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好,我是陈思呈,是一个写作者。我从广州来,祖籍是潮州。
关于潮州有一些标签,有褒有贬,但我自查,这些标签我多数是不符合的。唯有一点,是我作为一个潮州人做得最为专业的,那就是喝茶。
网上有过一些图片,关于潮州人爱喝茶的程度,比如:跑马拉松,别人喝矿泉水,潮州人要喝茶;堵车中,潮州人也不在怕的,因为车里改装出悠闲的茶位。
出去旅行,到了冰川喝茶,在高原面对群山喝茶;最夸张的,就算到了金字塔跟前也要喝工夫茶。
对于潮州人来说,仿佛只要有那么一套工夫茶具傍身,就可以无惧世事变迁,不知老之将至。
这些图片和段子,可以说并不夸张,“是我本人”。
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冲茶,空腹喝茶喝到胃食管返流,但我还是离不开它,白开水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难忍受的东西。出差时我也带着便携式工夫茶具。
有时我在外地乡村,看到村民们闲聚村头,三三两两聊得很开心,但我还是觉得少了点什么。其实就是少了那么一套茶具,这个时候我很想克服社恐,掏出我的茶具来,请他们喝上一杯。
在我看来,没有喝茶的闲聚是没有灵魂的,没有茶的生活也总像是临时的。
喝茶对我来说是童子功。小时候我奶奶每天上午就开始冲工夫茶。她收拾好厨房、买好菜,然后就会悠哉悠哉地给自己冲一泡茶,这个茶其实是给主妇的工作做个标点符号,创造一个停顿的节奏。
现如今,我也到了接近当年我奶奶那样的年纪了,我跟我奶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可以一边做菜一边冲茶。
每次开始写作之前,我都会先摆好茶盘,当茶叶从罐子里拿出来放到盖碗中,那个时刻,甚至不需要喝到茶,我已经感到了幸福和稳定。
我奶奶冲了茶之后,还有一个在我当时看来很不理解的行为,就是特意端起其中一杯,推开隔壁邻居家门,请邻居的老婶婶喝一杯。
大家知道的,我们潮州的工夫茶很小一杯,别说端着走,就连坐着拿起来喝对一些人都会有难度,因为确实太小杯了,容易烫手。再说了,这么一口茶,别人会缺吗?还值得专门送过去?
当然不缺,当我奶奶或老婶给对方送去这杯茶的时候,说不定对方也正冲了茶。所以这杯茶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这样的心意,跟她的老闺密分享这一刻的悠闲和愉快。
我奶奶喝的茶,其实是很廉价的茶叶,那个年代的人喝不了好茶,但因为喝得多,喝上瘾,她形成了喝浓茶的习惯。
这一点,我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我知道不健康,但还是习惯喝浓茶,总觉得太淡的茶里有一种没办法被满足的缺失。外地的朋友评价我喝的茶:看起来颜色像酱油,喝起来味道像中药。
这种茶,在潮州话里被称为“焖茶饭”,意思是茶叶投到盖碗中要非常满,像焖米饭那样。还有另一个很生动的说法,叫“水溜茶缝过”,意思是茶叶太密了,水要溜缝儿才能过。
焖茶饭必须只有工夫茶具才能做到。大家可以看到图片上工夫茶的形态,一般就是一个盖碗,外加三个或者四个小杯。这种茶具是潮州特有的,最大特点就是杯子非常小。
杯子小,就意味着要不断地冲泡,也要不断地洗杯,因此,喝茶的流程也会被极大地拉长,喝每杯茶的频率也在极大地增加。这其实是人为地使冲茶过程增加了难度。
但是,一件事稍有难度,会天然地成为一个凝聚力。坐在一起的人,某个程度上都在关注喝茶这件事,再陌生的人也能拉近距离,因为毕竟有件事可以一起做,不会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或者可以反过来说,这杯茶也能拉远距离。因为有茶这件类似于他者的事物存在,我们可以只聊聊眼前这杯茶,不必交浅言深,有违内心。
大家可以想想,如果邀请别人来家里做客,有些什么说法,我们所听过的有:
“有空来家里玩”——这显得很抽象,怎么玩,玩啥?
