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18岁,小簇才发现自己的妈钟明朗很特别,特别的不扫兴。


不仅仅是不扫兴,而且是“酷”。很多中国小孩都体验过的,湿棉袄一般脱下来冷,穿上沉的爱,小簇从未感受过。


幼儿园时,她写字又大又丑,因为分离焦虑还总哭。钟明朗带着水果满脸堆笑找到老师:“您别让我家孩子写作业了,她在这里高兴就行了。”


上了小学,小簇成绩不错,就是不敢举手发言,钟明朗劝她:“那我们就在老师提问的时候躲得更低一点就好啦。”每晚,小簇写作业的时间以9点为界限,9点后剩下的作业钟明朗会临摹女儿的“丑字”代写。这样的模式持续到小簇小学毕业。


此类事情发生过很多。小簇大二想辍学当木雕学徒,钟明朗带着她到潮州一家一家拜访木雕师傅,即便后来小簇半途而废重返大学,也没受到任何责备。


小簇考研第一年没考上,家里的小店经济危机,爷爷又在癌症晚期,小簇在找工作和二战中犹豫。钟明朗很干脆:“你想继续读书就二战,如果需要你赚钱一定如实告诉你,现在没有这个情况,我们不用演相濡以沫的苦情剧。”


研一,小簇学业压力大到长白发,钟明朗让她记住“我们要有不断进步的野心,也要有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野性,这个硕士学位,拿不到咱就不拿。”学硕毕业前必须要发表一篇期刊,小簇沉浸在自己喜欢的实验项目里顾不上写,钟明朗觉得没事,“延毕一年半年都能接受,但别用你美好的时间去做一些你觉得‘垃圾’的事情……”


都说世上有多少对母女,就有多少种母女关系。小簇与她的妈妈钟明朗似乎“解锁”了一种新的母女相处方式——她们之间从不是黏糊糊的、互相牺牲自我感动式的“亲情”,而是酷酷的友情。


我和这对母女分别聊了聊她们眼中的彼此和这些年发生在她们身上的故事。


一、  “她帮助我成为我”  


  女儿小簇,27岁,博士在读  


“我妈是那个一直给我松绑的人”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六一儿童节,我妈给我写了个贺卡:祝儿童节快乐!然后她下面追写了一句:但是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快乐?


我九岁时,她买了一本书叫《妈妈也九岁》。她说自己跟我一样,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九年也是她当妈妈的第九年,也就是说她作为妈妈也是九岁,也需要学习。


从我刚出生的时候,关于吃什么,学习抓握,几岁要给小孩看什么内容,我妈都很认真地在准备。她看教育学的理论,什么苏霍姆林斯基(前苏联著名教育家),我从小就习惯书架上有很多这类型的书。当然我也不去看,因为很枯燥。但是我知道她看了,她会跟我交流说,XXX认为,像你这个阶段还是怎样怎样最好。


我跟她之间依恋的感觉是非常安全的,她会跟我站在一起去对抗很难的测试、很多的标准。


小学时候,我“社恐”严重,上课不敢举手发言,就算自己是班上成绩领先的小朋友,还是会在老师点名回答问题时躲起呈鸵鸟状。老师都非常发愁:“你这个孩子学习挺认真的,但是性格可以更开朗啊,人都说艺高人胆大,你怎么就不一样呀?”


我听了更愁,回家找我妈哭,我妈说,没事没事,那我们就在老师提问的时候躲得更低一点就好啦。还有作业,我妈每晚只让我写到9点,9点后就赶我去睡觉(因为她在书上看到小朋友9点睡觉能长身体),剩下没写完的作业,她帮我写,对我的丑字临摹得出神入化,直到小学毕业都没被老师发现。


家里有亲戚觉得我脚大,说还是要给女孩穿稍微紧一点的鞋。我妈就怼了回去:“脚多大跟她是女孩子有什么关系?”


