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在不同场合都撞见过这个词——梦女,全名为梦女子(ゆめじょし),正如字面意义“做梦的女子”,幻想跟某个现实或虚构的人物发生互动,并编排自己想要的剧情走向。梦女的载体可以是绘画、文字、游戏、影视剧、追星等,二次元、三次元不限。


如果说嗑 CP 是看别人谈恋爱代入自己;而梦女则是手握自导自演的自定义亲密关系脚本。这里亲密关系并不特指恋爱,如今要更广泛一些,衍生出对亲友、同学等诸多身份人际关系的遐想。比如梦跟陈都灵当高中同学,梦周雨彤是家里在大城市上班的大表姐,梦马思纯是和我住同一个出租屋的室友。


这种“不梦自己是主角,而把熠熠生辉的主角们梦成跟自己相关的普通人”的势头不只在中国发生,2023年日本推特发布的梦女子票选中年度top100角色中,获得票选第一名的是《宝可梦 朱/紫》中一名性别为女的非主角NPC,也就是说,最能满足女性情感需求的,不是霸总、王子、一号位的主角,角落里的配角开始更多地引起女性们的注意。


虽然也有“梦男”的存在,但梦男的数量和多元度远远不如梦女。


为什么女性想要的情感寄托开始从霸总、王子逐渐转向离生活更近的平凡人?为什么梦女会流行起来?梦女们如何看待她们梦的对象?我们采访了两位梦女,以下是她们交织的故事。


写梦文,也是自我疗愈的过程


采访对象牛牛在工作之余陆陆续续写了十多万近二十万字的梦文,创作欲最高的时候一天写几千字;一开始投稿给两三千粉丝的账号,后来写着写着慢慢涨粉到一两万了;她自述写梦女文,是对记忆的重新编码,对现实中某些遗憾的填补。而正是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张力,反而会转化为一种创作欲:


我一直说我是天选梦女体质,从很小的时候就会把情感寄托在一个虚拟人物身上,大概三四岁开始,看电视的时候,就会想:这个人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从小升初的时候,就开始写一些梦女文,也画过漫画,在贴吧写连载同人,后来还追过星,我一直说我是泡在大众流行文化里长大的小孩。


半年前,写梦女文时我还发了朋友圈,我说感觉像遇到了自己的缪斯一样,突然就有了生命力,也有了灵感,一直想要写东西,一直想要产出。有点像刚生完孩子胀奶,必须要把这个奶挤出来,不然就很难受。


其实我所有梦过的对象,不管二次元还是三次元的,都有统一模板,都和我小时候关系最好的玩伴很像。与其说是我在梦他们,不如说是他们能套进我的模板,在我喜欢的情节和氛围里跟我相处说话。


牛牛的两个珍视的昔日玩伴,彼此阴差阳错“无疾而终”的遗憾故事


写梦文,是希望以前的自己生活里边有这样的人存在过,但是没有,所以就相当于现在重新给自己的生活去打了个补丁,有点儿像“重新养一遍过去的自己”……写完就有释然的感觉,好像我过去的经历也没有那么糟糕。


除了重修过去的记忆,想象力本身也自带一种希望:“时常会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他。可能真的是因为他的人生是我的人生 B 面,进行着我所有错过的可能性。”


图源自牛牛的微博


之前看到一个很搞笑的话,有个人分析说为什么有这么多女生要追星当梦女。因为现实的恋爱没有办法存留你的情感和想象力、你已经要溢出来的情感和想象力:


比如说你跟你的男朋友说,我觉得你像春天的小熊,我觉得你像突然吹过一阵风,我觉得你像我很热的时候吃的冰淇淋,男朋友就会跟你说,我想睡你。


所以虽然有梦男存在,但是我觉得“梦女”还是一种很女性的文化,是一个女性或者一群女性想象力的产物。就像乙女游戏一样,那些男性角色除了设定为男性、基本和现实男性没有任何关联,思维表达都是很女性化的,只是因为大部分女性都习惯了对异性的浪漫想象。真的混杂很现实的男性元素就会让人不太舒服了。


