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子涵堪称“活动之神”,大家都说他“主业是活动,副业才是上班”。因为他参加的各类活动实在太多了,保守估计一年也有两百场。


他的“副业”是在一家进出口贸易企业上班。“主业”嘛,以2024年的第一个周六为例,大致是这样的:


上午九点半,到北京东城区一家咖啡馆参加他自己组织的哲学读书会,共读以赛亚·伯林的《浪漫主义的根源》;下午两点半,到北四环附近参加某协会组织的读书沙龙,共读费尔南·布罗代尔的《十五至十八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三卷;晚上六点,再到西城区的一家书店,教别人玩一款以女性主义为主题的卡牌桌游;晚上八点,在公交上“打卡”线上哲学课,共学陈嘉映的《科学·哲学·常识》。


这些活动被他称作“精神食粮”。吃多了“精神食粮”的子涵从内到外透露着松弛,35岁的他,看上去像二十多岁。不过“精神食粮”过于丰富的“后果”是,他经常“吃撑”,到了周日晚上,从精神到身体,经常会有一种高度投入之后的虚脱感。


但他很享受这种状态。这些活动对他而言不只是活动,它们可以让他对工作祛魅,不再指望工作满足意义层面的需求;它们让他可以放下具体而功利的目标,更即兴地活着。子涵说他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游乐场——在这个游乐场里,人与人的关系不再像日常生活中的那么“板”,彼此亲密却也松散;大家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沉浸其中,自由且愉悦。


我问子涵,他会一直过这样的生活吗?他说会的,即便将来有了孩子,也会将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区别无非是一边学习如何做父亲,一边带着孩子一起玩。我起初对他走上结婚生子的传统道路很是意外,这与他的自由形象反差太大了。但仔细想想,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范本,那就是如何在现实的“框架”之中接近我们所珍视的自由。


以下是子涵所讲述的“生活策略”:


需要世界有点声音


很多朋友说我“主业是活动,副业才是上班”,因为我参加活动太多了。有时候周末比上班还忙、起得更早。基本上每周末都有四五个活动。如果周中晚上有好的活动也会去参加。保守来算,一年五十周,周末至少三场,周中就算一场,大概一年就两百多场。


各种活动我都参加。读书会、戏剧、剧本朗读、展览……北京的各种人文活动可能我都跑遍了。当年相亲都会约着和活动一起,要么是读书会结束吃饭或者咖啡馆聊天,要么在哪先吃个饭,然后看话剧,主打一个不耽误。我和我爱人第一次见面是在电影资料馆。当时和小伙伴约了看电影的活动,就给她留了票。但因为没座,我们没能坐到一起,中间我脖子因为筋膜炎难受,还提前走了,只和她微信说了一声。后来聊起来,她说当时觉得这个人挺奇怪,忽然就走了,脖子疼是不是只是借口。


我上班单趟通勤时间50分钟,每天早上坐在公交上,就开始从微信公众号里摘各种重点活动,然后随缘参加。每周被我选中的可能有几十上百个活动,在周中的时候就开始不断调整要参加的活动名单,一般到周五晚上落定,确定周末到底干什么。比如下周六(编者注:指1月13日)的活动,我已经有两个是叠了的,新京报办了一个20周年阅读盛典,还挺好的,但和我的读书会重叠了。798还有几个电影放映活动,也想去。现在就在琢磨去哪个,也是幸福的烦恼。


子涵在北京某小院做活动时,一只猫走过房檐


我自己也会组织和发起一些活动。


前几年我做过一届北京的法语头马俱乐部主席。头马是toast master的音译,最早是指祝酒词,后来演变成训练演讲技巧之类的。那时候我法语水平下降得厉害,想找个地方练一练。


2023年愚人节,我建了一个读书群,群名叫“周末闲散读书会”。群里人不少,但每次参与活动的大概就四五个人。我们先各自读完书,然后聚在咖啡馆一起讨论。也会在群里放线上会议的链接,让线上的小伙伴参与。


读书会小伙伴画的闲散读书会


我做读书会也不是想将来找一天“割韭菜”或变现,我只是找一些能跟自己一块玩的小伙伴。虽然一个人看书,找点资料、看看网课,也能学习,但我觉得很多议题还是需要大家不同的经历、观点去碰撞一下,多角度剖析。个人视角还是有局限的。我觉得读书会反而是继承了大学的精神或者教育的本质,大家互相讨论,互相精进,而不是那种“填鸭”的方式。


