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阳曾经是一个全职妈妈。2020年，她在离职之后意外怀孕，此后两年，她以全职妈妈的身份待在家里。这两年中，经济压力，以及对自身价值的怀疑始终伴随着她。从怀孕开始，她就关掉了朋友圈，刻意避开和前同事的见面——生活在深圳这座“打工之城”，她认为这两年是一种“脱轨”。
两年后，孙阳走出家门，重新回到职场。在那些比她更年轻的同事面前，她没了自信，她觉得自己荒废了很多时间。所以后来，女儿被送到东北的姥姥姥爷身边，她尽管觉得不舍，也有对父母的愧疚，但更多的，还是舒了一口气。她“挺想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以弥补被“耽误”的两年。
孙阳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全职妈妈重返职场的故事。她提到了那些微妙的情绪，面对同龄人的peer pressure，夫妻之间的劳动分工与隐含的权力关系，以及她作为“打工人”的深层次恐惧——自己是否还有价值，“会不会再也找不到工作？”
重返职场
我还记得再次踏上地铁的那种感觉，有点兴奋，恍如隔世，就好像上班是上个世纪的事。
我的新公司在高新园，从我家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特别挤，要一路站过去那种，入口出口的时候都要排队。
坐在工位上，我突然一下对办公好陌生，领导让我给他的PPT换个模板我都要弄半天。
我是做产品经理的。我们部门每周都有产品线的产品会，是要叫上老板一起来讲的。我刚进公司的第一周就要主持会议，什么都准备好了，结果忘记给线上参会的同事们发会议链接，一下子搞得很慌张。
那时候我还在哺乳期，但是我们的公司没有母婴室，没有地方吸奶。有个小会议室，中午本来可以去吸奶，但是有的人进去睡午觉，也不好意思把人弄出来。没办法，上班一周后，我只能给孩子断奶。
早上7点半起床，下班到家7点多了，晚上还要带娃睡觉，女儿那时候小，不睡整觉，我白天必须要靠着咖啡才能撑一天。其实我的内心还是有点崩溃的，毕竟24小时都在工作，只是地点转换了。
但是一周后，我好像就适应了。效率显著提升，从同事领导包括老板那里也慢慢得到了一些正面的评价，也顺利转正了，还拿到了A的绩效。
在家看孩子，一会儿要换尿布，搞辅食，然后又要哄她睡觉，没有什么具体的休息时间。我就感觉，上班才是一种放松，那个时间完全属于你，反倒有时间摸鱼。
先把孩子生了
我怀孕其实是一个意外。
2020年，我原本在一个生物科技公司做产品经理，但是那时候看到了很多新闻，说公司里很不稳定，35岁危机什么的。我们家是教育世家，家里有亲戚在深圳做老师，说深圳的教师待遇好，刚毕业就能有30万年薪。我心动了，教师有假期，又稳定，作为一个女孩子很适合，就在工作之余考了个高中生物的教师资格证。拿到教师证之后，我决定辞职，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考编制上来。我三月份离职，结果四月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我那时候还准备了一段时间考编，结果发现录取政策突然变得很难，要么是应届生，要么已经有教学经验，作为人才引进到深圳。我两个都不满足，一下子有点不知所措。
我也想过找工作，但是知道自己怀孕了去工作，是不是也不太地道？面试了几家公司感觉互相匹配不上，就决定算了，先安心养一养吧，把孩子生了。
刚开始怀孕是很爽的，每天睡到自然醒，给自己精心准备早餐，烤烤面包，搞搞烘培。以前没空看的长电视剧，《甄嬛传》什么的，我怀孕期间都看完了。不上班头发确实会变多。
孙阳怀孕时做的蛋糕
我离职的时候，没有想到后面会断档这么久。之前我也有裸辞过，但很快找到工作了。当时也没觉得这是个什么事情，没想到空了两年，搞得自己压力那么大。
和别的孕妇相比，我的身体没那么难受，但我的经济压力蛮大的。
我和我老公都各自在深圳买了房，各自负担房贷，我每个月需要还8000多的贷款。离职之后，我没了收入来源，只能消耗我的存款。到孩子一岁多，最终找到工作之前，我的存款快被掏空了。
来自家庭的支持有限。因为我当时离职其实是一个冲动的决定，没有和家里人商量。他们知道我想考教师编制，也支持我，但没想过我会这么快离职。后来和我老公也有过矛盾，他觉得我太任性了，放弃了休产假，这本来是女生的权利。我爸妈也帮忙了，但也不好意思老让人帮，毕竟我觉得对家里人有愧疚。