比如首先作为一个梦的对象,他的自我不能太强。我梦的对象都有未成年感,不是年龄上一定要未成年,而是当男人进入成年状态后,会太过于自恋,你就没有可填充的空间了,就失去了我可以想象的余地了。


之前他年纪小的时候,它不太像人类,而更像是一种小动物,不会像男性一样有攻击性,因为太小孩了就不太像人类,很像动物,或者说,是一种去性化。


(当时不写梦文了)觉得他成年应该是一个很重要的节点,我追星一直有个标准,就是一旦对方成年我就脱粉了,因为没有成人那种游刃有余的熟练感,是我很看重的特质。感觉开始淡了,也是因为他已经开始表现得很成人了,也很“男性化”,就不喜欢了。


所以梦女的本质是梦自己,在创作上其实是在物化对方,会忽视对方真实的内在,所以不会把实际的人写进梦女文,写实际(身边)的人还是有点怪,梦是想象和情感的容器,是很自我的事情。


现实中我会比较内耗,想的东西很多,很多事情考虑到现实的因素就不太会去做了。可能那个时候追星也会有获得一些力量,比如说有些事会直接去说、直接去做。在梦境中获得的能量还是要投入到现实中去。 


这年头不靠点想象是蛮难活的


梦女小杨最近做梦的主要方式是打游戏,一种以女性第一视角沉浸式体验与不同男性角色的互动的剧情游戏。起因是工作压力太大,再加上现实情感发展的一些不顺和挫败,她转而上头了乙女游戏:


一日梦女、一生梦女。小的时候看四驱兄弟的时候,我就会幻想跟谁谁做朋友,给他们写一些简单的人际关系故事,可能这就是我最早的梦女行为了......总之从那时候起,很容易有代入感的习惯就保持到现在了,从幼儿园起就喜欢像那种选角导演一样去看身边的人,觉得某某还蛮适合某某影视剧角色的,然后去相应地给对方加一些戏。


以前梦过三次元的人,比如也梦过游戏主播,但是后来实在是梦不动了。印象最深的一次破防,倒不是说对方塌房了怎么着,就是有一次兴致满满地去参加一次线下活动,结果当自己真的置身现场的时候,居然身体本能地做出了“假装我只是路过”的自然反应,跟周围的一切都感觉格格不入,我是谁我在哪……怎么现实反而让我感觉更虚幻呢?


而且当三次元梦女感觉也多多少少有点奇怪,感觉自己的情感会对现实里的人造成困扰,就像是学生时代永远不会被回应的单恋,除了感动自己没有任何用处。所以现在梦纸片人纯粹是因为,三次元实在梦不动了。


(图源自微博用户@奶片儿和刘耳耳的评论,小杨提供)


去年12月,上半月我被一个商业项目消磨得没了人味,下半月如同报复一般毫无产出,沉浸在乙游的虚拟世界中辗转反侧。本来开始玩乙游也是因为工作(当时项目需要了解一个互动短剧),想要体验一下短暂、极致又廉价的爽感,结果就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没花多少钱,但为此熬了若干个夜晚,萎靡不振。


在那段时间里,我整个人被一种虚幻而强大的情绪裹挟着,一面沉浸在这个作者怎么这么会写,一面沉浸在“假的都是假的”的贤者时间中。


这何尝不是一种赛博嫖娼,伤心又伤身。之前会感叹一句,乙游这生意要做成,实属不容易,根据不完全观察,梦女、同人女都属于最难伺候的一批。乙游梦女是属于看遍了全世界的男凝,玩乙游就是想要翻身做主人,但是好难。因为即便是专门为女性打造的乙女游戏,也时不时就能看到男权话语的游戏设置。女凝是场易碎的幻梦,随便来点风吹草动就会梦醒,而梦醒之后的现实,又让人觉得太过残酷,因为男凝这东西是骨子里的,没人能对抗。


