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4日,在一篇名为《集体写作 | 我们对大学失望的瞬间》的文章中,一群自称“被大学吞噬的孩子”,借由一个个亲身经历的具体场景、观察总结出的普遍现象,或克制或犀利地,表达了“对老师的失望,对课程的失望,对似真实幻的大学许下的诺言的失望”。


我们邀请到包括这篇集体写作发起人在内的三位同学,聆听了 TA 们在大学的经历、遇到的各种老师,以及 TA 们的渴望与疼痛。我们欣慰地发现:依然有那样一些老师,在坚持着教书育人的纯净初心,以真诚而有力量的生命姿态,给学生带来智性的冲击、灵性的触动。尽管因故未能参与对谈,袁长庚老师依然对此表示,“感谢同学们勇敢的表达,让我们这些还在坚持好好上课的老师,觉得工作仍然是值得的。”


这篇文章中,来自不同学科背景的同学们,分享了自己在大学期间遇到的好老师。关于这些老师严谨的治学态度、精彩的授课内容,更关于知识之外,TA 们有意传递或无形流露给学生的,世界与生命更广阔的可能性。


新年伊始,我们期待,通过记录和传播这些鲜活珍贵的个体经验,在如今大学教育整体而持续的低气压下,存留一些希望的火种,给更多人一些继续前行的勇气。


一、让我看到世界的复杂与广阔


“上课不局限于课本,老师把知识和我们的人生经验真切地结合在一起;启发我们质疑现存体制,让我们看到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可能性。”


@夜游琴,不务正业的中文系学子


第一位是我的古代文学(唐宋文学)老师。他从不会生硬地讲解文学史的死知识,而是从文学是什么、文学与我们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出发,更多与我们分享以前诗人的生命体验、道德自律和人文关怀。


第一节课上,他就给我们讲解了杜甫的《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不同于早已熟悉的“诗圣”形象与满腔“沉郁顿挫”,我们在这样委婉而真诚的劝告中,体会到杜甫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关怀和体恤他人、如何在微小的生命经验中察觉民生多艰的。比起用词精妙、对仗工巧的诗词,这位老师更常与我们分享的,是那些能引发人之为人的情感共振、能在心灵最软最深处打动我们的作品。


此外,这位老师总能将心比心地理解学生,并且付诸实践。我院学生大二升大三时,需要参加一次题目陈腐的形式主义考试,不知意义何在。是这位老师一直在背后默默协调,推动升级考从闭卷到开卷再到最终废除。他最常对我们说,希望不管在什么时候,学习都能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我还上过一门名为“国际比较视角下的教育学”的通选课。教育学知识之外,老师在课堂上还深入介绍了许多其它学科的理论和概念,比如布迪厄的“文化资本”、逻辑学中的大前提小前提,这些都给了我很多启发。


记忆犹新的是第一节课一开始,老师没有按常理那样打开课件直奔主题,而是让我们环顾四周,仔细观察教室的布置,思考为什么它会是这种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好几排座椅面对同一个方向”的布局,以及这样的环境可能如何影响其中的活动主体。那之后,我每去到一个新环境,都会特别留意那里的环境安排,思考它对我们的影响。那个学期的课上,老师提出了许多挑战我们传统认知的观点,让我慢慢有了时刻对现状保持反思的习惯,不再把周围的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在我看来,好老师的共性大概是:治学严谨但又亦师亦友;上课不局限于课本,会把知识和我们的人生经验真真切切地结合在一起;会启发我们去质疑现存体制,并让我们意识到,除了眼前庸碌的现实,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可能性。


@伊卡洛斯,“想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我是一名大四国际法学生。我认为,法学知识很重要的一部分是对很多时候浩如烟海的rule basis的解释和适用,并非有非黑即白的单一答案;在实务中,对法律的适用亦可能涉及到背后各方的利益冲突与博弈。但我观察到,国内高校的法学教育(至少是本科),普遍存在拘泥于通用教材照本宣科、教授方式死板等问题。


但幸运的是,我的国际公法学老师,会提出很多超越教材范畴的、与国际法和国际关系相关的开放性问题,会穿插很多对国际交往中具体实践的案例探讨,特别鼓励我们自由思考、大胆表达。上她的那门课时,正处于疫情期间。众所周知,网课很容易变成讲者和听众都隐形、只有声音断续飘荡的 PPT 点读现场,让人毫无参与感和获得感。但这位老师在讲到某个具体规则时,会假想一个可能基于真实 case 的情境,邀请学生模拟原告被告国的 agent,为我们提供开放度很高的模拟法庭平台。


