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到一条以前的留言，是这么说的：


“虽然我已经辞职好几年了，但是每每想到，当初我拖着生病疲惫的身体飞完四天，好不容易休息了，我可以去医院看病了。分部经理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开会学习。我说我在医院看病呢，真的难受得不行了。经理不相信我，让我发医院定位给她，还让我给她看病历检查单。我当时刚做完心电图，结果还没出来，晚了一些才发给她，大姐竟然就来医院找我了。看见我的第一句话不是关心我一下，身体怎么样了，而是说你看看你不去开会，非要来医院，看完病了，你就不难受了吗？当时给我气的啊，就差骂娘了，后面我把心电图报告给她看。心律不齐。她也就没再说什么，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没想到，她回去开会直接给我报上去了。无故不开会学习，我们书记说了必须严惩我，降级三个月，我当时就辞职了。”


好几年过去了，很遗憾地说：在请假这个问题上，当初人性化管理的客舱部变得更加人性化，当初很操蛋的客舱部现在依然很操蛋。


半个月前我跟几位航司朋友吃饭，酒过三巡我再次搬出曲线理论：


在乘务员与公司之间，应该存在一条线，这条线不是笔直的，不能一刀切，公司不该过分要求，也不能全部听从乘务员意见；同理，乘务员不能事事抗拒，也不该过分忍让。这条线应该是弯弯曲曲的，是在合法合理合情的前提下不断修正的。寻找这条线对于公司来说可能很困难，但这才是以人为本的根本体现（具体很长，大概是这个意思）


可这几年下来，我感觉部分航司的客舱部门——特别是几大航的分子公司里，还只是在想尽办法拉出一条直线，缺少对普通乘务员的感同身受。


就比如说这个请病假。


这个问题，要从两个方面去讨论。


当乘务员生病，不管感冒发烧也好，还是其他身体状况，她肯定是不适合去飞的，因为感冒时在飞机上会压耳，会头痛，严重了会导致航空性中耳炎。


发烧那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一天飞四段航班，第一段低烧37度出头，坚持飞到第四段肯定烧到38-39度，具体原因我们不知道为啥，可能是外部环境导致，但肯定是一段比一段的严重，我遇到过飞完四段空乘已经烧的语无伦次了，最后叫来了救护车直接拉医院去的情况，多可怕。


病了怎么办？要请假。可怎么请？跟谁请？按什么流程请？


这里就不得不抨击一下许多航空公司饱受诟病的请假制度了，比如说：本人必须去公司交假条；超过三天需跟人力资源部请假；长期病假每隔几天去公司报道一次；如果是不影响地面工作的病，病假期间每天要去公司学习手册；甚至有公司要求，空乘上报怀孕必须在公司里现场验尿；空乘父母需要随时给领导汇报情况等等。


这还不是一家航空公司这样，防自己员工就像防贼一样。


就算好不容易把假请下来了，还有扣分、扣钱、扣绩效等等之类的处罚，领导也会语重心长的跟你讲：


“现在公司里人员紧张，我建议你坚持坚持，下个月你就要放国际了，你一请假，排名靠后又要往后拖了”等等之类的说辞。


没有人考虑过乘务员的身体健康，也没有人思考乘务员的身体健康会不会对航空安全和服务造成影响。


好像我们很愿意生病似的。


那为什么客舱部的管理者特别是基层管理者会把请假的乘务员当成贼一样来防着？


这也是有渊源的，那就是一直以来，都有各种“关系户”在装病请假。


航班不好不想飞、乘务长太严不想飞、不喜欢某个组员不想飞、住的酒店太烂不想飞、跨极地不想飞、家里有事不想飞等等。


不想飞的理由眼花缭乱，可计划都排出来了，你不飞咋办啊？


请假。


伪造假条，装病，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这就导致了，很多管理者对于空乘病假的处理首先就处在了怀疑的态度上，领导会不停的试探试探再试探你，看你是真病还是假病，但说实在的，不少人都有真病和假病的时候，假病的时候没被发现沾沾自喜，真病的时候请不下假怨天怨地。


但我们也不能说这些装病的空乘不道德，毕竟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还没点自己的生活？我们也不能就飞了睡，睡了飞，航班计划排出来了，我确实有自己的事必须要去做怎么办？


除了请病假，一点别的办法都没有，因为公司没有开通什么其他的有效渠道。


甚至很多公司连航班都不允许申请，比如说我明知道我下个月1号要去办事，公司里都没有渠道让我提前申请在这一天休息，那除了造病假能咋办？


说了这么多当然不是为了抱怨，是我一直很奇怪航司管理者的能力，这些问题存在了那么多年，为何就没有能力解决？


甚至，当年跟我吐槽这件事的小姑娘现在一个个都成长了各公司客舱部的中层干部，为什么还是这样？


我们都是想让这个行业越来越好，空乘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去飞行，去把自己最真挚的笑容绽放给旅客，可如今呢，心事一大坨，脸上再怎么笑都是假的，还更容易引发各种各样的投诉和安全问题。


