雇主看到阿勒拉切菜的时候,会嘲笑说:切得好慢哦。


雇主家的小女孩抱怨,阿姨做饭不好吃。


前雇主,一位宝妈,会用中英文交替骂她:好笨,好蠢,傻的。


做小时工的时候,雇主把在房间另一头埋头苦干的阿勒拉喊过来,指着桌子下的一团纸巾说:“阿姨你帮我捡起来”。“他自己弯个腰就能捡起这团纸,但非要叫我跑过去”。


难伺候的雇主,小心眼儿的同事,都被阿勒拉写进了“小剧场”,比如《豪门贵妇的保姆们心眼记》。作为一个正规大学本科毕业生,前中学老师,她很会讲故事。


我注意到阿勒拉,源于她2月发的网贴:《原来有那么多女孩子过年不回家在寺庙里做义工》。有人准备考编来寺里躺平,有人提桶跑路图个白吃白住,只有她自己的理由特殊:因为要替雇主打理佛龛,所以来“岗前深造”。


她看寺庙的许愿墙,年轻人里,“想生孩子的人百里挑一”。不过雇主家却有三个孩子,配了四个住家阿姨,她是ABDE里最不资深的阿姨E(在她入职前后,阿姨C被解雇了)


可惜,阿勒拉的育儿嫂身份,都没熬过正月十五。日常挨骂,睡不好觉,她觉得自己撑不住了,通过中介换了工作,给一个四口之家做住家阿姨。新雇主家有两个孩子,男孩8岁,女孩6岁,不需要彻夜守护。新雇主本人是个“事业家庭兼顾的职业女性”,比起上一家的“豪门全职太太”,打起交道来也要轻松一点。


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生,彻底脱掉了长衫干体力活;一个自己未婚未育的80后,人到中年,都要为了赚钱去照管别人家的孩子;一个曾经在云南创业做农场主的人生赢家,不得不在社会底层重启人生。我问阿勒拉:怎么摆平这种落差?


她说:我早就承认了自己是一个普通人,甚至是一个很弱的人,以我的学历、我的相貌,居然走到这一步,只有承认自己的弱,才能心态平和。如果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是环境的问题,是命运的问题,那只会让我陷入更悲伤的境地。


以下,是阿勒拉的故事:


我是女版孔乙己


我过年没回家,出来就是挣钱,挣到钱就回云南。我每天都对自己说:你现在一天赚的钱,在云南至少能过半个月。这种自我鼓励,能让我每天的日子不那么难熬。


但世界上最可悲的境况,不是你身处社会底层,而是你的身体无法承受底层的生活方式。


去年刚来深圳的时候,我做的是家政,钟点工。收入仅能维持日常开消,但太辛苦了,经常要骑两个多小时的电瓶车去做一个两个小时的单子,每天十五六个小时都在外面。后来改做育儿嫂,工资几千上万,包吃包住,原来想着挺好,最多就是没有自己的私人时间和私人空间。但真正做起来才知道,长衫轻易脱不下来。


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是做不了体力活的,就算他脱下长衫,也活不下去。我这个孔乙己也是一样,从小吃的都是学习上的苦,书桌上的辛苦,跟人家从小就做体力活的人没法比。


有些阿姨没什么文化,家庭环境也不好,但真能吃苦,咔咔吃苦,很多活在人家那儿都不是事儿。但对我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就是折磨。人家切菜干净利落,我切菜就被雇主笑。我们家政公司里有个阿姨,家家都抢着要,一个人可以做400平米房子,客户还特别满意。我现在做的这一家,只有150平米,我已经忙得晕头转向了。


在上一家做育儿嫂的时候,雇主有个要求:不允许阿姨穿拖鞋,因为房子隔音不是特别好,雇主睡觉又比较轻,受不了拖鞋在地面上啪嗒啪嗒的声音。我只能穿着袜子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时间长了脚底板特别疼,疼得睡不着觉。


当然,带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孩子,本来也不可能睡好觉。我们要24小时待命连轴转,跟你聊天也要等孩子睡着以后。每天早上5点钟,要按时醒来给他冲奶,晚上他哭了,你要及时起来哄,看要不要换尿不湿。白天更闲不下来,穿衣喂奶把屎把尿,陪着小孩子玩,时刻关注他一举一动,万一有什么磕磕碰碰都是你的责任。


虽然名义上是育儿嫂,但实际上,雇主安排的其他跟育儿没关系的活,我也一样要干,干不好照样会挨骂。那家宝妈骂人特别狠,中英文脏话交替着来。


我举个例子:如果你现在是一个住家阿姨,我是雇主。我刚刚吃完一桌外卖,叫你上楼收拾。你上楼后,看到房间里有个折叠桌,桌上放着个餐盘,盘里是吃剩下来的食物。你要怎么收拾,才能不挨骂呢?