对于我们或许不纯熟的观点和一些略显“刁钻”的奇思妙想,她也从不会居高临下地做评判,反而更多是鼓励和尊重,并建设性地提出意见,抓住其中某些可挖掘的点,耐心而有策略地引导我们进一步思考。很感谢她能在这个浮躁而人云亦云的世界里,反复告诉我们:“有主见”是一种很宝贵的品质


对于法学生而言,除了学术和外交道路,其实未来从业几乎很难再用到国际公法的知识。但她教给我们的一些国际法和国际关系的基本原理、借课程培养的我们独立思考和判断的习惯,可能会伴随我一生。尤其是在目前如此复杂的国际形势下、在互联网充斥着激进思潮的环境里,拥有深度思考的能力和不被裹挟的独立判断力,是很困难、也是特别重要的。


二、为我打开通往学术世界的大门


“自身专业实力过硬,同时也能很好地传授给学生,打开通往理想学术世界的一扇门。”


@二哈之光,IndentationError: unexpected indent


教我进阶线性代数课的老师,看似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内向阿宅,但是一旦站在讲台上,便会进入一种意气风发、慷慨激昂的状态。在这种状态的感染下,学生也变得慷慨激昂,愿意思考、愿意大方分享思考的过程和结果。毫不夸张地讲,他硬生生给那个十一人小课堂上出了比两百人大课还要热闹的氛围。一种思维上的热闹。这种课堂氛围,让我第一次有了“啊,这就是我想要的大学课程!”的感觉。


抛开课堂的形式,他讲课的内容也很戳我。大部分专业课老师上课会更多地描述解题思路,这样学起来更轻松,但是一段时间以后会很枯燥;而这位老师在课堂上更愿意花时间讲数学工具所包含的逻辑和思想,虽然一开始很难跟上,但是长期下来,学习的获得感更强。


最初选择进阶线性代数这门课,是因为它只要上十六个学时,时间上的性价比高,想着拿它水学分。结果没想到,居然是它给我打开了通往理想学术世界的一扇窗,让我看到了超脱于学分和绩点之外的风景。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位理想的大学老师应该做到的。


@阿坤在干嘛,妇产科男医学生研究upup


想分享我年轻有为、和蔼谦逊的病理生理学老师,他的主要研究方向是阿尔兹海默症。 


这位老师上课很有激情,课堂内容丰富。有次讲“血管微循环的病理生理学机制”,由于涉及的知识点复杂且分类多样,老师为帮助我们理解,便用“游泳池的进水口和出水口”之类的形象比喻,生动解释了微循环过程中的变化,并不是简单地告诉学生死记硬背。


此外,由于教科书的内容往往会落后现实中科研进展一段时间,这位老师便在课上补充一些前沿内容,比如阿尔兹海默症的药物研究时间很长、投入很多,但成果并不显著;除去 tau 和 Aβ 外,阿尔兹海默症的发病机制还可能与炎症、胶质细胞等有关。此外,他还常将专业知识与社会现实结合起来,告诉我们可以如何帮助父母长辈预防阿尔兹海默症的发生,与我们探讨应对老龄化社会的种种可能。


他同时也是我的科研指导老师。最初联系他做指导老师时,他很快就回复了邮件,虽因教学时间冲突未能如愿,却很热心地给我推荐了学院其他老师。第二学年的某个课间,在面对面交流了一些想法后,他很快答应了。


项目初期确定研究方向时,由于我刚涉猎科研,毫无头绪,老师便从如何高效查找前沿文献开始,不厌其烦地给我介绍。在我把初步整合好的资料发送给他后,老师很快就给出了详细的批注,比如某个研究点是否过时、哪些团队正在研究、目前是否有研究成果。帮忙修改项目计划书时,他也效率极高,补充了不少新鲜且权威的研究信号,还指导我们搭好了完整有条理的技术路线框架。实验阶段用到的药物比较昂贵,单靠大创的经费无法覆盖,这位老师又主动联系医院,并使用自己的科研经费支持我们。最终这个项目获得了多项荣誉,我们也在其中成长很多。


在我看来,作为一位合格的大学老师,基本要求是专业知识过硬,但教学时绝不能照本宣科,而要有激情、有自身感悟,能多多分享研究前沿和实践案例;其次是对学生的态度,待人亲近而有分寸,肯与学生友好交流,而不分三六九等;而后是人品和三观,要表里如一,真诚正直。