这些细节都让我觉得,她不会站在一个对立面指责我。可我常常和自己较劲,大一参加辩论队,临场太紧张导致队伍输掉了比赛。我一边哭一边给我妈打电话,她还是说,没事,我们以后少上台演讲就行。


大二,我不喜欢当时学的心理学专业。因为我家里亲戚大多是做生意的,没有一个人在上班,这导致我对太概念的东西会排斥,还是会想要说起码看得见它是咋赚钱的,我不知道学(心理学)出来后到底打哪一个螺丝,所以当时就觉得要完了。


我动手能力还可以,潮州这边有特色木雕工艺,我就想辍学去拜师当木雕学徒。跟我妈表达这个想法后,她没有很意外。此前有关学心理学专业的迷茫和痛苦我已经跟她倾诉了很多。而且我当时觉得要学点真功夫,混个文凭能干啥?我妈想了挺久,最后带我去潮州一家一家拜访木雕师傅,互留联系方式,告诉我要好好学不能半途而废。


可我还是半途而废了。在决定重回学校前,她也只是让我选清楚,或者把分析的过程给她盘一盘,她不能接受我回去上学后又觉得不行了。


大三我参加支教队,一直反复要试讲,我每次都没办法把一节课讲好,我妈还是说,没事,我们以后可以不当老师嘛。大四,统计学学不会,打电给给她,她说抄抄作业,能别补考就行,如果没办法,挂科也不怕(也给我找了很多资料,但不强求我看)


有关恋爱、婚姻也是。我妈曾说你找个本地人或者找个外星人当伴侣我都接受。买房问题,我爸妈也一致认为,青春的时候,攒到一点钱就去投资自己,其次是去做快乐的事情,就算结婚,房子租也行,不要被房贷压弯了腰,错失许多幸福的可以尽情玩耍的时光。


我在幼儿园的年纪就问过她,如果我不是她女儿,她还会不会喜欢我。当时,我自己知道我是一个不讨喜的拧巴孩子。她很震惊,也没有回答,因为她非常诚实地感到不确定。但是这么多年她一直在重复讲这个片段,她说,她现在可以很确定地跟我说她很喜欢这个我,和别人都不一样,很难搞但是她觉得很欣赏。


今年2月,妈妈给我留的早餐


我对一件事一定要做到最好是非常有执念的人,我妈是那个一直给我松绑的人,以上所有我出现的“糟糕”情况,爸妈虽然都劝我要“不强迫自己努力”,但最后的结果让我们双方欣喜,比如后来演讲比赛我拿了第一名,学习成绩一直以来不算太差。有次闲聊,我问她,你是不是就执行的大张伟那一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妈听了笑。


“她不是一个非常安全的人”


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我觉得我妈是不安全的,也像一个需要被保护的小朋友。


我三四岁的时候,她有次抱着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我被她裹在怀里没有受伤,但我妈受伤了。从此直到现在我下楼都会比较谨慎。那是我对我妈的第一印象,很混沌的一个对危险的印象,然后感觉她其实不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兜得住我的人。


我妈总想保留我某个阶段的特点,不去通过一些她认为不太好的教育抹去、打压孩子本身的热情。前段时间我们还在讨论、反思。我妈说当时她觉得素质教育比应试教育更重要,兴趣比成绩更重要,但我到学校就会发现自己被另一套标准带着走,这是一个很大的冲突。我觉得她当时有一些察觉,不是很深,因为我也不是啥都跟她说,可能很多冲突我会觉得是自己没有调试好,不是她的问题。


小学我作文写得蛮好,作为“语文苗子”被老师邀请参加学校周末的作文培训班。我们班就选了一两个,那时觉得这是很大的荣誉,就开心地跟我妈讲。我妈拿了一本培训班的优秀文集去看,她很震惊,跟我说:“如果大家作文都写成这样真的就是废了,我们不上那个班。”


当时我充满了问号,她可能觉得那样的作文没灵气,但要我放弃这个机会,甚至是一个“荣誉”,我不知道怎么跟老师讲,可我又觉得应该无条件信任她,最后就变成我尽量消化掉所有冲突——跟老师说周末要帮我妈看店。


还有一次是高中,我在物理实践课上做了个走马灯被老师选中去市里参加比赛。我妈那时候也蛮“刻板”的,拒绝参加各种比赛,包括我学了很多年的素描绘画。物理老师劝了好久,说参个赛没什么……我妈一本正经地跟他讲,“这样子就没有初心了”。现在我和我妈回想起来都觉得当时很愚蠢。


