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圣诞节我们发布了刘海平老师的演讲《计算爱情》，受到很多关注和讨论。
从2021年开始，刘老师在大学里开设了一门性别与婚恋课，讨论的内容既包括演讲中提到的情感咨询与PUA培训，也包括亲密伴侣暴力、分手、生育、家务劳动等更广泛的议题。现在这门课已经上过三个学期，最近刚刚结束第三次课。
在上这门课的过程中，刘老师对00后学生的性别观和婚恋观有比较深入的观察，所以我们特地和刘老师一起聊聊这门课。
“老师，你这门课必须开！”
恒宇：您在2021年为什么决定开这门爱情课？
刘海平：2021年时我已经教了两年英语课，觉得可以尝试开一门跟我的科研有一定关系的课，让自己感觉不那么割裂。我先写了一个课程申请，当时我就预感到这个课可能会被审核不通过，就故弄玄虚起了一个英文名叫What do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
交上去后，果然没通过。我还不死心，我打电话给教务处说，你得给我个原因，为什么不通过？对方就跟我说，评审专家委员会认为课程内容比较敏感。我说具体什么敏感？他说爱情、婚姻、性别这些都敏感，他觉得在高校内带着学生去谈论如何谈恋爱和性别平权这些议题不合适。
英语课上的学生得知这门课开不了了后接受不了，他们说，老师你这个课是真正解决我们需求的，必须开！然后至少10个甚至20个以上的学生给校长信箱写了信，可能惊动了上层，隔了大概两天，教务处同一个老师给我打电话说，有很多学生反映需要这门课，不如现在就开吧，但是课的名字还是得改，要不然过不了。
我在网上搜集了985高校曾经开过的跟爱、性、婚姻相关的课程和讲座，发现北师大有一门课就叫“亲密关系与自我成长”，完全做到了符合我校专家委员会说的，既不能有婚姻，也不能有爱情，还不能有性别。所以我就直接用了他们这个名字。
在第一次课前我做了一个问卷调查，看到结果后，我比较惊讶的是有些同学在高中就有过七八段恋爱，而且每一段都非常短，只有两三个月，非常快餐化。
而且他们这些短暂的亲密关系也已经涉及了性行为，有一个女生跟我说：“老师，一个礼拜我们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她说的时候还有点豪情万丈。我听完以后的第一反应是问她，你保护自己了吗？你一个礼拜把该做的事都做了，那你该保护的都保护了吗？
上学期上完第一节课后有个男生来找我，激情澎湃地说了 40分钟。他是从河南一个特别偏远的农村考到这儿来的，他惊叹于深圳的各种东西。他说，老师你对我的震撼太大了，你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出现在我们那的，我们那儿不可能存在女性出去挣钱，男的在家带娃，还觉得自己特伟大。
佟通通 ：从小地方刚刚来到大城市的这种紧绷状态，会影响到他的亲密关系吗？
刘海平：我觉得肯定是会影响的，而且他们有时候太过于心急。有很多男同学始终处在一种“我想有个女朋友，我该怎么办呀”这种状态，他们特别希望我教他们PUA的那些内容。
现在流行在朋友圈里“官宣”恋情，我观察到他们都很讲究，会发一些很有氛围感但在我看来很奇怪的照片。比如自己站着从上往下拍女朋友蹲着，有的会拍牵手照，然后来一个九宫格。他们还会在朋友圈里炫耀女朋友给他织的围巾，在深圳这样一个并不需要围巾的城市。
没有人的脑子能被定性为恋爱脑
恒宇：很多学生会向你讲他的恋爱困惑，他们来上这门课像是把你当成了一个恋爱导师。
刘海平：我一般在第一节课就说我是批判恋爱导师的，我本人绝对不会去做恋爱导师，给你提建议或是想方案。但在这两年里，我再怎么划清界限，还是会有个别的学生来找我。
