活难以为继的时候,虚构一个假想敌,就是一个人最本能的自救方式。
简庆芬在脑海中幻想着敌人Rebecca的全面胜利。
自己辛苦抢来的婚姻,只不过是胜利者Rebecca的弃权和禅让。而灵巧躲闪掉婚姻生活的Rebecca,在她眼里变成了耀眼的星星。她自由、美丽、不会被任何世俗腐蚀,她是丈夫无法遗忘的白月光,是他心里永远的微笑。
而自己,抢破脑袋只为了成为何瑞之的蚊子血和饭粘子。
她被自我画地为牢,终于走向精神崩溃:是不是Rebecca走入这段婚姻,就会不一样?
但电视剧告诉了所有人一个答案:
并没有不一样。
如果是Rebecca,她也要承担男性的孝心外包与无偿的家务劳动;如果是Rebecca,或许他们早就离婚分道扬镳。
如果简庆芬没有选择何瑞之,她依然会和另一个平凡的男人进入婚姻,面对的是同样的困境与难题。
人们总是美化自己没有走的那条路。
选择了A,那么B就一定是鲜花满途;选择了B,那么A就一定是海阔天空。
但现实的残酷之处在于,无论A还是B,它们都是乌烟瘴气、布满荆棘的痛苦之路。因为人生的真相一直如此。
你永远都会后悔你当下作出的选择,人就是在后悔中成长的动物。
即便是外表自由洒脱的Rebecca,内心仍然在为自己年轻时的决定后悔,四十岁这年她终于发现,当初不应该弃权。
与其说她羡慕的是何瑞之的三口之家,羡慕的是简庆芬成功抢走了自己的爱人,不如说她是在羡慕既定规划下的人生。
这种情绪是幽微私密的,是拿不上台面的,也是政治不正确的,会激怒许多选择独身的女性。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它却异常的“精确”——
当一个女性选择独身一辈子的时候,不必伺候任何人的快乐和自由自然不必说。
但总有那么一个细小的时刻,在内心深处用千万根银针戳着你,比如衣柜散架,比如想和爱人一起吃一顿麻辣火锅,比如爬山时前方伸出来的一双手。
不是自由不好,而是承受着自由的代价时,人性总会忍不住那股“回头看一眼的欲望”。
而“视奸”这种当代人最常见的行为,就是这种“后悔”产生的外延。
我的朋友天宝是我身边最爱“视奸”的人,她是我见过最“简庆芬”的女孩。
她几乎掌握着所有前任、前任的现任、现任的前任的社交平台。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能直接入职中情局。
而那些陌生的女生,她都如数家珍般掌握了她们的爱好和生活。有人爱喝碳酸饮料,有人在英国留过学,有人的孩子已经上了幼儿园。
她比当事人更清楚地记得,这些陌生女孩和自己丈夫的爱情故事。
就是如此极端地窥探,让她乐此不疲地从中吸取养分。可她掌握的信息越多,她越开心不起来。
除非有一天,这些陌生的女孩彻底拉黑她,她才能彻底从这场沉默的自我折磨中得到解救。
当我忍不住问她,“人到底为什么需要视奸”的时候,她的回答是这样的。
“一个人的内在核心不够稳定的时候,ta必须通过另类的方式吸取安全感。在‘不断确认自己是否被爱着’的过程中,视奸就变成了说服自己的一种工具。”
换句话说,这是在痛苦迷茫的人生中,从他者身上抓住确定性。
敌人有时候比朋友更亲密。当你与敌人缠斗已久,最后就会逐渐与敌人融为一体。
我也认识许多的Rebecca。
她们在年轻时放弃了小城市递出的婚姻橄榄枝,一头扎进大城市打拼。十多年过去了,曾经的男友已经当了爸爸。
她们看着前男友晒出婚礼的照片,手指停在点赞的光标上,迟疑很久都不敢点下去。
在繁忙的打拼间隙,她们也会回头望一眼那个擦肩而过的平行宇宙。如果当初没有弃权,如今或许在出租屋里吃外卖的自己,也能过上小镇贵妇的闲散生活。
当20多岁的Rebecca们站在选择的路口时,并不知道30岁和40岁的她们,将要和永恒的孤独天人交战。
当朋友圈里的简庆芬们,晒出三室一厅和俩娃三猫,当朋友圈里的Rebecca们,晒出大城市的影展和戏剧——所有人都在用尽全力向外界展示自己最光鲜的羽毛。
精装的朋友圈,毛坯的现实生活。每个人的桌上都摆满了鲜花和美酒,但每个人身后都有解决不完的疮疤和伤口。
这个世界还有无数双简庆芬和Rebecca,她们就像两颗纠缠不休的粒子,永恒对望着平行世界的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