我承认我妈给我建了类似桃花源的东西,我身上有一半是她所倡导的,根据你的兴趣、爱好去追求你喜欢的东西,为你所学感到快乐,而不是说我们快乐就混得很差或者被别人卷死。但另一半是某些特别痛苦的东西在催促我不断去进步,这里面就包括我非常希望快点长大保护我妈——我觉得按她的性格、所做的事是很容易吃亏,受欺负的。


比如她既要做家务又要赚钱养家。我有时候也觉得别的同学的妈妈也没我妈那么优秀,但她们好像更轻松,或者混得更好。她们不用像我妈妈那样起早贪黑地去开店,骑一个小小的单车,载比她身体大很多倍的货物进进出出,如此往复二三十年。这样的画面我是印象很深的。


但与此同时,我奶奶在家看电视,脚边的垃圾桶满了,她一个电话就让我妈回来收拾她脚边的垃圾。当然这种情况我妈是不会去的,可整个文化都会指责她——类似不孝,而不是指责不合理地指使你做一些事的人。我的抗议,因为没有相对的权利,更像是你看到一只很可爱的小猫,你惹怒了它,它朝你张牙舞,你还是觉得它很可爱。


妈妈每天上下班骑的电单车,上面带着她的菜和书


我妈自己反倒从来不觉得那一段经历很难受,她的痛感是很轻的,有些事情甚至都忘了。我想可能因为她们那一代女性没有别的选项。这几年我会看很多女性主义方面的书,然后跟她探讨当时哪里确实没必要这么忍让。我可能也灌输她太多了,我俩有点命运共同体,等我读大学接触到任何新的理念,我都像小狗一样,非得把它叼回来给她看一下。


当然,还是会有一套旧的秩序和价值在她那里运转,但从我角度看,我妈妈的成长速度已经算很快了,快到我个人觉得她待在老家潮汕那种仍需要遵循很多条条框框的地方有点“危险”。


就像有一次我们出去吃饭,她拿一个饼给同席的女孩,对方说不要,结果我表妹突然来了一句“女人说不要的时候就是要”,我妈就“激情”发言了:“你不要这样去定义女性,当一个女性在正当表达拒绝的时候,你要认为她是真的在拒绝你,你才几岁,怎么也学这种油腻发言?”


走向了一个奇怪的发展路子


我妈并不是什么高知,我家也不是富裕家庭。爸妈高中毕业后开始闯荡江湖,开了二十几年的小店铺,两人加起来月收入大概5000元。


我和爸妈是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又是独生子女,别人会觉得我是被宠的“小公主”,但恰恰相反,我们潮汕这边偏宗族制,大家长的情绪、决定是最重要的,我爷爷奶奶虽然退休了,但是没有带过我,注意力也不在我这。像我爷爷有很多兴趣爱好(比如,打太极拳),他会在公园成立社团,管二三十号人,然后每天醉心在这些事里。


我们这边重男轻女很明显,明面上我和堂弟们没有被差别对待,但我出生的时候我爸一听我是个女孩就走了。你知道吗,我高中的时候特别执着于进家族族谱,但族谱里没有一个是女的。这种东西渗透在每一个细节里,它不是我个人家庭的问题。我的很多同学因为是女生,她们的妈妈会再生,如果还是女孩,这意味着他们家在分家产时分不到一点。这些女孩去到爷爷奶奶家时,可能会被冷眼对待,一辈子觉得自己特别“角落”。


我们其实没办法坐在同一张桌上讨论这个事儿,这是一个结构性不平等的关系。看多了后,我当然痛苦过一段时间,但后面压根就不想“谈判”,只想离开“谈判桌”,我不想去在一个根本就不对等的关系上去讨论应该被怎么对待。我得先跑,让自己变得有能力再去保护想保护的人。


小时候我每天被我爸带着“巡街”,每家店都进去坐坐,卖瓷砖的老头、卖灯的叔叔、修自行车的阿姨、卖水果的奶奶、下象棋的小团体……这些人都知道我是“文具店的小姑娘”,这是我的身份认同和江湖名号。