@谷雨,在数学课里摸爬滚打但没有混很好的力学生


上大学之前,畅想大学里的“资源”,我最美好、最具象化的期待可能就是老师的那部分。


就理工科的专业课而言,能留给老师自由发挥的空间可能没有人文社科那么大。毕竟死念课件似乎也完全可以把知识顺下来。因此,能把专业知识讲得清楚而不乏味,这样的老师并非多数。


我曾经有段“追老师”上课的疯狂日子,在必选课堂上签到打卡完,就迅速辗转几个教学楼,去听那位讲得最好的老师的课。高数和大物,是两门最典型的这样赶场子的课,因为老师之间差距很大,能明显感受出 TA 们是否有在根据学生换代和自身经验更新,不断升级课堂内容、调整教学方式。在好老师那里,是没有听不懂的知识点的(当然自己后面会不会做是另一回事哈哈哈)。即使是最基础的内容,好老师也可以投屏带着同学们,从第一步开始,思路清晰地逐步拆解,确保每一步都有十足的支撑。


还有一位印象很深刻的,是我作为力学学生,在入门第一课(理论力学)上遇到的老师。从整个课程结构的安排,到每张PPT的严谨和精良程度,都能感受到她对于教学的钻研和打磨。她的讲解井井有条、深入浅出,总能让我们得到很惊喜的启发。她还会不时给我们穿插一些和科研所合作的最新研究,那种整个人在教学、科研和志趣间完美平衡的状态,深深吸引着我。


后来我找她指导毕业设计,每次聊进度她会很自然地先问我的个人状态怎么样,再过渡到研究课题。即使我不是能力强专业优秀的那种学生,她总是适时给予鼓励。回想之前上她的课的时候,她也经常会从我们的角度出发考虑课业安排和发展规划。点点滴滴能感受到一种当下越发稀缺的母性气质和人文关怀


@夜游琴,不务正业的中文系学子


我的另一位古代文学(元明清文学)老师,气质儒雅、为人谦逊,讲课条理十分清晰,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专业知识之外,他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外国文学也有很深的了解,还喜欢研究日本汉学,甚至可以听懂全日讲座。他最令我敬佩的一点在于,即使自己已经是领域内的专家了,但具体涉及到这一领域里的某个分支时,他还总是非常谦虚地强调自己“不是专业的,不敢妄言”“如有疏漏,还请大家包涵指正”。


学术写作课上,他也从不泛泛而谈地讲理论,而是会举非常具体的例子。比如,为了让普遍缺乏学术经验的本科生理解怎样才是合适的毕业论文选题,他拟了“《红楼梦》中佛道交融的思想底蕴”这样一个题目,解释道,“红楼梦、佛教、道教,这三个概念各自都太大。对于一位教授来说,退休之前能写出来就不错了”。这样一来,我们可以很快 get 到,毕设选题最好要从具体的小切口进入。


@布鲁,土耳其友人需要法律援助请致电


我的土耳其语老师,不仅精通土耳其语,而且熟练掌握python,建立了自己的土耳其语语料库。他同时还在研究回鹘文,搜集《金光明经》残片进行全本转写(即,将下图所示残片上的文字转换为拉丁字母)、校勘及翻译,在语言学、历史、文学上积累深厚,是典型的学术型教师。


《金光明经》回鹘文残片


既然这位老师喜欢玩语言、对文字很较真,对学生在笔译上的遣词造句自然要求颇高:语义不准不达标,语序有误不达标,翻译腔不达标。比如:翻译过程中要注意集合概念,因河流、船舶等词其实都为复数,故不应用来翻译单数的河、船只;茶香无形,则不能描述为“如同袅袅轻烟”,也不能用“升腾”一词,因“腾”蕴含有力道之意,与“轻”字不合。


虽说这位老师对教学的热情相对较弱,但学生从他对学问和研究的认真痴迷上,也能学到不少治学态度和方法。(但该老师上课喜欢“开玩笑”,有时边界感不够、冒犯感十足,较为老派且中年男的凝视感颇重。学生对此反应不一。)


三、咖啡、倾听与细小的关心


“是靠得住的老师,是可以成为学生后盾的人。”


@七月,爱学法语的传播学学生


法语学院副院长的通选课排在每周五早八,是缺勤重灾区。但老师每周都会提着小饼干和装有自煮咖啡的法压壶早早来到教室,可爱地表示“各位同学,如果知识没办法唤醒你,那咖啡和小饼干能不能给你一点点起床来上早课的动力?”


