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社会之中,工作早已不只是谋生的手段,更是个体社会身份的重要载体。人们在有意无意之中对不同工作划分“等级”。这给一些在社会划分之中处于劣势的人造成了很深的身份困扰。发型师小曾哥就是其中一位。


小曾哥一度很讨厌代指发型师的Tony一词。对他来说,这个词“包含太多意思了”,“都是刻板印象”。从入行起,他一直有“职业耻感”,他一度觉得,自己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做了发型师。起初,在社交场合,他会诚实地说出自己的职业,但每次当他透露自己是发型师之后,对方总会流露出失望的神情,甚至分别后会悄悄在社交媒体上将他拉黑。后来,每次认识新的朋友,他都会小心翼翼地藏匿自己的职业,生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一个“美发Tony”。


为了摆脱身份窘境,日常生活中,这位发型师刻意把自己塑造得不像一个“典型发型师”:避免使用英文名,不做夸张的发型,甚至,不发与工作有关的朋友圈。他还发展了多个爱好,学乐器,露营,做穿搭博主——这样出去社交的时候,他就有很多身份可以介绍,不用非得说自己是发型师。


2022年,一个新的爱好很大程度地改变了他。他参加了一场摇摆舞体验课,在不需要交换职业标签、也不要语言社交的舞会中,他第一次感觉自己被接纳了。这之后,他开始尝试抛开社会偏见,与自己的职业身份“和解”。


“摇摆舞社群接纳了我,我接纳了我自己。我现在觉得职业身份,或者任何社会身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认识自己,搞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现在再听到别人说起Tony,尽管心里还会有点不舒服,但“已经不太会往心里去了”。“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得自己认可自己的价值。”他说。


以下是小曾哥的自述。


我没办法说,我是一名美发师,我很骄傲


我第一次听到Tony这个词是几年前在网上。当时我还真没当回事儿,我自己觉得挺好笑的,因为美发店确实很多人叫这个名字。我有好几个朋友都叫Tony。一开始我们都当玩笑讨论,直到发现互联网上大家都管发型师叫Tony,我们才意识到,原来大家看我们都是带有色眼镜的。


这词很不好听,它包含的意义是什么?没文化,起英文名就会叫Tony;Tony都喜欢穿尖皮鞋、瘦裤子;Tony都染五颜六色的头发。反正,这个词包含太多意思了,都是刻板印象,大家觉得发型师可能就是这样。所以我特别讨厌Tony这个词。


没有被贴Tony这个标签之前,我也一直不太喜欢自己的职业。因为这个职业在大家眼中不是那么光鲜亮丽,好像天天只会忽悠人办卡,和小弟一样。十多年了,我一直受困于发型师的身份。我没办法说,“我是一名美发师,我很骄傲。”我一直说不出来。


刚入行的时候,我心态还比较平和。我老家镇上的发型师特别受欢迎,阿姨们都爱找他做头发,从没有感觉到他和其他职业的人有什么不一样。是来到大城市之后,我才隐约发现,职业好像有高低贵贱。


我家庭条件不是太好,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本来我不是很想学美发,因为美发师的发型大都很夸张,初入社会的我是接受不了的。


但不学美发,我只能去饭馆当服务员,又脏又累,我觉得不是自己想要的。我17岁,没学历,很难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干美发虽然看起来有点“可怕”,起码干干净净,是和时尚相关的行业,也是个能长久发展的手艺,所以,最后我还是决定学美发。


当时是2006年,我家人都在江苏无锡打工。确定要做美发学徒之后,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也从贵州老家到无锡去了。


做学徒的第一家店是我妈给我找的。店面在无锡郊区,三四十平,不算大店,老板是东北人,很实在。在郊区店干了半年学徒工,我在市区找到一家韩国人开的美发店,当洗发和染烫小工。可能是年纪小,又是娃娃脸,我做洗头工很受欢迎。好多小姐姐指名找我洗头,还给我买吃的,给我烟抽。关系熟了,她们还会让我给她们剪头,说剪得不好也无所谓。


在韩国店干了几个月,我学会一些韩语,也敢给人剪头了。人往高处走,感觉学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我去了上海。刚到上海,我还是做染烫小工,大师傅理发的时候,我在旁边观摩。干我们这行就是得多看多问。连干带学,将近一年,我觉得自己可以出师了,找了家二十来平的小店,正式开始了理发之路。