我带大家读的都是一些自己想读的方向。目前我们读过韩炳哲的《倦怠社会》《爱欲之死》,还有布莱恩·奥康纳的《闲散的哲学》,尤金·W. 霍兰德的《导读德勒兹与加塔利〈千高原 〉》,汪民安的《论家用电器》……


这些书里我最喜欢的是《倦怠社会》。它很火,大家会说它介于通俗和学术之间,但我觉得还是挺能反映出社会的问题。它的核心观点是现在进入个人绩效主义时代,在绩效社会里,你会自我驱动、自我鞭策;你被裹挟在社会机器里,然后对自己施压——抑郁症就是这个时代的“时代病”。


我的微信消息常年999+,很多是各种活动群的消息。活动的临时群我也不会退,有时候不知道哪个群就会冒出来一个活动。我看的时候就有一种幸福感,觉得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事发生着,而不是打开微信,没有人理你,也没有人要和你沟通。有时候iPad响着消息提示音,反而睡得更踏实了。对我来说,就需要世界有点声音。


即兴


2022年,我还加入了一个剧团。到目前为止,我参加过一部话剧的演出,平时更多的是主持即兴戏剧工作坊和剧本围读之类的活动。


我很喜欢即兴戏剧。它虽然还有形式,但是形式非常弱化,非常没有约束性。即兴不在于提前规划了一些什么,而在于现场玩出来一些什么。每次我都是看到现场的人才知道要做什么。我在现场很松弛,总是期待活动本身呈现出一些自然生动的、和现场人相关的东西。


之前一个活动场地,现场有几个大鼓。我就想,这大鼓肯定要用起来。正好那段时间看了《倦怠社会》的纪录片,开头三四分钟就是敲大鼓,敲得很震撼。我就带着大家看了那个片段,然后大家一起敲。那个活动就在周五晚上,非常适合,大家正好把这种倦怠敲出来。


即兴戏剧活动中,子涵带领大家敲鼓


我觉得所有活动都是“即兴”就好。我对每个参加的活动都会期待,但我不会说这个活动一定要长久,也不会希望这种有趣或友情一定要延续。就享受那个当下。所以有些话能更即兴一点说,而不是顾虑我和这些人的关系。否则就太累了,那样很快就会丧失参加或者举办活动的初心。


加入现在这个剧团之前,我参与过一场戏剧活动,从那以后开始对戏剧感兴趣。


那是一个很炸裂的即兴戏剧,甚至有点邪典。在末日的场景之中,有三个人要在台上接受审判,只有一个人能进入庇护所活下来。你要说你是谁,告诉台下陪审团,为什么你值得活。


身份可以编也可以不编。我用了我真实的工作,想说贸易也值得存活,最后被投死了。我们在台上说的,会涉及传统的伦理要不要持续下去,现在所拥护的价值到末世环境是不是还值得存在,某种意义上它触碰了主流的价值观。但观众还是比较保守,最后活下来的是一个比较乖巧的、所谓优秀的人。


到目前为止,我表演经验不多,也演得不是很好,但是我很喜欢表演。我觉得表演让我回到一个命题——如何活着。其实所谓的表演就是让你“聚焦”起来,注意到平时在某个场景下你是怎么活着的。起初你会感觉不自然,因为一般人平时不会这么看自己,但是导演或观众在下面盯着你,其实是你反观自己怎么活着的一个很好的机会。


而且,在舞台上,我觉得是一种随着身心撒开了玩儿的感觉,就有点感觉回到了世界,重新跟它去玩耍。我会有一种自由感。因为是舞台,所以你怎么演都行,你是被允许的。很多人日常生活中怕被别人judge、盯着看什么的,但在舞台上,收了人家钱,那么多人直接盯着你看,当你习惯了它,会觉得那算什么,你已经不太介意了——之前我虽然也没有特别介意,但是能感觉到那种judge,学习怎么样,有没有研究生文凭,发展好不好,总觉得有人在评价你。


如果工作给不了意义


我现在的生活有点像上五天班,挣两天自己的生活。工作的意义就是赚钱让我的生活流转起来。周中把工作做完,周末就参加我喜欢的各种活动。所以,我非常害怕和讨厌加班。如果加班一天,就变成上六天班,挣一天的时间,收益减了一半。这个账是这么算的。