@伊卡洛斯,“想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那位教国际公法的老师,同时也是我打模拟法庭时的指导老师。她每次都全程跟队训练、耐心带我们复盘,还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闪光点帮助我们定位,有在很用心地打磨一个团队。某次备赛节奏出了问题,大家心态都很崩溃,她便一个个安慰我们、提供一些切实的建议。比赛期间,她还会给我们买零食和咖啡,会在每个讨论的半夜提醒我们早点休息,有时错过宵禁,还会给我们报销学校附近的酒店。


比赛之外,在我找实习和申请学校的时候,她主动帮我联系了许多之前的学长学姐;在毕业论文的写作期间,她总是秒回我的所有问题,并且特别耐心细致;在申请和学业遇到困难时候,她也和我讲我可以随时找她倾诉。我和一起打比赛的朋友常开玩笑,“她就是我在学校亲爱的妈”。


@布鲁,土耳其友人需要法律援助请致电


另一位是主攻土耳其政治经济的老师,“妈感”十足。她对学生的学业水平波动很敏感,会主动找机会跟不在状态的学生谈话,给的建议和鞭策也很直接理性,语调温柔却一阵见血得吓人。此外,她对学生的生活和未来发展也很上心,无论是推荐信、准备考研,还是考公、找工作,任何需要向她求助的场景,她回消息的速度都快得不像忙碌的副教授,并且耐心细致、知无不言。


这位老师任何事情都干得高效稳当,是反拖延第一人。对于我们口译课上用到的视频材料,她总是上完课第一时间就给到我们中土听抄对照版本;晚上11点发给她毕业论文选题大纲,她会在30分钟内给出10条严谨认真的语音反馈,即使对待课程论文,她也坚持逐字批改、给出建议。


总得来说,是靠得住的老师和学问扎实的学者,是可以成为学生后盾的人


四、在 TA 眼里,我们都是好学生


“师生之间的‘横向关系’,使我们得以暂时行走在一个不存在纵轴的理想国里,自由地栖居,平等地交谈,并对这个世界充满博爱。“


@七月,爱学法语的传播学学生


怎样算是一位好老师呢?事实上,在遇到我的法语老师们之前,我更多考虑的是怎么做一个好学生啦——积极发言的,考试分高的,对答如流的,好学生。


而我爱他们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在他们眼里,我们是——变位总是变错的,作业有时忘交的,偶尔考试考砸的,好学生。


有趣的事情就在这里。除了语音语法这一类知识之外,我的法语老师们基本不批评或者表扬我们的观点。后来想想,这种不加以评判的坦然态度,来源于对不同思想不同声音的兼容并蓄,也给我们的自主思考提供了一个还蛮自由的温床。于是这种非常难得的“横向”的师生关系,就在嘴上总是“教学相长”的法语老师们身上显得尤为明显。“横向关系”是阿德勒提出的一个概念,简单来说,就是不批评也不表扬,不用一个高高在上的“有能力者对没能力者所做的评价”。


大部分时候,我是一个努力表现自己、积极发言的好学生。这种自我修养也许是当初高考工厂带出来的副赠品。但是当我偶尔沉默无言的时候,我的法语老师们仍对我一视同仁。法语老师似乎容许我们成为《小淘气尼古拉》里面的普通皮孩子们,虽然不同但是平等,一个二个都不是主流意义的乖巧,一个二个都如此普通,却又是各自故事的主人公。


第一次用法语写作作业,我写了一首撇脚的现代诗;最后一场法语考试,作文题是续写故事,我写了一个鬼故事。我并不是法语专业,但作为人文社科的学生,我也在这些自由创造与表达的时刻,由衷感到幸福。


还记得老师教我们念法国的国家格言,“自由、平等、博爱”(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我没去过法国,只有浅薄而浪漫的想象——但我切实感受到的是,在这些法语课堂里,在我短暂而丰富的大学生活中,我们确实得以暂时行走在一个不存在纵轴的理想国里,自由地栖居,平等地交谈,并对这个世界充满博爱。


日本哲学家岸见一郎在《被讨厌的勇气》里有一个描述很好玩,“有时想,自己就像是从未真正沐浴过阳光的丝瓜,自然有些扭曲。所以如果有挺拔舒展的人,真希望他能够带带我。”


谢谢我挺拔舒展的老师们。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糕糕,编辑:Li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