来小店理发的大多数顾客是学生和中老年阿姨,说白了,就是对理发效果要求不高的人。剪一个头10块钱,虽然便宜,理得不好顾客也要骂你。上海话我听不太懂,但光听语气,就知道对方是不高兴、不满意了。我算是比较坚强,私底下难受会儿就过去了,毕竟人家是顾客,总归还是得跟人家道歉。


在那种地方工作是感受不到开心的,就觉得很累,很盲目,很压迫。你想,一个顾客走进大店,状态肯定比较悠闲,有时候还能静下心来和你攀谈两句,去小店理发的就不一样,大家都是想赶紧理完,好继续忙别的事。


每天我连吃早饭的时间都没有,一大早到店就有顾客在等,然后我就一直做,趁没顾客的时候赶紧打电话叫个外卖,十几分钟吃完饭就得继续上岗,直到晚上10点下班。长时间吃饭不规律,胃病就是这么落下的。


一年365天,我几乎每天都在上班,偶尔有一天休息,因为平常工作太累,那一天我通常不出门,就在家睡觉。上班的时候没什么情绪,不管遇到多难处的顾客,我就想,自己是来学习,来实践的,剪好头发挣到钱,我就要去实现我的梦想了。


当时我的梦想是要成为一代大师。我知道在北京有一群发型师站在最顶端,他们给明星服务,经常在电视上曝光,有自己的品牌。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生活中的小曾哥


像心理学一样,揣摩一个人的心思和状态


2008年底,奥运会刚结束的时候,我揣着4000块钱来了北京。一下火车,我把行李寄存在北京站,就坐公交车到西单找工作了。


北京的冬天雾霾严重,道路很宽阔,行人没几个,树也没什么绿叶,还有好多乌鸦在叫。我一下就蒙圈了,怎么和电视杂志里看到的北京不一样?


走进西单的商场我才放心,我看见了好多衣着时尚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风格。这就是我要来的北京。我心想,不管多难,我都要想办法留下来。


人生地不熟,我先找了一家小店应聘。老板40多岁,跟我聊完,觉得我野心太大,在店里干不长,建议我去更有名的连锁大店。知道我第一次来北京,他还特意让店里的人带我先去找个落脚的地方。


那时候西单地下室很出名,操场一样的大空间,用木板隔出无数个小空间,像地下城堡。我租了个5平米不到的小隔间,月租金500块。地下室潮湿,住久了满后背全是红疙瘩;隔音也不好,左邻右舍干点什么全能听见。好多美发同行刚来北京都住在里面,大家都想成为人上人,想赶紧挣钱,往上面搬。


很快我就找到一家大店上班了。这家店符合广大网友对理发店的刻板印象,真的一切都是为了钱,工作内容就是想尽办法让顾客办卡,诱导顾客做单价更高的烫染,完全不考虑人家的实际需求和想法。干了两个月我就干不下去了。接待顾客的时候,我心里酝酿着老板教我们说的话,但就是张不开嘴,因为我根本不认同那些话。我这个人性格还是腼腆,多让别人出一百块钱,心里都过意不去。


离职的时候,老板几乎把我工资都克扣完了,发到我手里就剩二百多块。我非常愤怒,幻想我要砸他玻璃,我要报警。但冷静下来又觉得,跟他计较,我不就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了?想想还是算了。


这个经历让我第一次产生转行的想法。我去后海一个酒吧应聘当服务员,但干了一个小时就跑了。我不习惯酒吧老板跟我说话的方式,大呼小叫的,很社会。实在没办法,我在家消沉了两天,然后在大望路SKP找到一家店,又干回了美发师。


还好这回我应聘的不是“黑店”,不推销不办卡,只凭手艺说话。我在这家店工作了七年。


从学徒到正式成为发型师,唯一的难题是,我要怎么样跟客人相处,怎么让客人接纳我,认可我。对新认识的发型师,顾客容易心怀戒备,有的甚至当场质疑,“你能不能做出来,你到底行不行?”