“有空来家里吃饭”——这显得太正式,太隆重了。
电视剧《潜伏》里翠平是这么说的:“有空来家里炕上坐”——这又实在有点过分随和、过分亲切了。
在我老家是这样说的:有闲来滴茶,其实就是有空来家里喝茶的意思。我觉得这个说法非常好,它显得散淡又具体,进可攻退可守。避免了很多尴尬,又避免了很多用力过猛。
我曾经在另外一个地方也听到这样的邀请,不知道各位能否猜出在哪里。
是在内蒙古。几年前十月份的一个下午,我第一次到呼伦贝尔的特莫呼珠牧场,到朋友的朋友斯仁其木格家里做客。她站在她家的铁皮房子门口,招呼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来家里喝茶吧!”
当时我觉得有点穿越,没想到从祖国几乎最南端来到最北端,听到的待客用语,竟然是同一句话。
斯仁其木格邀请我喝的是蒙古奶茶,茶水则是豪放的蒙古大锅熬出来的,一大锅。每天,其木格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熬奶茶,她早上六点左右就起床了。蒙古奶茶先是把茶砖撬开,煮上十来分钟后,再加入自家挤的牛奶。
草原的清晨非常安静,我总是被她熬奶茶的声音唤醒。茶水的翻滚声,牛奶往锅里倒的时候发出的水流声,她用勺子把那一锅奶和茶水混匀时的声音,这一切都显得很悠远。
后来我又多次在不同时候住进不同牧民家里,慢慢知道了茶对蒙古族来讲也很重要,不亚于工夫茶对潮州的重要性。
比如牧民们到新的牧场驻扎时,常会第一时间熬一锅奶茶,敬天敬神,然后再喝掉。以前经济不好的时候,一整个白天里只喝茶,只有晚上的时候才吃饭。这一锅奶茶,就是一整天的能量来源。
我没有跟着放过牧,但看过其木格家院子里闯进来过几头别人家的牛,她连外套都来不及穿,只穿一件单衣就冲到零下20度的室外去,大声喝止牛群,嘴里用蒙语说一些骂牛的话,直到这些牛耷拉下肩膀退了出去。
我也见过她们驯服“学坏”的马,她们说过,羊比较听话,马容易学坏。我看她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一种惊人的魄力和体力,而这种体力和魄力,可能就都是那锅蒙古奶茶给予她们的。
相比之下,我老家对茶的态度有所不同。他们也常在地里田间摆上茶具,工作到很劳累的时候也会喝茶,但他们喝的这茶,与果腹无关。
或者可以这么说,在我老家,生存与生活之间的距离,就是这一泡茶的距离。
我还去过新疆喀什。在喀什老城的茶馆,每天都坐满了维吾尔族老汉,他们把一整天的闲暇时间在茶馆里打发掉。尤其是冬天,大家挨挨挤挤地坐着,脱掉了鞋子盘着腿坐在“苏帕”上,每个人面前都是一壶茶、一个杯子、一个铁盘,铁盘上一个馕,还有另一个碟子装了美丽的黄色冰糖。
喝茶的老汉时不时地将盘子里的馕掰成小块,在茶水里面浸一浸,再美滋滋地送进嘴巴里。
他们在这里长久地坐着,一天又一天,时光在茶水中流逝。有时候,他们会因为某个我听不清楚的原因,突然唱起歌或者跳起舞来,我就曾看到喝着茶的一个维吾尔族老汉,突然掏出一把热瓦甫开始弹唱,但很快地,另一个维吾尔族老汉也掏出一个达甫鼓拍了起来。
大家跟着摇晃唱歌,于是,一个又瘦又帅、长得和传说中的阿凡提一模一样的维吾尔族老汉站起来为大家伴舞,又是旋转又是拍手,又抒情地张开胳膊,又喜不自禁地扭着脖子。
这是非常热烈、充满异域色彩的喝茶,它与一般常见的静态的喝茶,又是截然不同。
而我现在所生活的广州,也爱喝茶。巴金在文章中写道:
广州人每天总有大部分的时间消磨在茶馆里面。许多人一天总要进三次茶馆。在习惯上规定的饮茶时间内,每个茶楼都没有空位。
粤语中不说“喝早茶”,而说“叹早茶”,一个叹字,尽显享受。人们会用叹世界表示享受生活,享福。他们还会说:你们就好啦,有退休金,朝朝叹早茶。
我有个好朋友老王,她在老城区上班。她跟我说过一个奇观,十年前,她每天早晨六七点上班,沿路要经过老城的茶楼,那些茶楼还没有开门,但门口已经有了不少等待着的老人家。这些老人觉少,醒得早,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茶楼来喝茶。