高考后,我考上省内一所一本院校,成为整个家族第一个大学生。之后考上研究生,再到现在读博,家里几乎没有一个人庆祝这件事,他们会觉得你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不一定,xxx什么书都没读,现在都是多大的老板了。


我妈有时候也在跟我说,咱们怎么走着走着走向了一个奇怪的发展路子。我读博在我们整条街都是一个很罕见的事,我妈会觉得本来咱们是一个“励志姐”的路子,但实际上完全不是,完全变成了一种……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成功学对我和我妈来讲诱惑力很小。就比如那种,这个人好励志,小时候资源那么差,然后她爆改,最后变成了一个多优秀的人,挤进了中产阶层收入多少,总之(人生)焕然一新,这种故事对我们的吸引力特别小。


某种程度上,我个人觉得这有一种很刻板的东西。有时候学一些东西不为了去爬到更高的哪里,只是因为这些知识是我需要的,我想用,那我就学,我想赚这个钱,那我就学,我不是因为我羞愧于处在这个社会阶层而死命地学,不是为了变成一个体面人知识分子而学,不是为了和精英们坐在一个桌上侃一些不参与实际问题解决的高深话题而学。也就是,我们是“功利”学习,但只拿它实际用的部分,不拿它带来的虚假名气。


我和妈妈的交互日记,我写一段,她写一段


我爸妈周围所有朋友见到我就咄咄逼人地问,你为什么还想要继续读下去?你不知道你妈妈有多辛苦?我还听过一个很“炸裂”的言论,如果我本科就开始考公务员,现在都能给家里买套房了……不支持的声音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我自己心里怎么想。我确实想让我妈尽快过上好日子,但我希望它是稳定的、持续发展的状态。


研究生毕业后,我谈过一家公司,工作内容是到不同地方教育局为某心理学产品做宣讲。这是一个我能胜任的工作,但其实就是消耗我已有的认知和能力,没有带给我成长。读博四五年下来,每天需要有大量的思辨学习,现在做科研的过程中还是有些闪光的东西在,我妈的意见是现在也没紧张到非需要你出来赚钱。


“她有时候不太会做自己”


有次我和我妈聊电话,她说看电影《缝纫机乐队》看哭了。里面大鹏饰演的乐队经纪人程宫说:“心里有一股劲儿的时候,想的是每天什么时候开始;没这股劲儿的时候,想的是每天什么时候结束。”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老在想她为什么哭。


我妈,小城市中年妇女,五十多岁,高中学历。年轻的时候上班,但我爸一直想做生意赚大钱,于是她跟着一起下海做生意。小店开了快三十年,起早贪黑不止997,每年只有过年休几天。我觉得烦,她从不抱怨。


有次我翻到她28岁的日记,那个时候我四岁,她写了很多日常,比如“小老鼠(我)今天不肯去上学”,比如“猴子先生(我爸)今天闹脾气了”,“今天还是要想想怎么打造我们店的独特性来吸引顾客”……每一篇的结尾,都写一句类似“不烦,乐观努力,会更好”的鸡汤。


然后到某一页后没有了,戛然而止,后面的日子好像没有值得写下来的东西。我妈和我不一样,她温吞、随遇而安,我没见过她愤怒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非达到什么高度不可的野心,包括钱。但我记得有段时间她说读古诗感受不到回响、震荡的美感了。


她跟我强调,希望我能找到一件事情,每天早上醒来,迫不及待地想去做,如果现在有那股心气儿,别让它消失,别挨日子。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憾事。我想她可能也并不是有很多机会去做她真的很有热情的事情。


我妈其实一直想读书,当年没有上大学是因为外公去世,她是家里长女,需要赶紧出来赚钱缓解家里经济。早年她尝试读过两次成人本科。第一次读英语,我爸嫉妒男同学和她一起上课,她为爱弃学;第二次学计算机,听不懂上课老睡觉,弃学;第三次,2022年,我推了她一把。当时她陷入了很多琐碎的日常,我说能让你跳出一地鸡毛的方法就是读书,我告诉她,快点去做那些你一直说我要干嘛但一直没去做的事。