我逐渐感觉越来越焦虑。我身边的朋友一半是单身，一半比我结婚生子要早一点，大家都在上班的状态。有的前同事考博士了，本来和我一个部门的同事升职了，当上小主管了，大家都在自己的事业上有所发展。我本来觉得，自己比同龄人想得还远一些，在争取一个更好的职业发展，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一个没有工作，又不知道前景的人？明明自己原来也在这条道路上，怎么一下子就比别人差了很多？有一种脱轨的感觉。
我也想着学些什么，不要荒废。
我在B站找了一个博主的口语课，学习英语，把一整套都学完了，还做了笔记。也买了几本产品经理的书，我原来是做C端的，现在找了针对B端的书来看。我喜欢看视频网站，看到一个女生在教人如何做时间管理，推荐了一个叫Notion的软件，我下载下来，花一周的时间学会了。我还学着用iMovie剪辑视频，后来孩子一周岁的时候，我就学着把她从小到大的历程剪成一个短片。
孙阳怀孕时学英语的笔记
我是一个好强的人，还在学东西，让我觉得自己脑袋还不完全是那种停滞的状态。
但其实我感觉时间还是有点浪费。这里大家都太拼了。你知道吗？我现在的同事她之前也有两年在家，她中间还考了一个PMP（项目管理专业人士）证书。我另外一个同事，他老婆也是像我这种状态，怀孕在家，然后考上了深圳的公务员。
“大家好像都过得挺好的”
到了怀孕后期，肚子也大了，每天坐也坐不住。肚子大了之后，就把胃给顶着特别往上，每天晚上就胃酸反酸。来回行动也不方便，会有那种耻骨痛。怀孕前期我还能学学这个学学那个，稍微充实一点，后期坐都坐不了的时候，我就心里更慌了。
之前的同事也想约我，但是我都不太想去见，我只想见我一个朋友。她是我的一个学姐，没有结婚，单身，独自在深圳买了房，很猛的一个女生。她会跟我说一些她在职场上的烦恼什么的，就让我觉得好像离这些上班族还是近一点，可以不完全是自己家庭里的这些生活。
我把朋友圈关了，就是那个小点点没了，都没有朋友圈入口。我不想发朋友圈，也不想看别人怎么样，看了就觉得挺烦。大家好像都过得挺好的。
我的前同事跳槽到了新公司，告诉我他现在的公司有多好，咱们原来在的那个公司有多垃圾什么的。我当时又是那种状态，你知道吗？就是不太想搭话了已经。
我原来很瘦，只有90多斤，大部分衣服都能穿进去。到怀孕后期我就已经很胖了，最重的时候是135斤，在家就是穿家居服，没有那个心思打扮。不上班，你也不用见谁，打扮什么？
以前我至少还会给自己拍一些照片，自拍，后面就再也没拍过。我很少照镜子，有点逃避看镜子，我好像觉得自己一下子老了，现在也有挺多白头发的。
那时候面对丈夫我也有了落差，我的本科硕士都是在国外读的，他是本科生。我以前觉得我比起他也不差什么，但那时候对自己很没自信。
有一段时间，我喜欢上了抓娃娃。中午吃完饭后，我就溜去我家附近的商场，抓十几分钟。我充钱办了会员卡，加了群，可以薅点羊毛，送你十个币什么的。我抓了整整三大兜。就是想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孙阳抓到的部分娃娃
最抑郁的时候，我去了我们小区附近的一个党群工作站，那里有心理咨询室，是免费的。我找到前台预约了，但是他一直没给我打电话敲定具体的咨询时间。我加了那个工作人员的微信，他就说心理咨询老师最近在忙，我的预约失效了。我很生气，我的状况不想跟朋友说，也不想找家人，那时候我也不太想花钱了，但还是想找点专业的帮助。
新工作
最终决定要找工作，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心理建设。
从孩子好像可以脱手了，开始准备找工作了，再到打开招聘软件，其实是需要很长时间的心理挣扎的。我觉得我能打开这个软件，就已经赢了80%了。长期脱离社会，对自己丧失信心的状态，跟那种休产假待个半年，是两码事。
后来我觉得该工作了，也是我丈夫的提醒。他一直有点像是我的导师。他之前就觉得我在家的话每天时间要有个规划，不能把人待废了，哪怕一天你就专注地学一个小时，但是你每天要有这样的一个状态。
我不知道别人的伴侣什么样子，但是我丈夫一直对我有一定要求。当时没有感觉，但现在有那种瞬间，就是凭什么？就是我明明也是一个家庭的贡献者嘛。
过年期间，孙阳和丈夫带着父母去广州逛灯会
过年前一周的一个下午，我终于逼自己把简历都改好，之前邀约的都投了简历，当天就收到三个面试。我老公让我问HR招的岗位需要解决什么问题，最看重什么能力，我都一一了解了，也算有的放矢。因此在过年前，我面试了四个工作。
我对工作的预期降得很低。首先是薪资上，我没有特别的信心，能和怀孕前持平我就满足了。不过我觉得很好的一点就是，他可能都会问到空档期，你说生孩子的话好像就不太会有太多争议。而且他也觉得你生完孩子反而是一件好事。大部分面试官都不会对我的生育经历作出评价，就是可能会聊一下家常，什么孩子谁带呀，侧面来分析一下你的工作时间。