这是我遇到的真事。我一上楼就挨骂了,因为我居然没有想到带抹布上去擦桌子。而且,我收拾餐盘的时候,觉得桌子还挺干净没必要擦,当然也被骂了。我把这事分享到网上,有人回复说,“把吃剩的打包扔了,清理房间明面上的垃圾,拿个抹布把折叠桌擦干净归位,用没有味道的空气清新剂喷喷”,好想让这位网友带我飞。


育儿嫂那个事我做不下去,就是因为吃不好、睡不好,被PUA得厉害,精神压力也大,自己感觉已经到了身体能承受的极限。最痛苦的时候,我还去医院看了脑科,花了700块拍片子做检查,幸好结果没什么问题。我决定辞职的那天,收拾行李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在不自觉地哼歌,你知道是什么歌吗?是国歌。


原来我觉得,前雇主骂我笨骂我蠢,我能接受良好,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呀,我也不是神兽,你雇佣我,也不是因为我有啥经验,而是我的履历和谈吐让你觉得可以试试。我的能力眼力见儿就到这了,你提醒我,我记住下次不再犯就好了。


但辞职那天潜意识透出来的高兴,让我觉得,我还是在意的。


图:阿勒拉:《长衫变短几个月后》


不擅长跟孩子相处的阿姨


我是1986年生人,现在快40岁,没结婚,没生过孩子,更没带过孩子。


做育儿嫂,我属于零经验上岗,日常就是手忙脚乱,被其他的阿姨diss。前雇主家里有三个孩子,同场4个阿姨。阿姨A是最资深的。我负责的小宝就曾让阿姨A带过。小宝哭的时候,我束手无策,阿姨A一抱就好,我还戏称她是“止哭贴”。


但“止哭贴”并不总是我的救星。有一次小宝哭得厉害,我去找她帮忙,她指示我说:别哄,让他哭个够。可是,她转头又告诉我,宝妈有过指示——不能让小宝哭得超过3分钟。我不响。怎么左也是你,右也是你,强烈怀疑她在给我挖坑。不过,我也做不出放着孩子在那里哭的事,我从小是个缺爱的,现在也见不得别人委屈,何况是个孩子。


不只是“止哭贴”阿姨有心计,我的前同事们表现欲都挺强。某天宝妈开车,带我们出门去商场。出门时我背着所有的包,等大家下楼快走到宝妈车前的时候,阿姨们突然跑来把所有的包都接走了,我成了空手将军。后来逛超市的时候,宝妈还特意提醒我,要帮别的阿姨拎一下包。我不响。对于这种小心机,我不是没能力处理,只是我觉得没必要,又不是要争着当皇后。


别看我在网上把豪门保姆们的故事写得像《甄嬛传》,但我没有因为这些破事受伤。像我们这种出来做家政的女生,其实都是苦命人,都是为了家庭,为了自己的孩子,人生如此。这一行没有年轻的女生,都是当了妈妈的中年人。我例外。


我自己没有孩子,但做育儿嫂这行,给了我一个观察小孩子的机会,也算一件挺有意思的事吧。从小孩的身上,我领悟到人首先仍然是一种动物,有动物本能,有非常即时性的需要和反应。比如小孩想要一个什么东西,如果满足不了,他会一直要,但你给了他以后,可能过一会儿就厌倦了,又去要另一个了。


小孩子永远会需要别人的关注,他对妈妈这个角色的认知,就是愿意给他提供无上限持续关注的人。这可能就是依赖感的来源,他一旦对你产生了依赖,就很难再换人了。我听别的育儿嫂说过,只要“把小孩抓住”,雇主就不会轻易开除她,然后就会有育儿嫂对孩子特别娇惯,能喂饭的时候绝不教他自己吃,有些孩子直到三四岁还不会自己吃饭。