就这样,她拿着第一笔退休金交了成人本科的学费(读会计),天天在B站看各种经济学课程,甚至半夜打电话跟我说学业焦虑。


我爸会思考养儿防老,有时候还跟我算数,比如在我身上教育投入多少钱,按我这样读完博士,可能等不到我的回报……我妈不会,她常说感恩我给她带来新思路,让她看世界的角度不一样了,虽然自己50多岁,但生命还有无限可能。


我妈也从没在我身上盖她的章。我的整个成长过程类似于她帮助我成为我。她会去不断了解我是什么样的,甚至这十几二十年,我妈都觉得她不断碰到一个新的我,她又发现了一些之前所不了解我的部分。我常跟她说,如果没有她,我早就崩溃了,可能会越活越窄,走进死胡同出不来那种。


但因为我们关系太好,也会有一些问题出现。


一方面,因为我跟我妈太能交流,导致我跟同龄人讲些东西时感觉很费劲。其次,我们互相渗透太多了,这点不太好,人和人还是相互独立的,我太操心她,她太关注我会让我们没办法更好地做自己。虽然她已经比别人的妈妈管得要少了,但依旧会觉得我快一米七的大个儿营养不良,然后换了我的锅和电磁炉,不经讨论就买护颈枕给我。


她为我做得太多了,有时候不太会做自己,她肯定爱我的部分大过于爱她自己,我一直想纠正这点,让她更关注和更真正地爱自己。


二、 “有了女儿后,她对我也有一些提醒……” 


 妈妈钟明朗,52岁,退休,成人大学在读 


“这个家伙”


我有个习惯,碰到事情不知道怎么弄,我不会找人来问,我会去看看书。这个习惯我不是成家有孩子后才有的,以前我去图书馆就觉得要把这里所有书都看完,疯了一样(大笑)


结婚第二年有了“这个家伙”后,我买了很多育儿方面的杂志和书,包括坐月子应该注意什么,我也是自己找来看。看完即使没有解决方案也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只有我问到这个问题,就感觉会好一些(大笑)


我倒是真的没有想过要把这个孩子(培养成)怎样,看着她挺好玩的。我每天会给她读诗,她好像是这方面比较有天赋。上学前班的时候,她回来会蹦蹦跳跳跟我讲,让我把书拿着,她把整个课本从头到尾背给我听。


她对数字的敏感度就比较差,我喜欢下棋,但很少跟她下。刚开始我不习惯,后来我开始看苏霍姆林斯基的书,他说其实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又看到纪伯伦说,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我觉得我能听懂也认可他们说的那些。我还看过池莉的那本《和女儿一起长大》,她就讲我们(都)很想支撑孩子有一个美好的生命历程——但是怎样才能做到?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一个课题。


这个家伙从小想的一些东西其实也挺厉害的,比我深刻。我有一些想法都是被她砸出来的。比如,她小时候哭着问我,这个世界上有鬼吗?我说你是希望有还是没有?她说我希望有,如果没有,人死了就没了多可怕。


我会被她吓一跳,又觉得好好玩,她怎么会想到这个角度!


她也会问我,你是因为我是你女儿,因为血缘所以才喜欢我,对我这么好?还是因为我这个人值得你对我这么好?反正她会这样问我问题。


我跟她讲我不知道,我说你确实也是个挺值得我对你好的人,但如果你不是我女儿,我也没办法说我肯定会。可能两者都有。


她也是个很能撑,很要强的小孩。小时候她去练武术,我老觉得她不刻苦,她其实身上很酸很痛但还是说那我要再刻苦一点继续练。她很懂事,很多东西不想我太担心她。练武术的事她也是长大后才跟我说起来,我跟她讲是我不对,我不能用我们小时候或者我妈小时候那些去要求她,她和她的同龄人比已经很能刻苦了,所以我才会总劝她不用那么努力。而且,在我这个年纪看来,人生不是只有一条路,很多方式都可以走,遇到问题你觉得受不了了就先退回来,没事,不急。


