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计兵在昆山买的房子离吴淞江很近,早春,河岸边树木枝干仍是光秃秃的,附近的居民在这里零星种着青菜苗,江面被风吹过泛起阵阵涟漪,旁边停着铁皮货船。这里的风景常常让王计兵想起王家村,那里也有一条差不多宽度的河流,年轻时他在这条河里捞沙,有时也会把过河的行人渡到对岸。
他说,诗歌就是落在他生活空地的一场大雪。
梦雨为王计兵创作的插画
无乡的半生
2022年初,久居昆山的王计兵接到了徐州老家的一通电话,因为政府规划要求,老房子即将被拆除。对于19岁便离家的王计兵来说,前半生居无定所与爱人相依为命的生活,让他对老家的记忆模糊,无乡的焦虑,他淡漠了许多。
1969年,王计兵出生于苏北极度贫困的小村庄——王家村,19岁便跟着家乡的建筑队北上沈阳打工,成了建筑队最年轻的农民工。在工友大哥们家长里短、江湖义气以及女人的话题中,他感受到无处安身的孤独,每晚下工后的读书写字,成了一天中甜蜜的期待。后来回到家乡,在沂河挖沙的岁月里,文学更是成为他溺水时的木板。
少年时期的王计兵读汪曾祺,也读武侠小说,写的第一篇小说《小车进村》投稿后得到了杂志的录用,之后一段时间里他走火入魔地创作,想要过一种与建筑工地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说反映了村庄里的真实事件,但写作技法还不成熟的表达,让个别对号入座的乡亲看到后总有种遮羞布被揭开的愤怒,在这个以血缘宗族为纽带的中国传统小村庄里,王计兵一家因此成为了他们眼中的“坏分子”。对于强烈需要集体认同的父亲来说,王计兵写作的行为有悖于道德礼义,于是将他的书稿全都放火烧了,不允许他继续写作。
1993年他和爱人远走新疆,那年春节母亲跪在院子里发誓,保佑小儿子在混乱的异乡能够平安,许下了三年不吃饭的承诺,接下来三年中的每个春节不吃一口米不喝一口水。第二年大年初五,母亲偏瘫,成为王计兵离乡产生的最大的遗憾。漂泊的半生中,他尝试各种谋生方法,在沂蒙山区开翻斗车,在沈阳打工,在哈密抬木头……
王计兵在吴淞江支流旁散步
直到2002年的春天,一直在北方的他来到昆山,第一次感受到南方的水汽和温暖,他决定留下来。吴淞江宽数10来米,两岸宽阔,跟家乡的沂河极为相似,王计兵夫妇在吴淞江上搭起了一间木屋。与其说是木屋,其实就是在木桩上垫一块木板,再盖个顶,夫妇二人就在摇摇晃晃的河面上安家了。
摆地摊、拾荒、开早餐店,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每天拾荒结束,王计兵总会在江水里把自己清洗干净,确保孩子们见到爸爸是整洁得体的。这种颠沛岁月里的不屈,仍像年少时父亲烧毁他书稿那天,他死命扒开土层,试图留下那些纸灰。
王计兵与妻子在金雁商店
在金雁超市开张后,生活才慢慢进入正轨,这是一家品类齐全的日杂店,从夫妻二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慢慢地,王计兵和妻子决定将昆山当作第二故乡,在这里买了房子,经营小店之余,王计兵跑起了外卖。
父亲的微信
每天清晨5点半,王计兵醒来,开着电瓶车从家来到金雁商店。在摆放着手电筒和扑克牌的铁制货架下方摞着一排书籍,有《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低处飞行》。这些都是王计兵从2023年开始出版的诗歌选集。
金雁商店的货架上摆放的诗集
一开始,王计兵会在送外卖的间隙拿出纸笔来写作,后来,他用已过世的父亲的手机号注册了一个微信账号,每当他有写诗灵感时,他就打开这个永远无人回应的聊天窗口,用语音的方式念出自己脑中出现的诗行。
坐在收银台旁的台式电脑前,王计兵会把自己前一天留在微信对话框中发的语音内容重新听一遍,用键盘敲出文字,再发送到相同的聊天框里。他会反复修改自己写过的诗句,发出新的版本,删去旧的内容。结束后,他便继续照顾店里的生意,等到10点半和太太交班后,他便开着电瓶车出门送外卖。
《低处飞行》扉页,王计兵寄语
诗,越写越多,成百,上千。他的一首描写外卖员状态的诗歌《赶时间的人》被发布在网络上之后,有超过2600万人阅读。“从空气里赶出风/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只有一站和下一站”。人们称他为“外卖诗人”“来自底层中国的游吟诗人”。