对我来说,跟孩子相处很难,不管是前雇主家的小婴儿,还是新雇主家的小男生小女生。我这人脾气直爽,有点像男孩子,所以跟新雇主家的小男生相处还不错,但是跟小女生的关系就不太好了,总觉得她不喜欢我。她生病时我给她去送药,她还生气怼我,说不用我管她。我做再多的早餐,有粥,有香肠,有鸡蛋羹,有青菜,她也会嚷着不好吃。


就我有限的接触来看,现在的小孩子还挺挑剔的,而且他们不像大人那样会掩饰,小孩子不满意了不会掩饰。


我有时会想,如果我通过照顾孩子,学到了逗小孩开心的法子,习惯了为碎银几两而扮丑、卖乖、卖哭卖笑,各种出洋相,那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做到的?那么多人在某音视频上圈粉,跟粉丝要赏钱,靠的不就是这个么?


拼了十年事业,跌倒爬起


想想真的很好笑。我是正经的师范大学本科毕业,我有个表亲是一个不入流的中专毕业。他这个人能力不行,选择有限,所以一毕业就去当老师,到现在工资加上隐形收入,每年怎么也有几十万,甚至有一年超过100万。而我呢,毕业后当了三年老师,就主动辞职,想着去广阔天地展现自己,到处跑,跌倒了再爬起来跑,结果现在混到要做住家阿姨。


我并不后悔辞去教职。高考时我就不想考师范,是我爸强行改了我的志愿。


爸爸是乡镇老师,还是那种特优秀的公立学校一级教师,但经常拿不到全额工资,所以我对当老师没什么好印象。所有的父母都对孩子有要求,但做教师的父母有一点特殊,就是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我记得有一次成绩后退了几名,被我爸揪着头发吊打,现在我头上还有头皮被抓破过的痕迹。


2012年,我不顾家人反对,辞职去上海打拼,自己创业开网店,做进口化妆品,一个月流水就超过100万。但是,做网店很累,我一个人撑得很苦,父母也不肯来帮我,我自己找的人也不给力,最后终于累到生病。住院期间,我找了朋友去帮我把货先下架,但朋友不会操作,把我的所有商品全部删除了,这导致如果我想开店,又得重新开始。


2015年左右,我彻底关了网店,跟着朋友做医美。不是合伙人,只是一个普通的销售,工作就是拉人和接待。那时候整形已经很普遍了,所谓整容脸嘛,花几十万去整一次很正常。我不用太费劲去拓展客户,很多人都是自己找上门的。我认识一个原来在美容院工作的小妹,整了脸以后去发展客户,赚了很多钱,现在是个小网红,有几十万粉丝,还开了自己的整容医院,开了网店卖衣服,赫然就是人生赢家了。


我自己没整过。我在医院时看到过很多后台的照片,所有人都会在术后留下痕迹。脸垮掉这件事也很正常,整容就是破坏原来的生理结构,加上衰老的影响,怎么可能不垮。


出门闯荡的几年,我对自己信心很足,毕竟那么多之前完全不了解的事,摸索着就做成了。


2018年,靠做医美赚了一笔钱后,我就去了云南大理,跟一个女性朋友合伙租下十几亩地,开了一片农场,启动资金一共50万左右,每年的租金等基础成本大约有20万。收入呢,就是门票钱,80块一个人。


起初想得很美,就是做一个网红打卡地,人们可以过来吃饭、喝茶、拍照,就是那种闺密聚会、喝下午茶的氛围感。我们在农场里养植物,做花海,养了十几种动物,有鸡鸭鹅,有小猫小狗,有几种鸟类,还有一只猴子。我们把屋子做成可爱的蘑菇形状,保证出片效果。不过全景照片我不能晒出来,不然我的身份可就完全暴露了。


我们那时候真是精益求精,花了很多不必要的钱,弄了很多不必要的东西。当时就是觉得,我们会长长久久待在那里,所以一定要把基础打好。农场里用的土都是最好的腐殖土,后来农场关闭的时候,还有当地人特意跑来挖我们的土。