做得好的与做得不好的


我觉得自己做得比较好的一个事情,就是所有作文班一概没让她上。


我女儿小学时候写的作文虽然结构、条理性会差一些,但很有灵气,我就看着很喜欢。那种作文班的文集我一看就“晕”了,全是套话,一看就是教小孩用大人的口吻说话,我很确定那种文章肯定是不行的。


补习班不是说一定不能上,而是看她是不是自己想要上。如果是孩子自己想要,结果不会太烂;但如果不是他们想要的,就说明这件事对ta来说不合适,那父母就不要苛求。我有个朋友说她儿子六七科考两三百分,我就问要不要让她儿子和我女儿一起学画画,结果她儿子和那个老师很投缘,现在发展得也很好。


帮她写作业其实就跟作文班的事一样,最重要的不是说怎么决定,是找到相应的决策的依据。我会判断哪些学科她比较薄弱,比如数学我不帮你,抄抄写写的,我来帮你弄。我觉得让一个小孩抄写这么多东西这个方法不好,再加上她小时候比较认真,手脚慢,写一个字,比如写“中”,最后一竖大家都突突突写过去不就完了,她中间这竖要写不正会擦了重写,她不管有多少作业都这样搞。我又不能说这是她的“坏习惯”你懂吧,所以只能忍着。我当时看书说,晚上9点后是小孩生育激素分泌最多的时候,她要长身体,你让她这么晚睡觉怎么行?没办法我就模仿她的笔记写一下。


我自己小时候也欠作业的——因为懒(大笑)。我小时候玩性比较大,在学校跳绳一玩起来就什么都忘了,我妈还会拿根棍子到学校里面找我,我一看见她来赶紧飞一样地跑回家。


我很贪玩,我现在想不起来为什么下一盘象棋也能下到天昏地暗。小时候爸妈让我出去买一点东西,我会跑到同学家转一圈,跟她聊天玩一下,很晚才回家。我爸问,你是到哪个国家出国去买的吗?所以我也不是很乖的、赶紧把作业写完那种。


我跟你讲有个事情特别好笑。我身边家长对孩子的成绩还是很看重的,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是轻轻松松就能跟他们不一样。


我记得我女儿小学三四年级时,有次放学很丧地跟我说,单元考考了60多分。她平时成绩虽然不算拔尖,但因为比较勤奋一直也不差(我也不知道这家伙有没有躲着我偷懒)。那次我差一点就停不下来,想在路边(发火)让她把试卷给我看一下,究竟为什么会考这么低的分,但最后我还是控制自己说好吧,没事,我们先回家。


后来一个同事找我聊天,说起她女儿也是数学考了60多分,“我忍不住,在马路边就让她把试卷拿出来看究竟哪里出了问题。”听完我就笑,我说我忍住了。


这种焦虑会影响我,也引起我的一种警觉。一个小孩子考一个试我们紧张成这样好像不对。


当然我有些“神仙操作”也有不好的地方。第一,以前没有意识到环境对她学习的影响。我们总觉得她自控力还不错,没有尽力去找一个氛围比较好的学校让她学习,只想着近一点方便就好。但现在不是有句话嘛,不要轻易动用意志力这种有限的资源。


第二就比如作文班的事,我当时认为应试教育遏制人的创造力,但这样想有点偏颇,因为你还是要参加高考的,你没办法不玩这个“游戏”,那就要遵守“游戏”规则,研究应试教育的方法诀窍,该题海就题海,不能鼓励你的小孩看不起这些,这样她会比较吃亏。


要有“重视自己”的意识


以前有个同学说我少了点野心,我觉得她说得有点道理。


我的家庭和成长经历感觉跟大多数同龄人差不多。我父母都是工人,文化程度不高,我是大姐,下面还有两个妹妹。要说有点不一样,就是我父亲比较爱看书,他常去图书馆借书,那个年代爱看书的人不多,书的资源也不多,逮着啥我就跟着看啥。