这学期有一个男孩跟我讲了半天他想挽回前任，让我给他建议。我很无奈，然后告诉了他挽回咨询里会用的那些套路，但我同时也告诉他，你现在所处的状态，就是我们在“恋爱脑”那节课讲到的，你大脑里的各种激素水平正在趋于平缓，你必然是痛苦的，就跟戒断反应一样。你要告诉自己，过一段时间痛苦必然会消退，而不是说我冲回去，非要把记忆里那个美好的人抓回来，因为你们俩都回不到过去了。
佟通通：你在“恋爱脑”那一课是怎么讲的？你刚才好像把恋爱描述成了一个人脑中的生理性激素的变化过程，而不是大家常说的“爱是自由意志的沦陷”这种浪漫化的表述。
刘海平：生物人类学家Helen Fisher有一个特别有名的研究，用核磁共振去看人在恋爱和失恋的时候大脑里的状况。研究最后发现，在你恋爱时，大脑里某个区域会特别活跃，然后造成你身体里的血清素、多巴胺的含量异于正常水平，然后就会让你有一种坠入爱河的感觉；你失恋的时候，也会出现另外一种异常兴奋，让你感到痛苦。
这个研究发现热恋期只会持续6~18个月，也就是说大部分人的恋爱脑状态，或者说自由意志的沦陷不会超过18个月，18个月之后必然会回到一个比较正常的水平。
在“恋爱脑”那节课上，我就把Helen Fisher的研究介绍给学生，然后告诉他们，我们平常所谓的热恋、上头、恋爱脑，完全可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你知道了这一切之后，失恋的时候你就稍微能够跳出来，自己抚慰一下痛苦的自己，不要做出一些过激的行为。
佟通通：那会不会坠入爱河的这种感觉并不取决于对象是谁，只是一种生物方面的反应？有时候我会想，我是不是直接吃个药丸补充一下多巴胺就能体会到恋爱的感觉，那我就不需要一个恋爱的对象了。
刘海平：我觉得这是一种认知上的偏差。多巴胺是一种神经递质，它是用来传递快乐的感觉的。当然可以通过直接吃药来补充多巴胺，比如在治疗抑郁症的时候。
虽然我们可以从化学物质的角度去理解亲密关系，但是我觉得它必然还是你跟另外一个独立的个体之间产生的互动，大部分人追求的最后还是两个人之间高度的情感共振，那可能才是恋爱中最美妙的时刻。
恒宇：我是这两年才听说恋爱脑这个词的，以前我以为是说一个人特别会谈恋爱、特别浪漫。现在恋爱脑好像变成了一个很负面的词，甚至用来骂人，你怎么看恋爱脑这个词？
刘海平：现在很多女生会说自己是不是太恋爱脑了，这种自我责备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热恋期脑部必然会产生一种非常兴奋愉悦的状态，也是恋爱早期最值得追求的一部分，它只是一个短暂性的状态，而不会把人定性成你这个脑子就是恋爱脑这个属性。
恋爱脑可能唯一的风险就是，你可能在这个阶段会做出一些特别利他，特别不利己的行为。你只要守住一些底线，不要被诈骗、不要被伤害。可能对于大部分人来说，难题是你走出恋爱脑之后，怎样去应对后面那个痒的问题。
男生自学PUA后官宣恋爱了
刘海平：我在课上也讲了演讲里提到的PUA培训班，有很多男生希望我给他们讲讲PUA里的干货。他们发现我不但没讲，还批判了，课下就自己去找资料，有时候还会发私信给我展示找到的一些免费资料。我会提醒他们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当然据我的观察，这些学生也是有自我判断力的。
有几个男生学了以后就在朋友圈官宣恋爱了，对他们来说是真有用。很多男同学可能因为在高中压抑了三年，连社交都有问题，学了一些PUA的方法之后，在如何跟人讲话方面，甚至微信上收到别人负面回复后的心态建设都有很大提升。
有个男同学跟我说，资料里说男性就是应该不断地追求心仪的女性，然后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并且不要因此而受伤，他觉得这个很受用。
“200万我就愿意给她做狗”
刘海平：现在很多学生不愿意在课上公开地讲一些观点，为了能让学生讨论起来，也保护他们的隐私，我这学期开始使用课堂弹幕来进行讨论。
匿名保护之后学生就敢讲了，每节课其实都有一些让人很惊讶的言论，当然有时候也能感觉出来他是在开玩笑，比如200万做狗。
