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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台机器足有两人高,从前杵在这儿什么都不做,现在它用来为结束关系的人,销毁婚纱照。


你可以把它简单看作两部分——销毁口,和一条向上倾斜的长长的传送带。销毁后的碎渣被输送到尽头,就掉进一个半人高,能装进一台洗衣机的巨大白色口袋。


走上一个四级台阶的铁架子,站在铁板上,你会看到销毁口,像开口太大的烟囱,棱角方正的大坑,里面是两排转轴,每排有八个齿轮,两排间恰好彼此错开,像上下牙恰好能咬合。开机吧,老板说。转轴启动,发出铁与铁摩擦时尖利的一声,两排牙齿开始一下下交错,每一秒发出一声“咔哒”,轰响出坐过山车时会听到的那种机械噪声,像整台机器的胃在消化,带动我们脚下的铁板不停抖动。这台不断旋转咀嚼的机器能吃掉一切。木板、玻璃、塑料、毛绒。现在它也能吃掉——一段关系结束后想抹去的记忆,爱死后剩下的空壳。


这间河北廊坊的销毁工厂里摊满了婚纱照。来自25户,摊成了25堆,是过去3天的积累。每堆上一张快递单印着它的来处:北京、上海、广东、辽宁、陕西。辞典那么厚的相册、大红喜字封面的订婚书、一个红色铁盒里盛着层层叠叠的照片碎片、一个巨幅易拉宝上印着新郎新娘的名字、中间一颗心、双语贺词“欢迎参加我们的婚礼”、“welcome to our wedding”。


最多是挂在墙上的相框,金属框、木框、黑色边框,最大一幅有一人高。一些照片看上去拍摄于十多年前,泛着刻意的复古黄晕,但大部分很新,牵手的男女在欧洲古堡里的旋转楼梯、绣着中式凤龙的座椅、栽着椰子树的碧海蓝天里。一本相册一页页显示着爱的递进:结婚、怀孕、孩子降生、孩子两三岁了。爱就在这时戛然而止,变成了等待粉碎的垃圾。



这是一门2023年春天开始的生意。老板刘玮,用朋友的厂子和机器——从前只做企业销毁服务,粉碎文件、汽车配件、过期食品——做起了个人隐私物品销毁,包括婚纱照,但找来的80%是婚纱照。


也许因为婚纱照最私密,上面印着两个人的脸、拥吻的亲密。也许因为销毁它还带有泄恨或帮助遗忘的意义,寄来的照片上,有的男方的脸被单独涂黑,有的打上叉,还有的画上了一只王八。


也可能它的确最难销毁。人们为了追求永恒把它造得坚固无比,然而爱存在时越要证明它的坚贞,消失后就越难处理它的碍眼多余。一种常见的婚纱照材质叫亚克力,火点不燃,刀砍不断,锤子砸不烂,即使人站上去用力蹦也踩不碎。


另一种常见的是玻璃,大一点的甚至不能放进粉碎机——崩出的碎片会伤人。刘玮的合伙人老杨,一次销毁时就被这爱的玻璃渣正中眉心,流出了血,现在眉心还黑一块,结着痂。从此他们只好把玻璃制婚纱照垂直放浅口纸箱里,用大锤几下锤碎,以免碎片乱崩。然而箱子不好找,太高锤子进不去,太低碎片会崩出去。力度也不好掌握,太轻锤不碎,太重还是会崩出去。


不少寄来的婚纱照都有自行销毁失败的痕迹。木制相框处处裂缝,却没有断,看得出砸它的人已尽了力。相片外的一层玻璃在家时恐怕将碎未碎,寄到工厂,拆开快递时,立起来,右半边哗啦啦碎了一地。


你也不好把这么大的照片直接扔楼下垃圾桶,刘玮说,男人很多可以,女人还是在意。特别是小地方会被人说闲话。


在农村,人们还有捡东西用于自家修缮的习惯。婚纱照如此坚固的材质,很容易成为“挡板”和“外墙”。你和你曾经的爱情一不小心,就可能从此矗立在别人家的旱厕或猪圈里。


2


刘玮拿着手机,在一片片爱情残余间跨越,跨过这一对,迈过那一对,拍照问客户是否确定销毁,收到确认再让工人小张喷漆——为保护隐私,照片粉碎前要用黑漆盖住人脸。厚厚一本相册也要翻着页,一张一张喷。