梦女和乙游都是代入自己,对象是谁不是重点,重点是自己。我有一个文档,是玩乙游上头那会儿开的文档,我那时候大半夜都在解析自己。


小杨的记录文档


我还发现,以前大家幻想的都是当主角,当公主。现在有些不同了,现在流行“配角上桌吃饭了”:大家对主角间的感情故事(工业糖精)已经实在是嗑不动了,反而衬托得那些工具人配角楚楚可怜,惹人怜爱,萌生了想要为他们写几笔的想法。这里面也不排除现在大家都意识到自己是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更能共情那些微不足道的配角,希望他们过得好。


梦醒了,然后呢?


从梦女的创作机制来看,可以与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变形记》里的一个故事相映照:


希腊神话中的皮格马利翁,倾尽所有的心力和想象力完成了雕塑,并爱上了他的作品。但神话结局是皮格马利翁美梦成真,他的“梦女雕像”活了,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梦女们怎么办呢?


当代梦女们的一个“清醒感”或许在于,能够做到把情感需求划分得很细,用消费主义的方式获得快感,只是把上头的对象放在虚幻的梦境里,而更为真实和深度的情感连接则还是在现实里去获得。


刚联系上牛牛的时候,她一上来先说自己已经半年没当梦女了,因为恋爱了,谈了半年多。


梦归梦,现实归现实。牛牛追星时认识的一些妹妹,即使后来不再写梦文了,她们彼此之间依然保持比较亲密的联系:


“有点像借这个人建立起一个很隐秘的同盟一样,在我写的梦女文的评论里,看到有一些人说,想要跟写文章的人聊聊天认识一下,甚至有人说,看这些(梦女)文章之后,比起我笔下描写的那个明星,会更想要跟我认识.....同理,梦的对象就是一个容器,它承载的是我个人的一些审美、观点和情绪,所以有共鸣的人她们的共鸣对象其实是我。我们可以沟通很多东西,她们也很有意思,我们每次见面聊天都会聊哭,有时候是聊梦女对象(那个爱豆)的事,但也会聊很多生活日常。”


图源自牛牛的微博


梦女和梦背后的女孩们,她们共享一个想象,甚至可以由这份虚幻的想象牵引出一个真实的女性联盟。


小杨也是如此,在过了那段糟糕的日子后,如今她早已经不再上头乙游,但还是保持了像是“上线收收菜”的游戏习惯。毕竟偶尔有了更新,还是会在同事群里一起吐槽和交流,“也算是一种我们集体摸鱼的共同话题了,由此延展开来,还是会聊很多其他有的没的,包括之前并不熟的同事,也是因为一起玩这个乙游才熟络起来的”。


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年轻人真的不爱谈恋爱了吗?不是不想,而可能是受限于精力,真的谈不动了。小杨说玩乙游是出于一种消遣,或者说它即使熬夜,毕竟比真正谈一个恋爱要简单,成本要低一些吧。这或许是没有办法的一个办法,梦女们或多或少都知道这是一种代餐行为。


就像《开罗紫玫瑰》里的塞西莉亚,她在演员和梦的对象,即演员饰演的完美荧幕角色中,选择了现实中的演员,虽然梦最终碎了,但这场虚幻的梦境还是给了她足够告别家暴前夫的勇气。影片的最后,塞西莉亚还是一个人坐回了电影院,看着熟悉的“梦”又露出了笑。


文章引用:

1.BB姬:“让全日本二次元宅女们性癖觉醒发狂了两年,TA居然是个女的”10.01.2024

https://zhuanlan.zhihu.com/p/676984962

2.“基于乙女游戏的新型女性文化建构研究——以《光与夜之恋》为例”02.11.2022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Lara,编辑: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