讲男性气质时提到入赘的问题，曾经一度很多男性接受不了入赘，但我现在经常在网上看到“阿姨，我不想努力了”这种说法。我当时就想跟他们探讨一下。
我们讨论到对方给多少钱，你就愿意做赘婿？有一个同学说了个500万还是1000 万，有同学说不需要那么多，200 万就可以。然后那个同学举手示意了一下说，老师，200万我就愿意给她做狗！当然这个狗可能是舔狗的意思。
霸道总裁是有毒的男性气质
刘海平：我在课上给他们看了一篇研究霸道总裁的中文论文，文中分析说因为我们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才幻想有一个在市场中极其成功的男性霸道总裁对别人都无感，只青睐你。
我分享那篇文章是想让女同学去反思。大家看那些剧会觉得壁咚特别迷人，但其实壁咚是一种有毒的男性气质，他不顾对方的意愿强行进行一些亲密的举动。霸道总裁那些情节很容易滑向亲密伴侣暴力，我就问女同学，如果你看到这种情节觉得很浪漫的话，那可能真的是被洗脑洗得有点深了。
这也可以引申到性同意问题，这个是我们后来上性教育课的时候，一个男同学提出来的，他还引用了罗翔老师在一席的演讲。
也有同学问，那到底应该怎样判定同意与否呢？当时我的小助手就说，你就问呐，谁规定这个过程当中不能讲话呢？在这个过程中，双方应该获得彼此的同意，才能往下一步进行。但凡一方不愿意往下一步走，都应该停止，且我们应该把这个停止视为一种尊重，而不是视为我不行。
我们在影视剧中经常看到的是一种非常浪漫化的表达方法，来一段音乐，然后镜头模糊，直接就到第二天早上了。一些霸道总裁文学中的词汇，长驱直入之类乱七八糟的，都可以算是亲密关系里的强奸了，女同学看这些东西太多了之后，就会模糊了界限。
性教育：男生不要总和“专业人士”比较
刘海平：性教育那一课我本来是不敢上的，课纲里也没有，怕交到学校又要说这个敏感。2022 年上半年第一次授课时，有一个没选上课的男生来找我说想给大家讲性教育，他已经做了47页的PPT。我把它删到了二十几页，然后又加入了一些我的女性视角，整合在一起去上了那节课。
我上每节课前都要做好教学督导会来检查的心理准备，我当时还费了老劲找到了一个红头文件，里面明确讲了要加强青少年的性教育，把它往上一放就安全了。
这节课是那学期人来的最多的一次，讲了性同意，还专门针对男性讲了避孕，针对女性讲了获得快乐。主要为了调转过去对女生的恐惧式的性教育方式，总是跟女生讲堕胎的危害，我觉得男生应该负起避孕的责任。
我从一个性教育组织那里了解到，她们在高校和中学收到的男生的困惑都是担心自己的尺寸和各种表现，所以后来我们也加了这部分的内容。
当然我不好讲得特别细，我在b站上找了几个男科专家的视频。专家讲得特别好，他说如果你希望自己30分钟，我们只能把你从有病治成没病，但我们不能把你治成超人。很多男生会拿自己跟小片子里的人比较，但是第一，小片子是剪辑的，第二，你怎么能跟这个领域的专业人士相比较呢？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
我讲了处女膜相关的内容之后，最让我无语的是第一学期不止一个男生私信给我说，老师你讲的这些科学知识我们都明白了，但我还是有处女情结怎么办？我一般收到这种私信都不立即回复，通常我自己也需要消化一两周以及跟别的同学聊一聊，然后尽量在课程结束前在课上公开地回复。
我后来跟同学讨论过，他们得出的一个结论是，担心对方不是处女的多半自己是处男，他担心的是自己会被对方有经验的人判断好坏，所以想找到一个跟他一样没有经验的人，这样他就不会被比较。
后来我们就在课上回复说，小处男同学不用太过于担心这个，就算没有实际的经验，你也可以学习相关的知识。而且最重要的还是你在这个过程中表达出爱和尊重，而不是只关注长度、硬度等等，那个根本不重要。
从他们课后交上来的感想能看出来，性教育那一课对他们的冲击非常大。