民航有明确要求，机组成员在身体状况发生异常变化，可能不符合航空人员体检合格证相应医学标准时，及时报告合格证持有人并咨询航空医师，提出能否继续履行职责的意见，不得隐瞒或自行采取医疗措施——就是说空勤人员的病假是有法理要求的，但是在实际情况中，落实的极其不严格。


那局方面对这种情况有没有相关的方案？不能说只是摆了一个投诉监督电话让大家去打，谁敢打这个电话？告诉局方某天某日某个航班，我病了请假领导不允许所以我带病飞行了？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许多航空公司一直在告诫员工“做自己的健康第一责任人”。但当我生病了身体不适了，你又说“人员紧张，再坚持坚持”，拿着扣分、绩效、晋升来劝阻请病假。等我坚持上机在空中病倒了，造成航班减员了延误了，你们又怪我平时没有关注好自己的身体健康。


原来，我这个“健康第一责任人”，就是要最后抗下所有的责任人。


有伙伴告诉我，许多航司在请假制度、健康管理和人力储备机制的长期不健全，也带来了恶性循环，最终反噬到了航班生产运行上。


许多年轻的乘务员不想干了随时任性请假一言不合就辞职，资深的乘务员上有老下有小养家糊口没办法苦苦硬撑，许多航司出现客舱系统人力紧张，许多航班低舱位乘务员严重不足，不得不派遣高舱位乘务员或乘务长降舱使用。


于是乎，客舱部进一步严苛请假，乘务员进一步抵触，请假率和离职率进一步提高，排班运力加剧紧张，乘务员加剧疲劳，恶性循环更加恶性。


近年来，机组健康问题导致的影响航班正点和航班安全问题屡屡发生，有的空勤人员在飞机上晕倒失能，有的发生食物中毒，更有多起空勤人员猝死事件，机组健康管理能否有效落实，与民航安全生产息息相关，必须要有效治理。


《大型飞机公共航空运输承运人运行合格审定规则》（CCAR-121）第121.576条规定，合格证持有人（即航空公司）应当为机组成员保持良好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提供保障；航空医师要确认机组成员的健康状况能够满足履行职责的需要，并对能否持续履行职责做出医学鉴定意见和提供有针对性的医疗保障措施；要了解航空人员日常身体健康状况和医疗就诊活动，指导机组成员安全使用药物和实施健康保护；在空勤人员身体或心理状况发生异常变化，可能不符合航空人员体检合格证相应医学标准时，暂停履行职责并及时报告合格证持有人并咨询航空医师，经允许方可继续履行职责，不得隐瞒或自行采取医疗措施。


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航司内部的航空卫生保障部门在航司的话语权极其弱，除了每年组织一下空勤人员体检，平日里对机组人员健康保护的作用发挥微乎其微。想要真正落实好局方的航空卫生保障规定，也是难于上青天。


提几个建议吧，供大家商榷：


一是建议局方层面修订121部规章，细化空勤人员健康保护要求，强化工作指导，比如要求所有空勤人员在飞行准备前都要做强制性健康确认和健康申报，使用设备监测体温、血压、精神状态，与酒测同时展开，这些项目都没问题了才可以执行航班任务。


二是建议基于空勤人员健康保护，从局方和航司政策体系层面强化航司内部航卫管理部门的权力，把航卫部门从保障职能调整为监管职能，建立由航卫部门主导、空勤单位协作的机组健康管理工作机制。


航卫部门可对机组健康监测、空勤病假管理、机组疲劳管理、机组酒店和健身房甲醛监测、机组餐食质量管理、机上饮用水监测等一切与机组健康有关的事宜开展监管和指导，并定期收集空勤人员意见建议。空勤单位和保障单位要接受航卫部门的监管，落实航卫部门健康管理整改要求，真正把机组疲劳管理和健康保护做到实处。


三是打造更加人性化的排班机制和科学的人力储备机制，给予员工更加灵活的空班申请制度，延长公布航班周期（比如一次公布半个月的航班表），让员工提前了解未来更加灵活的安排自己的生活，减少后顾之忧，减少恶意请假和伪造病假，避免恶性循环。


PS：我真的不理解那些一天一出航班计划的客舱部都在搞什么。


只有当我们真正站在员工权益的角度去思考，直面航司管理层面的痛点，从两方面同时入手，才能真正的一步步解决这些问题。


总之，这不是乘务员生病的问题，这是整个行业都犯病的问题，得有人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停机坪 （ID：tingjiping789），作者：停机坪大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