小张蹲下喷起来,婚纱上的两颗头瞬间笼上黑色的一团,好像原子弹爆炸升起的蘑菇云。一些照片上,两颗头之间的黑漆粘连了,两个人借此在销毁前,或许是人生中最后一次连接在一起。



刘玮微胖戴眼镜,四十出头,面相敦厚可信,从前做药品生意。去年3月他在社交平台宣传婚纱照粉碎,4月初就开了单,起初每月不到10单,半年后爆增,如今6000多人曾来咨询,销毁了700多单。按重量收费,一单通常100多元。


6000多人里70%是女性,但这只是模糊的推测。很多人的微信看不出性别,或可能是假性别,还有的是小号。绝大多数人不会和刘玮多说话,询价后直接发快递。


有人会讲自己的故事,通常不超过三句话。刘玮掏出手机展示:“离婚了,现在没走出来,进了医院”。他说这八成是因此抑郁或自杀过。另一条:“已经退婚了。”不论客户提到另一半出轨还是婆媳矛盾,刘玮不能追问也不能评判,更不能催单。他回复表情包、“相信会越来越好”、“结婚是为了幸福,离婚也是为了幸福”。他发觉真正下定决心粉碎的人从不多说话,多说的往往不下单。这类人还在纠结,想听他说两句推波助澜,但他不能替人做决定。


有人在爱情破碎后仿佛看穿了一切。此刻地上摊着一张婚纱照,上面用黑笔写着:“看清 形式主义”。


但也有人纠结到最后。刘玮曾三次在临粉碎前没收到确认,又把婚纱照原封寄回:一次是客户短短两天内和好了,一次是不知什么原因反悔了,还有一次纯属寄错了——那人把父母的婚纱照也寄来了。


几天前,一位40来岁的男人寄来了和已故妻子的婚纱照、十多年来的生活合影,几天后又打来电话,问爱人的衣服、包能不能也寄来销毁,看着难过又不想卖掉。刘玮让他报物品清单,男人一样一样报,报到一半就哭了。


另一位丧偶的男人讲自己很矛盾。不想看到照片难受,又不想粉碎后再也看不到。刘玮觉得所有关系的终结都如此。分手也一样。“你情感还在付出呢,那边就走了,留给你的除了愤恨肯定还有不舍,你做决定很难。”


刚参与这项工作时,工人小张每次面对一地的婚纱照很感慨。“我怀疑还没结婚的人,看见这些就不想再结婚了。”他指着地上说。刘玮的合伙人老杨则记得一本年轻情侣的相册,男孩在每张照片旁都写了日期、地点、日记似的心情。他哀叹男孩的真心:“毕竟我也年轻过。”


现在他们都麻了。粉碎得太多了。只有看到孩子的照片会沉默,心里不舒服。不知为何最近每次都有。有几岁大的孩子单独的相册,也有带孩子的全家福。小张说他实在不理解这背后的动机。他不愿做那两个动作——往孩子脸上喷黑漆、把孩子的照片放进粉碎机——“因为我也有孩子。”