有一个女生说，老师你说了阴道瓣膜之后我才知道处女膜不是一个完整的膜，它是有孔洞的，不然月经怎么能流出来呢？也有女生说我现在知道了这些，但我还是对自己是不是处女很介意。
第一学期的期末有一个presentation，有一个男生讲的就是如何破除自己的处女情结，这个男生就是之前给我发私信说解决不了自己的处女情结的男生之一。能看得到一个直男试图说服旧的自我，虽然还没能完全说服。
课上的“性别对立”时刻
刘海平：这学期我在男性气质那节课上设计了一个活动叫光谱游戏，就是给出大概10句陈述，在屏幕上打出非常同意、同意、有点同意、有点不同意、不同意和非常不同意，然后让大家选择站队。
有一个陈述是，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我希望做另外一个性别。第一学期做的时候，大部分女生都希望下辈子做男的，大部分男生都希望下辈子还做男的。这学期稍微好一点，有一部分女生还是想做女生，也出现了一两个男生说他也想做女的。
还要做男的的男同学非常坦诚，说因为我害怕生孩子、害怕月经，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说，你以为我想生孩子吗？那个男同学也很无奈，也不是我让你生孩子呀。
我不会害怕课堂上的这种紧张时刻，我特别期待，我觉得在课堂上的这种真情流露特别珍贵。
课上也有男同学之间的吵架。上学期班里有两个辩论队的男同学，在讲到家务劳动那一课时，两个人当堂来了得有15分钟我都叫停不下来的辩论。他们很纠结，当下女性的劳动生产力已经这么强，为什么我们的社会还没有出现特别大的改变，他们已经开始讨论到这个地步了。
恒宇：那个男生说他害怕生孩子，女生说那我也不想生，他们这种争吵最后会讨论怎么办吗？
刘海平：很难导向讨论怎么办，最终会导向那就不结婚，或者就不生孩子。这个也是我目前上了三学期之后觉得下一步需要去补足的内容。
虽然我在课上没有一个明确的价值上的判断，我不会劝任何人生或不生，或者结婚与否，我觉得这必须是你充分知情后自己来做决定，但是课上的一些内容的确加剧了他们的恐婚恐育。
曾经有一个女同学就质问我，老师，你说生孩子到底给你带来了什么好处？也有一个女生在课后来跟我讲，老师，其实我是非常憧憬未来生孩子，甚至生两个孩子，但似乎在目前的舆论环境中，没有一个人是憧憬的，她觉得自己被孤立了。
可能也是因为我之前处在生孩子后前三年最痛苦的育儿阶段，我现在渐渐走出这个阶段之后，我也有必要去告诉大家我的收获，可能更多的是女生，她们是一边恐惧一边期待的。我作为一个曾经恐婚恐育的人，现在回看生育这件事，它也给我带来很多我完全没有预料到的认知上的、体验上的各种突破。
男德班
刘海平：男德班是模仿了北京林业大学的方刚老师办过的一个工作坊，我在课上把它缩减到体验怀孕和生产，也算是补足性教育那个部分的内容。很多男生无法共情女生对生育的恐惧，原因就在于他根本不知道怀孕和生孩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过程。
方刚老师举办的“好伴侣好父亲：全参与男性成长工作坊”
当时因为经费有限，我买了一个14斤重的西瓜，让一个愿意体验的男生把西瓜绑在身上，然后让他在教室里一直走了至少30分钟。同时我把钥匙之类的东西扔在地上让他捡，折磨他。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他拿出手机来，我就会说不可以，对你的孩子有辐射了，快收起来！还会给他还原一些孕妇可能会遇到的限制，不可以喝咖啡等等。
走了30分钟后，我们就给他生孩子。我们搬了四个桌子放在教室前面作为手术台，让那个西瓜男同学躺下，给他来一个最为惨烈的顺转剖。
我在屏幕上打上备皮、开指等等各种词，我让另外两个小助手分别扮演医生和护士，我给他们旁白，把涉及的医学程序全部读出来。读的时候我就看到下面有些女同学的表情很痛苦，因为光是用语言描述这个过程就已经很痛苦了。