职业初期,想完成一个作品是很难的。经常,顾客拿着网上找的发型照片给我看,问“你能剪出来吗?”我假装自信,说没问题。中途对方好像发现了我是不太能搞定的,就说要不换一个发型吧,我还在那故作坚强,最后剪完,才发现跟顾客想要的出入特别大。幸运的是,我在北京遇到的顾客人都很好,会跟我说,这样也很好看。但我心里多多少少是有愧疚的。


小曾哥早年工作照


2011年,我攒够了钱,第一次去日本进修。对发型师来说,技术培训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培养审美。刚出去的时候我很受刺激,感觉自己跟个土包子一样,随便走进一家美发沙龙或服装店,看到店员个个都打扮得又帅又美,就想,我要是穿成那么精致,顾客一定会选我吧?那一趟,光买衣服我就花了几万块。


我家以前是做西服定制的,小学我就会用缝纫机做裤子,一直对服饰很讲究。做发型师之后,我更是格外留心时尚,喜欢的衣服,大几千块也会买。出门上班前,我都会站在镜子前过一遍自己的穿搭,配饰也得挑选最得当的。


从职业的角度考虑,我确实也需要进行自我包装。顾客走进店里的时候,发型师其实没有展示自己技术的机会,最直接的展示就是外表、穿搭品位,在店里穿得最好、打扮最洋气的发型师,会更容易被客户选择。到最后你会发现,技术好不好都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要看上去有魅力,要讨人喜欢,要让顾客觉得你的审美就是正确。人都是慕强的。我把自己捯饬得够时尚,顾客把我介绍给闺蜜,她也有面子。


走到外面去,我也总喜欢看别人的穿着打扮,看他们的发型,他们的谈吐,因为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观察人。像心理学一样,揣摩一个人的心思和状态,了解对方喜欢什么,我就能搞定ta。


海底捞的服务才叫服务,我提供的是发型


刚入行的时候,我的老板和师傅教我,一定要夸顾客美,一定要说好听的。他们是作为经营者,当然希望发型师都能做好服务,顾客才能发展成长期的。


但我工作时不爱讲话。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名发型设计师,而不是一名服务者。如果硬要把我归类为服务者的话,那我的服务是极其不合格的。海底捞的服务才叫服务,我提供的是发型。


而且,我们这行很容易出现误会,一个发型师过于热情,也会让客户产生这个发型师是不是对自己有好感的错觉。


在很多人眼里,发型师这个职业太功能性了,甚至可以说有点工具人。这种情况下,不太好贸然把别人当朋友。


一开始我在社交场合认识新朋友,会很实在地讲,我是美发师。但我发现,当对方得知我是干美发的,会突然流露出一种失望的神情。后面我就不说了。问我什么,我就点头,哈哈大笑混过去。


我经历过好几次,大家看我第一眼,就猜我可能是做什么的,是富二代?学生?时尚从业者?加完微信,他们发现原来我是个“美发Tony”,就给我拉黑了。这种情况太多了,具体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景发生的,我都不记得了,也不太想记得。


我知道不少发型师是为了找顾客才出去社交的,加完微信以后,就会经常问对方要不要做头发什么的。可能人家以为我也是这样,觉得我是想要推销办卡,给自己找业务。从这个角度想,我也能理解拉黑我的人,说不定人家被骚扰过很多次对吧?


时间长了,我也不怎么想交新朋友了,我不想让人知道我是“美发Tony”。我的朋友都是同事,和我一样的美发师。关于怎么看待自己的身份这个问题,我没和他们交流过,大家都挺忙的,每天就是上班下班睡觉,聊天只会聊轻松的话题。


抛开身份带来的心理负担,对剪头发本身,我是喜欢的。理发像搞建筑,给你一块空地,你可以选择在这片空地上建别墅,建摩天大楼,或者建一个泳池。我可以把顾客的头发变短、变长,变得更有层次,变得更整齐,也可以让它飘逸,让它更有质感,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中。而且要做出来还得是适合对方的。这个过程,我很享受。


但你要问我,热不热爱我的职业?这真的很难说。我很少在网上发跟工作有关的内容。其实这对发型师来说挺重要的,除了朋友圈,也没有什么可以展示我们工作成绩的地方对吧?那我也不展示。工作之外,我发展了好几个爱好,学乐器,去露营,做穿搭博主,这样出去社交的时候,我就有很多身份可以介绍,不用非得说自己是发型师。平时出门,我尽量穿得不像一个Tony。


恋爱方面我也很闭塞。我经常受困于自己的身份,即使遇见喜欢的女孩子,也忍不住想,对方会不会嫌弃我是个美发师?