我觉得周末对“社畜”来说越来越重要了。如何去使用闲暇的时光,选择去做什么,往往能定义你是什么样的人。


因为现实地说,现在很难追求工作和兴趣爱好或者意义的一体。这两年《狗屁工作》之类的书特别火,我觉得分析是蛮彻底的。某种程度上,工作的存在是因为整个社会组织结构需要这一环,但这是一种形式,好像没有具体的内容,所以对个人有很多精神上的损耗。如果工作给不了意义的话,我们能做的可能就是对工作祛魅化,不要对工作寄予过多的期望——这就像亲密关系一样,你不能指望另一个人满足你所有的幻想——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生活策略。


子涵在美术馆带领即兴戏剧活动


我在一家贸易企业工作,负责设备的进出口。企业历史已经超过五十年了,不犯重大错误就没有裁员的风险。上班时间朝九晚五点半,不用打卡,很少加班。上班的时候虽然也忙、累,但不像活动那么需要全身心投入,反而算一种休息。


现在一个周末参加活动的强度刚好接近“透支”我的文化体力。有时候到周日晚上我甚至会有一点虚脱感,从精神到身体。所以我现在有点像上两天班休息五天,节奏刚刚好。如果自由时间再长的话,我可能就有点像马达空转,容易烧焦。


我的工作都是在跟外商打交道,和他们交流有时差,欧洲看时区,差不多有六七个小时。美国直接对角,12个小时。时差对我反而有好处,我可以决定邮件什么时候写,早一点晚一点都没关系,反正他们还在睡觉。这很重要,我有一些对时间的掌控感,我的工作节奏可以自己把控。即使忙到来不及喝水,或者偶尔需要回家加班,我的心里还是平静的。回复该回复的消息,推动该推动的事情,等着下一轮的反馈和进展就行了。


事多不必然导致心理上的焦虑。如果是那种内耗型的工作,总是忽然冒出很多事要处理,随时回复消息,我觉得下班之后除了“躺平”就做不了什么。


我希望工作可以让我维持身心健康,这样下班才有“文化体力”去做自己的事情。我觉得现代人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工作,但是自己可以努力塑造一个舒适的小环境。


稳定的企业经常有一些办公室政治之类的麻烦,但我们部门状况还比较好,同事相处氛围比较融洽。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同事都比较年轻,但也有我的努力在里面。


以前有些同事出了问题,会在领导面前“甩锅”给别人。我也会被“甩锅”,但我不会“甩”出去。我会分析“甩锅”同事的心理动机。很多时候他们是下意识“甩锅”,我能感觉到他们的恐惧。他害怕领导批评,甚至有点强迫性地推卸。所以小的“锅”我就也不争辩,大的领导也看得出来。


可能因为我的情绪比较稳定,加上部门都是年轻人,所以现在“甩锅”很少,氛围越来越好了。我其实是把周末活动中的风气带到工作上来了。我不会说我在哲学读书会上是很宽厚的,工作的时候就爱“甩锅”。哲学不是为了让你跟别人炫耀,你要读出你自己、你的本心,要知行合一。如果你把哲学只是当成知识,我觉得这还差太远。


改善氛围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要先融入,让他们觉得你已经是自己人了,有什么想法肯定也是和公司一体的。这时候就可以慢慢改变。即使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他们可能也会当成是“新鲜血液”。因为已经是自己人了。


我在办公室的书架、衣柜放了很多自己的书。我没有一开始就标榜爱看书,说要在单位放书。是慢慢同事领导知道我爱看书,有时候会聊几句,然后知道我家里书多,就说不如放公司。这样循序渐进,就没有人说什么。“循序渐进”的过程有四五年。


闲散读书会共读的《闲散的哲学》


我还会试图把工作一点一点朝自己感兴趣的方向去推。比如我对外语感兴趣,就会借着工作的便利和老外聊天。公司可能觉得我在商务会谈或者拉拢关系,但其实我就是在聊天,问他那边有没有下雪,天气怎么样。我是业务岗位,理论上我不用太过深耕设备技术,但因为我对一些技术的东西也比较感兴趣,有空我也会研究一些设备的说明书。看它的原理,看它的工艺,还有一些流程。


哲学、过家家与游乐场


其实我觉得我能做的就是打造自己的游乐场。我的游乐场是有律动的,一直在转的,不是很闷的那种。我的游乐场里有滑滑梯,还有那种小沙坑,我们大家可以刨土,一起做一些比如说像过家家一类的小游戏。