我父母还是比较重视教育的,觉得还是读书才可能有出息。我父亲会看我们有没有认真写作业,考得不好还会罚一下,和我很多同学比,他们的父母不会盯得这么紧。


可能因为从小喜欢看书,我在同龄人眼里好像不怎么费劲成绩就不错。但可能心比较散,啥都想看,啥都感兴趣,没有比较聚精会神地说我非要考得很拔尖。


高中毕业时,我父亲去世了,家里没有钱支撑我上大学。上班可能对我女儿来说很“可怕”,但每一代人的感受不同。你们现在觉得加班很痛苦对吧?但我们那时候,工人会问工厂老板加不加班,不加班是不干的,因为不加班拿到的钱比较少,大家都想多赚点钱改善生活。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外资厂流水线上做了一年工人,刚开始找工作什么都不懂,随便找个活就去干了。之后觉得毕竟是高中毕业,可以找些管理岗的工作。我陆续在国营单位、商场、学校都工作过一段时间。


在学校上班的时候,一个主任就跟我讲,你还是要去上学,可以去报成人高考。我先后考过两次,一次学英语,一次学计算机,都没有读完。计算机那次,现在回想之所以学不下去老犯困是老师教学方法不对,他就拿个书讲二进制理论,教电脑至少应该搞一台电脑在那里才对。


结婚后,老公又说上什么学,上学应该是之前先上好,哪有结婚后还上学的,巴拉巴拉说一大堆,好,我那几年自己也懒散不怪别人。


确实像我同学说的,如果我有点野心想成个事就会去折腾,同学觉得我还是比较有能力但就是少了一点野心所以什么事好像都没搞成。


我当时确实没有明确的目标一定要干什么,以前徐小凤不是有首歌《缘来缘去》,好像都是随缘不强求那种,我可能当时被这种东西“洗脑”了,觉得自己好像境界挺高。其实我也跟朋友合作搞过服装生意,没搞成一方面是没有很好的资源,第二你的想法家里面也不是很支持,整个氛围对女性去发展事业的支持很小。我丈夫他们原来就有在做办公用品的买卖,我就想跟着一起做,这样家庭和赚钱兼顾了。


有了女儿后,她对我也有一些提醒,现在想起来我对自身发展重视不够。你自身的发展也会给小孩比较积极的影响,不是说一定要有多大的成就,而是要有“重视自己”的意识。


当了妈妈后,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疯狂”了,变得太老实了。其实这应该也不是做母亲的原因,结婚后负担变重,包括自己做生意没有“下班”这个概念,我可能习惯也不好,没有安排一个固定可以去放松的时间,但周围大家好像都是这样两点一线。


以前我觉得我不能把小孩给我妈带然后我出去玩,现在回想,其实是可以的,当时把自己圈得太紧。这个(心态的转变)要感谢我女儿。她这个家伙高中的时候老哼那个歌:我要像风一样自由,你的温柔不能把我挽留……我就觉得我听懂了。


我从没觉得成为妈妈后有“牺牲”的感觉,但有时我女儿也说,你不要总以那种解决问题的思路跟我交流好不好。她觉得自己跟我说个事儿,我就要来解决问题 ,其实她只想跟我讨论而已。她现在也会跟我说,我们相处要有边界感。刚开始我有点不习惯,但现在倒是觉得挺好的,什么事摊开说不藏着掖着。


2022年第三次考成人本科也是我女儿说,你老要做xxx,但又不做,确实,我们都说人生苦短,但大多数人做的是来日方长。再加上被这样一说,我觉得真的交代不过去,赶紧弄(大笑)!这次学了会计,想着我们开店太耗时间,如果到时候能上一个班的话,会计就算年纪大一点应该也有人要。不然自己搞投资也行。


今年3月,要考学位英语,小簇督促钟明朗做计划


我现在上学啃那些公式也头很大,跟二十几岁的小孩一起考试也有点尴尬,慢慢我也习惯了。老师跟我说,他们(年轻人)来是要个文凭的,你是真的要来学东西的,我都要笑死了。老师说,他跟我年纪差不多,他当老师我当学生真不合算(大笑)


我和女儿说的《缝纫机乐队》里的心气儿,我也希望能找到这种状态。今年是我成人本科的第四年,明年就要毕业了,我还想问你,我这么大年纪找活儿好不好找?




钟明朗被成人本科录取


小簇研究生一年级时写给她的祝贺信


(文中人物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部分内容引自小簇豆瓣@一簇发里盖)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陶梦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