我会想我到底是谁,一个舞者还是一个Tony


2019年,我想换换生活环境,离开北京去了上海。美发这行有一点好,我们吃技术饭,换一个新的城市,重新积累客户可能会稍微难一点,但不至于找不到工作。


再来上海,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从零开始的小工了,我在自己喜欢的店工作,剪一个头的价格是500块,比在北京还高。本来日子挺舒服的,直到2022年4月初,因为疫情,我连续两个多月没法上班,后来好不容易美发店开了,我和同事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疯狂地挣了一周的钱。然后第二天,街上又没人了,我们在店里待得人都空虚了,天天就只知道刷手机。


我想,再不能这样过日子了,必须要找一个爱好。当时我有个老顾客,总是发自己跳摇摆舞的视频,我觉得很热闹,很有意思,就让她带我上了一次摇摆舞体验课。


那堂体验课给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开始我还有点放不开,后来音乐一响,我就有了状态,真是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一起跳舞了,霓虹灯光一闪一闪,舞者全是笑脸,好像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太不真实了。


我一下子就对摇摆舞“上头”了,没事就在网上搜摇摆舞的视频。然后我搜到了北京的一个摇摆舞老师。他跳的摇摆舞和别人跳的好像不是一回事,像是从1920年代美国舞厅穿越来的,味道特别正。


那时候我也有点不愿意在上海待了。冲这位摇摆舞老师,我下定决心,要回北京。我没有谋生的顾虑,因为我在北京还有很多老顾客,知道我回来了,他们都会找我剪头发。


压力还是来自社交。刚回北京,加入北京摇摆舞社群的时候,我和以前一样,很少跟人主动发起对话,也不说自己是干嘛的。不熟的人以为我高冷,其实我是“社恐”,我怕有人因为我的职业不喜欢我。


跳舞的时候,这些烦恼都被抛到脑后了。舞会上,没人在意谁是干嘛的,甚至都不需要说话,手掌摊开,伸到一位舞者面前,对方就知道,你要邀请她跳舞了。但每次走出舞会,打车的时候,我就很失落,好像又被打回现实,有种走不出来的感觉。


这种失落感,还是来源于我的身份。我会想我到底是谁,我是一个舞者还是一个Tony?


小曾哥在舞会上


后来,我和一起上课的同学熟悉了,舞会结束,我们会一起吃饭、喝酒,我又面临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小曾哥你是做什么的?”


我糊弄不过去,只好坦诚地讲我是干美发的。最开始我很忐忑,但我发现,大家没有因为我是发型师而看不起我,而是把我看作专业人士咨询问题,还想让我给他们做头发。


我以为这话就说说,没想到他们真找我理发了。我挺意外的,也很感动。他们真的把我当朋友,尊重我,信任我。在别的发型师那不敢尝试的造型,他们都敢让我做。有一回,我觉得一款短发发型适合一个跳摇摆舞的朋友,把图片发给她,开玩笑喊她来剪,她就真的过来让我剪。


我真的很感动,因为我给我妈,给亲戚、家人剪头发也不过如此。在我刚学会剪头发的时候,他们就认为我剪得好,现在他们也认为我剪得好。至于有没有进步,或手法、审美有什么区别,他们应该分辨不出来。我想,他们可能不是认可我的技术,而是真正认可我这个人。


现在,我只为了理发而理发


从学徒工开始算,今年我已经入行18年了,好像还从来没有因为发型师的身份得到过社会归属感,甚至一度觉得这个职业可能就是可有可无吧,不是那么的重要。疫情之后这两年,情况稍微好了点,好像(发型师)不那么被歧视了。可能因为现在只有发型师不会面临失业。


现在我在三里屯的一个美发品牌工作,时间可以自己掌控,有客人预约,我就到店里,没预约我就可以干点别的。我基本只接待老顾客的预约,不怎么接生客。很多顾客从剪一个头50块的时候找我理发,现在价格翻了将近十倍,他们还是找我理发。