他上新闻的消息传回村庄,关系相近的村民便将他当成了救世主。被欠薪的农民工找上了他,想着“名人王计兵”能够为他们讨回公道;邻里的纠纷也会找上他,名气给他带来了权威,儿时的玩伴都向他讨主意,而他能做的仅有聆听,为此还生出了一点愧疚。
2024年,因为登上网络春晚,认识他的人更多了。同一条街的餐饮店的老板娘们都知道经营超市的“王大哥”是名人。王计兵听后,憨厚地笑了一笑,脸上漾起皱纹。他说媒体所带来的名气是会过去的,而外卖自己还会一直送下去。
《赶时间的人》,2023
敲开城市中的一扇扇家门
王计兵一天只吃两顿饭,一餐下午2点,一餐晚上11点。这是他自从成为外卖员以来养成的习惯。
每天他从10点半开始,会一直送餐到晚上11点。在普遍年轻的外卖群体中,55岁的王计兵说自己作为一位兼职,更像是这个群体中的“菜鸟”。在昆山,一位外卖员的正常收入约为8000元至1万元之间。王计兵的收入大概在6000元左右。更高强度的工作量对于他而言超过了负荷。但他依靠着日杂店的收入,心态倒也平和稳定。
王计兵在金雁商店写作
有时王计兵会接大多数外卖员不接的单子。比如有位客人下了一笔“跑腿单”,请王计兵把自己遗落在城西旅店的钥匙一直送到他在40公里外的旅店中,他马上就要出发去浦东机场了,送达时间一定要及时。这笔超长距离的订单最后给王计兵带来85元的收益。但他说因为没有回程费,实际很多外卖员都不会选择接单。但王计兵知道自己没有别人的反应快、速度快,这样的单子在他看来正是一笔好生意。
他说这几年送外卖没有早先那种格外紧迫的紧张感了,超时5分钟不再罚款。但是压力从来不会变得轻松。哪怕系统将原先需要在半小时内完成的订单放松至1小时,人永远都想着如何可以压榨自己的价值,在规定时间里完成更多单。王计兵在1个小时最多送过11单外卖。
王计兵在吴淞江岸
不过即使如此,这几年里外卖员群体的整体收入降低了。刚开始送外卖的时候起步价是5元,现在最低的起步价是3.7元。外卖员们不得不更卖力工作,在系统中索要更多报酬。
某个雨天,王计兵在送外卖时摔了一跤,到的时候已经超时了,套餐中附送的汤汁洒了出来。敲开门,女客户看到他已经损坏的衣服,询问事由,接过餐食,说没事。后来等王计兵回来之后发现刚才外卖的罚单也取消了,是对方主动申请的。
还有一次王计兵要给一位住在别墅区的用户送四杯奶茶,总订单超过了200元,但是等王计兵到了之后,才发现奶茶全都洒了出来,但对方也没有任何追究的意思。
王计兵说正是因为自己作为外卖员,敲开过城市中不同的家门,这些相处有时会改变他之前对人和人关系的看法。
在低处飞行
外卖生活带来了许多创作灵感,诗句常常从他的脑海中冒出来。他写遇到的人,写自己工作中的感受,也写看到的树枝、秋叶,或者听到现代孩子们口中用叠音喊“爸爸妈妈”时心里如同点燃二踢脚的感受。
2023年,王计兵决定继续为外卖员群体写诗,他采访了60多位外卖员。
一开始王计兵拟了一份提纲,想要问他们:作为一个外卖员,工作之中你遇到的最开心的事情是什么?遇到的最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你曾经做过什么工作?你打算长期做外卖员这份工作吗?
王计兵跑外卖的电动车
在采访开始之前,王计兵原本期待每个人都能说出不一样的故事。但听的故事多了,发现很多人在工作中的快乐与伤心大抵相同。王计兵遇到过只有一只手臂的外卖员,对方送餐的速度出乎意料得快;王计兵还采访过一位在送外卖时翻车砸断了八根肋骨的外卖员。
还有更多外卖员,在生活中抗拒和陌生人交流。王计兵走过去想搭话,对方把手一挥,让他远离,甚至有时还会出言不逊。王计兵说,也能理解,他们辛苦了那么长时间,休息时就是想独自在手机上看看短视频,没有那么多想倾诉的愿望。王计兵于是就通过各种方式加入微信群,默默观察着里面的外卖员关心什么、每天遇到了什么。
出书之后,王计兵获得的邀约多了起来,包括采访、活动、节目等。外卖平台鼓励他接受采访,给他补贴400元每天的误工费,他咧嘴笑笑,说还有这样的好事。2023年12月,因为各种采访和活动的邀约,王计兵在昆山的时间实际上不过三天。有人问他,现在有了这么大知名度,还会继续送外卖吗?王计兵没有任何迟疑说: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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