恒宇：刚才您提到顺转剖，是不是要经历顺产和剖腹产两重痛苦？
刘海平：对，目前医学上还是会鼓励顺产，因为顺产对身体的伤害更小。如果顺产到最后实在生不出来就要立马进行剖腹产，对很多女性来说的确是最可怕的，两重痛苦都体会了。
因为我不具备顺产的条件，我只经历了剖腹产，而且是全麻，所以整个生产过程我就像不在场一样。我根本没有体会到那些过程中的恐怖内容，我经历的只有一场大手术之后恢复的痛苦。
但我当时生孩子之前还是忍不住每天在病床上搜索各种信息，因为在那之前没有人告诉你马上要经历什么，你就很恐慌。只能从小红书、 B站上搜索，看别人详细讲述自己生产的过程，我觉得都很有用。
我妈会嘲讽我说，无知者无畏，你不知道这个事儿就没有那么可怕，你知道得越清楚，脑子里想越多你反而会更痛苦。但是我做不到，我必须要知道我即将面临的风险，我才能比较放心地进入那个手术室。
佟通通：我想起我们今年的一位讲者谢晶老师的演讲，她也提到跟你很类似的体验，她说我已经读到了博士，但是我直到做妈妈之前对生育这件事都是一无所知的，好像生育者在这场生育活动中反而是缺席的，可能我们一直接受的教育对再生产这一块讲得都很不够。
刘海平：我们把它归在“自然”之中，自然有时被认为是不值得拿到学术范畴中讨论的，当然也是因为学术常年掌控在男性手中，男性本身对这部分也是未知的。
恒宇：做完这个游戏之后，学生会跟你反馈他们的想法吗？
刘海平：上完了那节课之后，我发现男同学写的课后感想大部分是我特别爱我妈妈，特别感谢我的妈妈。也有男同学说我会尊重我女朋友做出的生育选择，绝对不会强迫她，因为他意识到了这个过程中女性要经历的非常大的痛苦。
我们在ayawawa那节课讨论过她的那个著名的婚前五问，有两个问题都是关于生育的，一个是我没有生育能力，你的家庭还能不能接受我跟你结婚？还有一个是我生孩子的时候难产，保大还是保小这种非常不合理的问题。
在婚前五问那个环节，男同学非常难以接受自己的女朋友没有生育能力这件事。他们甚至会说我的父母不能接受，所以我也不能接受。这是在匿名保护的情况下，他们给出的答案。
当然我觉得也可以理解，男同学在还没有真正有一个伴侣的阶段，你让他去设想，他肯定希望能有孩子。但上完这个男德班之后，我觉得很显然是出现了一些松动的，他们之前低估了生育对女性的身体、心灵造成的巨大影响，他现在会觉得生育选择应该掌握在女性自己手里，而不是说我娶了你，我就有权力要求你给我生一个孩子。
有个男生说我厌男
上学期讲完《父权制与资本主义》之后，我做的问卷调查中有一个问题是未来如果你成立家庭了，你希望谁是家庭里的主要照顾者？男生有22.54%，也就是16个人，选择了自己，而选择该选项的女生为零。当然我们可以把这归功于上完这一课对男生实现了一个改造。
在课上我现场打开了这个结果点评了一下说，没想到00后男生思想已经这么进步了，其实我是真心地夸奖一下他们，但一些男生就觉得我是在阴阳或者讽刺他们，就激起了他们的一些不满。
有个男生课后来找我，一脸严肃地说，老师，我觉得你的观点有点过时了，现在的男青年并不是你讲的那样，他们其实更想要成为家庭中的主要照顾者。我就跟他说我讲的这个研究成果跟现在之间一定是有时间差的，你可以在presentation的环节补充你觉得00后男性现在的思想趋势。
然后他突然说，我觉得你这两节课非常厌男，从上次讲有毒的男性气质到今天讲职场妈妈的困境，好像你对男性有很深的仇恨和愤怒，你在课上一直批判男性，这些内容没什么用，反而更挑起性别对立了。另外一个一直在旁边听的男生也说，老师，我觉得你这两节课没那么有意思了，而且你越来越不温柔了，你在课上太强势了。
说实话我当时已经快绷不住了，我跟他说，我就是一个愤怒的女权主义者。我感觉他们没有听懂有毒的男性气质那节课，他们始终觉得我在讲所有男性气质都有毒。
我们说了至少30分钟，他认为虽然女性在家里做家庭主妇，但因为男性挣的钱全都交给了这个女性，她掌握了家庭财政大权。这个男生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说这个女性是无偿劳动。