还有一些意外的情况,比如我们的东西被人偷过,白白损失十几万。到了2020年,疫情也让经营状况雪上加霜。很长一段时间,农场是没有顾客的。你知道吗?到了那个时候我还很天真,觉得正好趁人少的时候,再把硬件好好打造一下。可是到了2023年,在退林还耕的大趋势下,农场的地也没有办法续租下去了。


仔细算账的话,我做这件事大概赔了200多万。虽然损失惨重,但我不后悔这段时间的投入,因为在那里过得很开心,不然现在也不会想着还要回去。


我是一个身体很弱的人,但在云南的时候,我觉得身体有变好很多。我的心态也变了很多,原来有很多内耗,现在就没什么内耗。在云南的时候,我去爬山,去看书,还跟当地人学过陶笛。我发现,只要心静下来,陶笛很容易学会。


曾经,我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不需要为了赚钱去消耗生命的人,赚钱,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好吗?现在,我没资格这样想了。


飞得很远,但前方不明朗


记得小时候,家里做一只鸡,我弟弟一定是吃鸡腿的,我会分到鸡翅膀。他们说,这是祝福我将来能嫁得远远的,飞得远远的,我当时什么都不懂,还觉得挺好的。现在,我觉得算是实现了吧,我没结婚,但飞得够远。


弟弟因为成绩很差,只考了个三本,目前在家乡上班,普通职员,爸妈出彩礼让他结婚买房生子。重男轻女吗?当然了。我创业最艰难的时候,想让爸妈来帮我一下都被拒绝了。


我刚离家那会儿,跟家里的沟通方式,就是给他们网购东西,然后他们打电话过来说我这不孝那不孝。现在倒不是这样了,我也不讨好他们了。现在的相处模式,就是没事就不联系。我已经没有“老家”这个概念了,只有“我待得愉快的地方”。


我是2023年12月到深圳的。农场关闭以后,虽然我手上还有点钱,但危机感很重,就决定出来工作。然后就发现工作挺难找的。其实不需要出来我也知道。为了找家政工作,我曾骑着电瓶车,在富人区到处逛,一家家中介去问。


我们这行很难绕过中介。我曾经想凭个人的力量去接单,还印了500多张名片去发,但小区物业对我说再这么干要报警。深圳人不相信个人渠道,更相信机构,就是很好玩的一件事。住家阿姨的工资,几千到2万,都在正常的范围。中介会扣掉第一个月工资的10%作为介绍费。


年前在庙里待的那段时间,我跟同住的很多女生聊天,发现几乎每个人都有原生家庭的问题。一个潮汕女孩子告诉我,她赚的每一分钱都给了家里,家里都给了哥哥去买房买车结婚,她到了30岁,才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很多人做义工不是因为相信什么,而是想要逃避什么。有人是工作做不下去,有人是生活继续不下去,也有就是蹭吃蹭喝的。我住在寺庙那几天,还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据说有个男生偷偷把用来收香客募捐的二维码换成了自己的,事发以后被住持赶出去了。


(图)庙里厨房做的素食点心


从我在网上写故事的风格,你也能看出来吧,我想做自媒体,或者至少在这方面努力。我有一个朋友,现在在华强北做柜台小妹。如果她能做下去,我的号也能做起来,也许能试试拿货带货什么的。不过做号也没那么容易,我加过一个群,很多做号的会在那里买粉丝和买互动,一条留言就报价一块到三块钱,发一条内容就花一两百买互动,那启动资金怎么也要两三万丢水里,我做不到。


住家阿姨这一行,是不可能做到老的,你去看看就知道,很多单子都要求45岁以下。我会努力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阿姨,但绝不会指望靠跟定某个雇主做到老。你看新闻里,澳门何家有个保姆把一代人从小带到大,现在东家给她养老,带她到处旅游什么的。但这是老古董时代的雇佣模式,现在没有这样的。


想在有限的时间窗口多赚点钱,还有一条路径,是去考个雅思,做家庭陪伴师,起薪起码是在1万以上,有些还能跟着雇主去国外生活。我听说有个阿姨就跟着雇主出国了,一个月的薪水达到了4万人民币。我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实力和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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