但总的来说,这项事业是帮助人放下过去,刘玮说。他在抖音视频里欢迎大家来“暴力解气”。“在这儿没有素质高低,只有心情好坏。”为增强仪式感,他给客户发粉碎视频。



一个男孩被分手后,寄来了女孩留下的浴巾和手电筒,但女孩带走了玩具马。男孩要求刘玮专门去找一只马粉碎。刘玮找邻居要来一只斑马,扔进了粉碎机。


后来还有人寄来去世的猫的用品、疑似去世的马的用品——马鞍、马鞭、马的面罩。


1月18日是一位客户钦定的粉碎日期。这天上午她要去办离婚,希望同时收到婚纱照粉碎视频。


刘玮推出过一项个性化服务:可以让客户写一段告别词,粉碎前他现场读,或者录下来现场播放。可惜700多人里没有一个人选择这项服务。


他还想过提供包场,一位客户可以包两小时,粉碎前把所有照片在工厂里挂起来,让客户对着它们告别,他再给安排一位司仪,再找几个工人当观众。可惜暂时也没人需要。


但有五位客户要求亲眼见证粉碎。有的为了省运费,有的想亲自往里扔。一位杨姓女士开着奔驰从河北另一个城市来,要销毁一大箱旧爱。刘玮为她录下视频并配上歌曲《好日子》。


一个家就在廊坊的男人为了亲自粉碎,专门请了一天假,不料前一天下午,河北为环保通知第二天限工业用电,粉碎不成了。刘玮对客户说,要不您亲自送过来,我们之后再粉碎。男人说他就想自己扔,发来微信:“我一定赶在停电之前把它粉碎完。”刘玮只好让工人提前上班,漆也不喷了,直接往里扔,8:34粉碎完,8:40就停电了。


绝大多数客户粉碎后也会和刘玮切断关系。一位说:“多余就不联系了。”另一位:“我可能需要拉黑你,因为您的微信名有婚纱照几个字,怕我先生误会。”大概再婚了。第三位发:“希望是第一次合作,也是最后一次。”


3


所有的客户确认完毕,所有的照片喷上了漆,地上再看不出一张脸,到了粉碎的时候。


小张站上销毁口前的铁板准备往里扔。刘玮踩上机器侧边,对着销毁口举起手机准备俯拍视频。老杨站在机器下,从地上捡起爱情残骸给小张一样一样递。


一本相册扔进去了,机器发出两秒撕咬、咀嚼的声音,相册消失了。


一个摆在桌上的相框进去了,咀嚼声再一次响起,相片被一秒吞没,留下一半白色的框在齿轮间摆动,一点点下沉,像被咬碎了血肉只剩两根骨头。


下一个是挂在墙上的巨幅婚纱照,小张一手按着它往下压,它一寸一寸被吃进去,松了手,露在外面的三分之二突然前后剧烈摆动,撞击着销毁口外的铁板铛铛作响,但这挣扎仿佛加剧了它的脆弱,左侧的外框断了,玻璃像冰面迅速开裂,齿轮凿穿它,三秒后什么都不剩了。


小张的动作渐渐加快,后面薄一点的,他同时丢进很多件,机器的咀嚼声一刻不停了。这声音在视频里听上去清脆解压,在现场却只令人感到一种生理性心碎。因为你能看见碎,也能听见它,巨大的劈裂的,像铁作的巨兽在啮、咬、吞、用口腔里尖利冷硬的牙消化,毁灭到只剩骨头渣,令你怀疑这一切是否存在过又有何意义。但当一切消失殆尽,两排空转的铁轴又的确让人感到干干净净。


每次粉碎都有木块往外崩。指肚大小的,崩到我们脸上、胳膊上。常常是在一切消失后,机器里突然崩出一块,一飞冲天,笔直向上,冲到很高,在空中划出一个抛物线又滚落地面,像在放安慰人的烟花。


远处,深绿色传送带上送出一摊一摊碎片,向高处输送,到最高处掉落,下雨一样掉进一个大白口袋。



死去的爱最终会用来发电。当碎片攒够一定重量,它们会被送到附近的发电厂,扔进一个能容纳10万吨的大坑,和生活垃圾混在一起,滴溶解液发酵7天,就可以发电了。刘玮夏天进去看过一次,埋葬爱的坑里全是厨余垃圾,西瓜皮,他感觉不舒服,很快离开了。


机器停下来,一切粉碎完毕。工厂里只剩一件长长的白色婚纱,是那位恰好这天上午要离婚的女士寄来的。婚纱可能会搅坏机器,刘玮打算直接送它去发电。它一直像一团云摊在地上。所有人走出工厂,临走前不知是谁把它挂在了一个铁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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