有些老人家习惯一个人来叹早茶,来的路上顺路买份报纸,然后在固定座位坐下,点个“一盅两件”——一壶茶、两件点心,开始看报纸,一边看报纸一边叹早茶,吃点心,直到把边边角角的广告全看完了,这时,也到了中午了,正好离开。
只不过,广州人的叹早茶根本不是喝茶,主要吃点心,肠粉、烧麦、金钱骨、凤爪、叉烧包、萝卜糕、牛肉球、马拉糕……这些点心远比那壶茶著名多了。至于那壶茶,在我这个潮州人看来,那就实在是太淡太淡太淡了。
不过不管是维吾尔族老汉的茶馆,还是广州人的茶楼,对于潮州人来说,都是没必要的。因为潮州人自带茶馆,每个潮州人自己就是一个茶馆。
我曾经在顺德的工地上看到一个工人,水泥沙石预制板之中,只有他自己。在他旁边,一些砖头搭建了一张极简易的矮桌,上面摆了一套工夫茶具。我一看这套茶具就知道他是个潮州人。
一般的工夫茶有三个杯子,但他只用两个,仿佛自己与自己对饮,那个场景,有些寂寞,有些伤感。但反过来想,即便一个人,起码也要用两个杯子,这就是一个喝工夫茶的人最后的倔强。
我前些年经常到潮州乡下采访,在潮州,就算目不识丁的爷爷奶奶,他们说起茶来都是头头是道,哪条茶好,哪条茶不好,每个人都有发言权。他们会使用很多微妙、雅致、甚至很有诗意的用词:
比如说某一个茶叶韵味很足,他们会说“有喉底”,如果香气很浓烈,不节制,他们会说“这个香气太霸道”,如果太苦的茶,他们会说“冲到了茶胆”,如果茶碱过多,喝了之后容易肚子饿,他们会说“这个茶太剥削”。
这样一些用词,我觉得文学性是很高的,但这就是他们的日常用语。我想,有这种很细微的体察,而且能够描述出这些细微感受的族群,必定是非常敏感和细腻的。
而这种敏感和细腻对写作者来说极为重要。从这个角度看,这可能是喝茶与写作之间对我来说的某种联系。也可以说,这就是我老家的祖辈们在我身上埋下的某种基因,某种微妙的能力。
几年前我出版了一本跟老家有关的书叫《私城记》,对过往的这些回溯,使我进一步地看到我的来路,我更多地了解了自己的过去,我生活的这个小城。
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也想到了老家的一句谚语。这句谚语也跟茶有关,是说“假力洗茶渣”,意思是假勤快的人才去洗茶渍。
因为每家每户的工夫茶具都有很多茶渍,这些茶渍是不需要洗掉的,把这些茶渍洗掉不是真的勤劳,是花时间做了一件没必要、甚至扫兴的事。
为什么这些茶渍不需要洗掉呢?因为它们就是过去的痕迹,是一些好的印记。在我老家的老人看来,这是之前每泡茶所留下的积累,自带芬芳,把每一泡茶的好处以某种形式叠加在一起。
梁启超曾经把这种茶渍累累的茶壶用来解释“业”。说这些用得越旧的茶壶,茶渍越深,每次泡茶时,旧的茶就越是发挥作用。他说:
每多泡一次茶,那壶的内容便生一次变化。第二次再泡新茶,前面渍下的茶精便起一番作用,能令茶味更好。
所以,当我回首过去的时候,我也意识到,我的过去,就像这些茶渍一样,依然在影响我的今天。但是,今天也会反过来影响过去,因为当我们反复咂摸过去,对过去的理解会产生变化。
这一切,就是梁启超说的“业业相引”,就是“业力不灭”。茶渍以它极为具体的形式,借助乡谚,向我传达了这样一个真理。
每当我看到工夫茶具总觉得很感慨,它有很精致奇巧的型制,但总是茶渍累累,它从不高高在上,总是出现在乡野、工地,在车上、船上,甚至在繁忙的厨房间。
诗词大家顾随常常引用一句西洋谚语:“我们需要更脏的手,我们需要更干净的心”,更脏的手,是什么都可以做的手。
这让我想到了老家喝着工夫茶的乡亲们,他们往往就是这样的状态,他们可以“做鞋泥里踏”,双手在污泥中劳动,同时也可以以一种很悠闲的状态喝茶。他们把澄澈甘冽的茶水、芬芳浓郁的茶香,跟粗砺浑浊的生活无限地融汇在一起。
这就是我要讲的全部,谢谢大家。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演讲嘉宾:陈思呈,注:本演讲来自一席x东方树叶主题演讲特别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