单看客单价,我好像赚得翻番了,实际上我的收入变化不大。因为接待顾客的频次低了,以前一天得剪十个头,现在一天可能就剪一个。而且,我还在持续出国进修,日本、韩国离得不远,我经常去,每次培训费都得万把块。理发的工具我也给升级了。我现在常用的剪刀,一把就要两万多,手感特别好。第一次用它理发我还记得挺清楚,小心翼翼的,特别怕它磕到碰到。技术提升了,又是在专业的品牌店工作,理发价格也就跟着涨。


小曾哥的美发工具


疫情过去之后,我刻意把理发客单价调低了一些,还是希望大多数顾客都能消费得起。如果是舞者到店里找我理发,我会给低一点的折扣。每个月,我会抽出至少一两天,拎着工具箱到舞蹈工作室,专门给摇摆舞者理发。舞者理发的价格定在两位数。我本来不想收费,但他们觉得不要钱不行。


对我来说,涨价不意味着能多挣多少钱,而是工作理念、生活方式发生了变化。以前我就是为了钱而理发,现在是为了理发而理发,不会成为钱的奴隶。当然我也要挣钱,但我绝不服务于钱。


为了钱而理发是一种什么状态呢?就是跟机器一样,无情地剪头发。跟顾客讲话也是很流水线的,“你好,你来了,最近怎么样?”每天重复一样的话。理发是要讲感情的,是要用心去剪好头发的,而不是谁来了都剪同一款头发。当流水线理发工的时候,肯定做不到这样。


这两年我变化很大,都是因为跳舞。摇摆舞社群接纳了我,我接纳了我自己。我现在觉得职业身份,或者任何社会身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认识自己,搞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刚扎进摇摆舞文化圈的时候,我以为舞者们一年365天都打扮得很复古,生活里全是复古元素,每次去舞会,我都穿衬衫系领带,穿小皮鞋,打扮得可精致了。舞蹈老师说,再过一阵子,你就不会这么穿了。


当时我不信。跳半年舞,我开始变了。上课、去舞会,我套上干净的T恤就可以出门。舞会的美好和快乐也越来越有真实感。我想,可能是因为跳舞真正进入了我的生活,我在舞会上,不再像是进行一种角色扮演。


去店里工作,我也越来越不爱打扮。以前买的那些贵的、浮夸的,能够彰显身份的衣服,我全都给卖掉了。我两边耳朵都有耳洞,以前出门都要戴耳钉耳环,现在耳洞都空好久了。有天我心血来潮,戴上耳环,对着镜子反复看,怎么看都觉得怪,感觉镜子里的人不是我。


那时候我就感觉,以前的我真是一个内心很匮乏的人,需要一些东西武装自己,让自己变得有自信。现在我知道,那些都是虚的,没有意义。我用卖衣服换的钱买了一把贝斯和一支小号,找了专业老师去学。学乐器的费用就是我现在日常开支的大头,别的消费,我能省则省。


刚入行的时候我不是想成为大师吗?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说到底,我渴望的只是那种地位,那种被认可的感觉,那种成就感。我现在给舞者理发就很开心,他们经常向我表达,很需要我帮他们剪头发,你懂吗?被需要,是很能证明自己的存在感的。


社群里的舞者做什么工作的都有,干互联网的,当作家的,还有博士,搞艺术的,我觉得这些工作很高大上,但一聊,人人都对自己的工作有烦恼,有意义和成就感的工作,可以说是相当罕见。他们知道我对自己的职业有羞耻心,劝我不要那么想,和很多无聊又无意义的工作比起来,发型师是一个很有必要的职业啊。


我也想通了,相比社会上很多职业,发型师真的应该知足,我们的工作不是最辛苦的,挣的也不是最少的,没什么可抱怨的。如果没有大的变动,我应该会一直做发型师。这个工作我擅长,喜欢,时间还自由,别人出国参加跳舞的活动得请假,我不用,多好。


现在给顾客剪出了满意的头发,做好看的造型,我会发朋友圈展示,不再藏着掖着。我有好些老顾客已经不在北京生活了,但只要情况允许,仍然会搭飞机、高铁来找我做头发。结婚了,还特意给我带喜糖。我好开心,拿着喜糖发了朋友圈。


人生最难的就是自洽,我现在总算是能做到了。偶尔听到,或者看到有人用Tony这个词来代指发型师,我还是会有点不舒服,但已经不太会往心里去了,也许对方没有恶意,只是习惯使用这个词。总之,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得自己认可自己的价值。


(文中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刘放假,编辑:闻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