四场面试，其中一个与我的专业完全不相关，我也不明白为啥找我去面试，总之就是被虐，完全答不上来。面试官本来都不想跟我继续交流了，我就想我的简历不是你都看过的吗？你把我叫过来，我也不能白来。面试是双向的，我也得问点我下次简历能用到的知识点。可能我态度比较好，他还是传授了一些工作经验。
我原来选工作不会选那种试用期特别长的，但那时候就是没有那么多信心，觉得得先“上岸”。最终我入职了一家做医疗AI软件的公司，试用期6个月。
本来，我以为我找到新工作会很开心，事实上我很平静，也许之前经历了太多起起伏伏，已经很淡定了，只想后面能顺利入职，努力工作。
小孩出生半年后，考虑到照顾孩子方便，也不影响丈夫第二天上班，我们开始分床睡。我开始上班后，婆婆白天带孩子，晚上我回家，孩子就交给我，基本上睡不了一个整觉。
舒一口气
半年前，我父母把孩子带回东北老家了。
这不是一个很难的决定。别人不太理解，可能觉得分别肯定是会难受的，但是说实话，我那个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被耽误两年了，其实挺想把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孩子暂时送走后，我有一种舒一口气的感觉，我觉得可能真的有我自己的一点时间了，我想搞点我自己想搞的东西。
我身边的女生朋友都挺厉害的。你看我的同学，有的在美国读博士了，然后我有很多同学，他们都是在北京和上海的外企工作，我觉得我自己照他们还差很远。
孩子出生后的前半年，我是完全想不到工作的，那时候焦虑的是奶量。人家可能用挤奶器几分钟就可以一边挤出来150毫升，但我可能就 90 毫升，左右还不一致。我当时看了好多小红书，各种方法都试遍了。
我去过医院的哺乳科，做那种电刺激的理疗，但效果有限。我每天喝六大碗的猪蹄汤。还喝什么五红汤，放红豆、枣、枸杞，各种补气血的。至少喝到孩子8个月大，后面真的是喝不动了。
孙阳在哺乳期的日常
第一份工作干了一年后，公司业务调整，休整了两周，我进入了现在的公司。起得更早了，我现在要 6 点多起床，因为这个上班时间是 8 点半。这个工作对我的要求更高，我需要快速地学习我原来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我不仅要学会，我还要培训给其他人。
我有太多要学的东西。ChatGPT刚出来的时候我就开始用，那时候每天都会有层出不穷的应用，发展得很快，我就利用通勤时间学，我自己还做过两个科普视频。我个人觉得这是一次比较大的技术革命，还是想前期就做了解。现在工作当中我也经常用，就是有些文案类的工作我也是让它去做。包括我给销售培训的时候，有些话术他们不知道怎么写，我也会推荐他们用这种工具去写。
可能因为经历过怀孕期间那种不太安定的窘迫的时光，我心里老是觉得有那种危机感。生完小孩还觉得，需要自己给她做一个榜样。就是你的妈妈还是一个挺努力上进的一个状态，你妈妈也是有收入的。
孙阳的工位
我当时也在视频网站上看了很多怎么从低谷当中走出来的视频，给我力量蛮大。这也是我后面想在豆瓣发帖的一个原因，我也想给别人一些帮助。
可能有的女孩觉得反正我也要备孕带孩子，要不就先把工作辞了——当然这个也分情况，有的人身体不好，可能确实孩子对她来说更重要，但是但凡没到这种地步，尽量还是不要走我这条路，毕竟这个心路历程不是谁都能顺利爬出来的，也有可能一辈子就做这样的全职妈妈。
我现在觉得可能经历过这种挫折之后，已经到了人生的一个低谷，对后面自己的发展反倒其实是一个好事。
我今天还在和同事聊。之后孩子还是要回深圳上学，以后孩子有这种比较重要的时间节点，比如说她要考高中或者考大学的时候，我其实也是挺想在家帮她做做饭或者陪她学习什么的。那在这个中间的过程当中，我应该做什么样的工作，事业到达什么样的程度能支撑我到时候可以这样在家陪伴孩子？我就需要这段时间去思考，然后提升自己。
但紧接着，我们又聊到了生二胎的事。
怀孕前，我那个同事在上一家公司的核心岗位工作，休完半年产假后工作就被人顶替了，只能做边缘的岗位，做了几个月就辞职了。她回家待了两年，生完了两个孩子，生育指标完成了，终于可以重新出来工作了。
我感觉挺矛盾的。在深圳，生二胎好像是大部分人的选择，但我现在还在事业上升期。生不生二胎？我还没想好。
（孙阳为化名，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林丁，编辑：闻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