我反问了他一个问题，如果你未来成立了家庭，你愿不愿意做主要照顾者？他说如果我的生活技能比较强、赚钱能力比较弱，那我就会考虑做家庭里的主要照顾者。
我反驳他说，你为什么要加这些限定？为什么不需要限定一下生活技能比较低、赚钱能力比较强才出去挣钱？难道女性的生活技能天生就强吗？赚钱能力天生就弱吗？她们在成为照顾者之前，有没有获得你刚才提出的比较自己的生活技能和赚钱能力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们结束在一个非常不愉快的氛围下，他觉得我并没有解答他的疑问。但我觉得那个架吵得还是挺好的，我在下一节课花了40分钟向所有人展示了一下这个吵架内容。我能感觉到我讲完家务劳动那一课之后，很多男同学还是没法理解，或者说他还是觉得你在无痛呻吟，老公挣的钱全都给了你，钱都是你花出去的，根本不能叫无偿劳动。
课上还有男同学当时就拿话筒说，老师，我以后全部点外卖就可以了啊。他会觉得家务劳动不是一个需要担心的事，而且他说我可以不结婚，我就一个人生活，我不需要做任何家务劳动，让清洁阿姨帮我定期打扫就可以了。他说我厌恶任何的家务劳动，我觉得家务和照顾劳动都应该被排除在我们人类的负担之外。
当然我个人也不完全排斥以后可以通过技术去解决一部分这种负担，但是就算单身，你也可能会生病吧，如果你养宠物也需要承担照顾劳动。我们现在好像几乎对于任何生产以外的劳动都觉得它毫无价值，有些人会想把它彻底挤压到为零才好。
不婚不育保平安？
佟通通：很多人会觉得亲密关系好难，那我的解决方式就是我不要恋爱脑，我就搞事业，婚育和家务劳动这些矛盾我解决不了，那么我就不婚不育保平安。好像我们进入了一种摆烂的状态，放弃那些我无法控制、无法处理的跟家人、朋友、恋人的关系，那我最后只能回归到我自己。
刘海平：我觉得这是因噎废食。我接触到的学生也有这种想法，比如我在演讲里提到的打油诗“智者不入爱河，冤种重蹈覆辙。寡王一路硕博，建设美丽中国”。但我还是更相信大部分人当他真的邂逅或者遭遇到亲密关系的可能性时，他还是本能地会愿意去尝试，不可能这辈子都不产生任何亲密关系了。
其实我经常会设想，在未来人工智能伴侣一定会出现，而且这个伴侣还会具身化。但我也会觉得还是有很多东西是AI没法实现的，而且它通过算法越是能够取悦我，我反倒会更期待真人那些很烦的点，因为往往他挑战你，质疑你，让你不舒服的这些时刻特别能帮助你看到自己。我对这种不确定性和复杂性，不仅不排斥甚至会想拥抱它。
我觉得亲密伴侣之间的冲突是有意义的，只是我们很多时候太过于强调情绪稳定以及正向的情绪价值，特别想要避免所有的负面的消极的情绪，导致因噎废食。
恒宇：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吧，前几天我让你给我们的新年礼盒写一个贺卡时，你写了祝大家坠入爱河，所以你对亲密关系或者爱情还是持一个比较积极的态度，是吗？
刘海平：不能简单地用积极和消极来界定。我身边有一些40多岁的女性，据我观察她们还是非常渴望爱情，这可能是一种跨年龄的渴望，我们也可以把它上升为是一种对生命力的渴望。在坠入爱河后，甚至在恋爱脑、不顾自我的付出当中，你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在燃烧。
所以我还是鼓励大家，我个人也很憧憬，但是作为一个中年已婚女性，不能讲这样的话（笑），我只能说在婚内实现这种瞬间，或者转嫁到人以外的这种时刻上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主播&策划：恒宇啊、佟通通，嘉宾：刘海平（深圳技术大学助理教授，性别研究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