我觉得“过家家”特别适合描述我理想中的状态。现在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活动的关系太“板”了,就感觉硬梆梆的。过家家之中的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我觉得刚刚合适。大家很亲密,同时不需要绑得那么紧;大家都能在游戏中得到特别多的沉浸和快乐,时间过得很充实,而且没有那种计时的感觉。由于没有一种固定的契约,或者说一种特别硬梆梆的惩罚性或者奖励性的东西来衡量你做得好不好,大家所有的情感都是流动的,很真实。


我喜欢参加活动就在于,它很像在游乐场里过家家。即使你知道你要参加一个戏剧活动,但你也不知道在这个活动中会发生什么,哪个方向让你感觉耳目一新。你会感觉你好像伸出了好多只脚。这是更多维度的人与人之间的联结。


在拥有自己的游乐场之前,我也迷茫了很多年。


高中我成绩不错,那时候对学业还是挺有抱负的,觉得以后一定要当某个专业的专家。我所有的能量和精力时间全都扑在应试上。但高考之后没报到理想的志愿,家里送我去了法国,读机械工程。在法国,我还是延续高三的生活,学习、考试、休息,休息是为了应对下一轮的学习。除此之外就不知道干什么。


法国大学竟然没有排名。我想,考试如果不排名,我学习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体现?我学好它有什么用?


但我也看到,法国的同学,眼里是有光的,没有我们那种苦尽甘来的眼神。而且他们愿意在吃饭的时候聊起学到的东西。这对我来说,非常不可理解,觉得就是考试,有什么好聊的,回去做卷子完成任务就行了。


我对专业越学越没有兴趣。当时有机会转专业或者转校,但是想到如果转专业,很多年就都荒废了。所以最终也没有转,还接着读了研究生。坚持到2015年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实习,实习被老师挂掉。重修实习要再来一年。那时候我状态已经支持不下去,最后放弃学位,回了国。


回国之后,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觉得干什么都没有意思。脑子全是乱的,非常焦虑,所以只能睡觉,让它们全stop。每天睡十几个小时,不愿意醒来。晚上失眠,两三点睡不着。心疲力尽之后,再睡到下午三四点。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玩手机,有一天很偶然地,在一个大部分内容都在“打擦边球”的约会网站上,“刷”到了一个在聊哲学的聊天室。里面有人讲课,有其他人发言分享。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太清,大概是萨特或者海德格尔的思辨。原来谈论生活还能有这么多话可以说,它竟然可以有这么多的被人去理解和感受的方向。当时我挺惊讶的。


工科学下来,只让我了解了一些世界,但对生活指导意义不大。所以我对生活没那么多想法,也没那么多感知。乍一听到关于生活的哲学,忽然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每句我都闭着眼睛听。然后意识到我缺的是一个固件更新,这样的话才能把所有的东西再重新整合。哲学对当时的我来说是正中下怀。


在法国的时候我像一个飘荡的游魂。接触哲学之后,这个魂开始有了身体,脚底下踩得实了一些。而且,整个世界变柔软了。以前觉得世界是非常坚硬的,不能改变。一直要硬碰硬,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改变你。比如法律会叫铁律,但是如果学过法哲学,会知道法律的流变,遵循什么逻辑,什么框架,背后有什么故事推动,一个个发条就变得非常柔软、饱满。


在那个聊天室我没有开过麦,只是听。听了大概两个多月。非常奇妙的缘分,对于人家来说,我可能就是nobody,但是对我影响这么大。生活可能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被什么东西点着了。


听了哲学之后,我还是会躺在床上睡不着,但脑子里开始列推导式,东想想,西想想,天马行空,特别快乐,有时想着想着反而就睡着了。


那一时期,有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拿着《新京报·书评周刊》到公园,躺在公园的椅子上读。读一句我就琢磨琢磨,躺着想。想的时候很沉重,然后经常就睡着了。有的时候一下午只能读一面。当时我对文学理解力也有限,但是还是能咂摸出一些滋味。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参加各种活动的。我的状态逐渐恢复,开始去找工作。先找了一份铁路相关的工作,更接近自己的专业,但因为我一开始也不想学我的专业,很压抑。做了两年多,换到现在的工作。工作稳定之后,逐渐过上现在的生活。


我觉得我现在过得很舒服。我的“游乐场”让我期待每天的生活,期待我经历这一年的活动,可能又变得不一样了。而且这种不同不是我能期待的一个方向。比如我现在还挺喜欢画画和音乐,但我也不用强迫自己现在就赶快报班学起来。顺着往下走,等到合适的契机,可能自然就会找到自己的方向。不那么功利地给自己设定一个发展方向,你会变成一个你比较喜欢的自己。我就觉得我越来越不讨厌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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