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实分享我对《热辣滚烫》的观感,就如贾玲所饰乐莹,对拳击从观望到亲历的领悟,即“比赛时挨打不疼”。


观影结束后,虽然我能根据现有的电影评论和电影“好坏”的判断标准,理解《热辣滚烫》在人物弧光、戏剧冲突和故事结构之处有“硬伤”。可当放映厅里的我,开始直视贾玲作为导演构筑的世界,和她自己的身体时,我又感到我作为女性和女性观众的体验因得到她的书写,而被“看见”。


这种感受也如运动时肾上腺素激增后的体验,当你觉得自己是在“活着”时,当你似乎能看清一点真实的自己时,“疼”的感觉和他人总结出的“好”电影的标准就往后靠了。


基于上述感受,即便《热辣滚烫》现有评价的争议和分化存在合理性,我也还是想提出自己的理解。当性别/审美经验作为一道壁垒,已能分化出关于它的两极评价,很大程度上,正是这部作品“最不好”的地方,成就了它“最好”的部分。


一定要“超越”《百元之恋》吗?


由于《热辣滚烫》一早就亮明了自己改编自《百元之恋》的来头,所以这部电影自宣传的预热期起,就常有声音会将两部电影放在一起比较,既希望《热辣滚烫》不要脱离原作“丧燃”的主旨,又担忧《热辣滚烫》是否会避重就轻娱乐化主角的痛苦。


我理解“比较现象”的出现,但却对比较两部作品的意图充满困惑。


一方面,早在正式上映前,《热辣滚烫》就已公布了上映档期和演员班底。按理说,春节档加持“类开心麻花”演员阵容,加持大张伟“热辣活力曲”的合家欢buff已经在前,在《热辣滚烫》里找《百元之恋》的残酷和绝望无异于南辕北辙。


另一方面,《热辣滚烫》也是在借此强调电影改编后的新创作主体。如《热辣滚烫》不如《百元之恋》,所以《热辣滚烫》不是好电影,贾玲不是个有能力的好导演等观点的出现,不仅有点盲目,而且有点暗指“世界票房最高的女导演不是好导演”的“坏”(他们更适合今年的奥斯卡)。最重要的,这样的观点也是一叶障目,正是和《百元之恋》的不同,《热辣滚烫》才会迸发出面向本土观众的有效火花。


日式社会边缘人的丧燃人生外,《热辣滚烫》更应被看作是贾玲从安藤樱主演的故事中,寻得了新的灵感启发。这是一个好故事对另一个好故事的成全,而非什么利益之争的零和游戏。贾玲重写这个故事,是为了用自己掌握的语言,为自己的观众,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和自己关心的议题,绝非仅是为了超越原作的逻辑而已。


也正是因此,贾玲不惧将自己和自己的身体置于《热辣滚烫》的中心,因为她从不是在和安藤樱或者武正晴甚至张艺谋比。当《热辣滚烫》的女主角是个宅在家里的胖女孩,且由贾玲自导自演时起,女性的身体,和与之相勾连的女性经验,就成为《热辣滚烫》最独一无二的原因。


最重要的,贾玲是如此出色地完成了它,当这个故事发生在春节档,她用自己的身体变化,也是那个最简单有力的语言,向绝非小众的国内观众描述,按胖和瘦,丧和积极,内向和外向等不同方式生活的合理性。以及,人为什么会和重重恶意并行,并行后还能继续选择活着的原因。


重写她的身体


《热辣滚烫》的另一个争议也来源于电影上映前,对贾玲减重一百斤的宣传。作为国产影视作品的受众,在走进影院前,我也很理解观众对此种宣传方式的应激反应。


就以往的影视作品来说,我们不是没见过从胖到瘦的女性角色,但那些角色的出现和运行逻辑,都很接近于《丑女大翻身》的存在,变瘦主要是为了达到男性凝视和主流审美目光中的“美”。按照这样的瘦身逻辑,相应作品通常会找一个原本就是美女的演员来充胖子,几乎不存在的增重不说,演员甚至普遍靠填充物和化妆特效增肥。相应影视作品输出的思想主旨也都接近于“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嘴上说着胖点可爱,实际还是按男性性幻想或消费主义审美标准来塑造女性,最后受伤的还是“胖”本身,把胖这个事变成原罪。


但看过电影后,我想大多数观众都能明白,《热辣滚烫》对女性身体的书写逻辑,不但和上述完全不同,甚至还有远不止于此的解放色彩。这是《热辣滚烫》最打动人的地方,也是在国产电影语境里,女性语言和表达最令人澎湃的地方。


首先,《热辣滚烫》尝试说明的是,有问题的不是“胖”。


贾玲所饰演的乐莹,是在母亲、妹妹和表妹的监视器视角中逐渐出现的。这其中,母亲代表的是虽不尖锐但“家丑不可外扬”视角;妹妹代表的是拥有“正常”生活和身材的看似正常价值观的视角;表妹则是从电视台而来,希望能将乐莹作为奇观呈现出去的传媒视角。在这三种视角和乐莹十年不出去工作的助推下,乐莹成为了不正常的存在,胖成为了这种不正常的证明。


但乐莹真的不“正常”吗?在电影中,乐莹也曾小声说起自己不愿出去工作的原因,大意是自己用真诚只能换来恶意和被利用的可能,她早已不知道如何在这样的规则中存在。因为乐莹的声音很小,所以总是有更大的噪音,如“你多处处就知道怎么处了”,或“那是你的问题”,将她的意见湮没过去。于是,当乐莹下决心去见更大的世界和机遇时,她又收获了什么呢?世界果然如她所设想的规则那样,真诚换来的是被利用,被嘲讽,被抛弃,被背叛。


关于这个问题,贾玲用他人的恶意和乐莹拳击比赛时的倒地记忆作出回答,在把“胖”划为不正常的社会标准里,乐莹反而是最正常的人,最不正常最有问题的,恰恰是那些提出这个标准,并将胖化作异常现象的人,以及所有将此标准合理化的努力。毕竟,恶意就像餐馆老板的性骚扰,他之所以会释放恶意从不因为受害者具有激发他恶意的特点,而是他自己就是个充满恶意的败类。


其次,在身材体型的问题上,《热辣滚烫》提供了女性身体在国产流行文化作品中的新样本,且这个样本还能和女性生活经验相结合,成为流行文化场域里最反男性凝视的存在。


虽然近几年随着女性运动声势的扩大,很多观众以及看过了如《惠子,凝视》、《野蛮人》和《奈德》这样讲述女性体育竞技的电影,更有女性体育icon如谷爱凌和张伟丽的出现让人振奋。但我们仍然为女性体育竞技的故事震撼不已,且每一部认真讨论相关议题的作品和人物,都还具有其独特的精神激励作用。


我想,最大的群体性原因也在于社会历史文化对女性的规训,当女性长久处于一种“你不适合激烈运动,你应该安静懂事”的声音中压抑自己的天性时,任何靠体育竞技实现自己的故事都好像具有冲破命运的能量。这其中,对抗运动尤其,拳击类运动也尤其。


在《凡身之造——中国女性健身叙事》一书中就有提到,对女性健身来说,女性通常很少选择拳击这样的对抗运动,因为对女性而言,“挨打”是一种很狼狈的经验,很多女性刚接触拳击运动的女性常常受狼狈的感受所控,只记得自己挨打的时候,不记得自己还手的时候。而《热辣滚烫》、《惠子,凝视》和《百元之恋》的动人之处或许也更在于此,当女性看到被打并不狼狈,甚至希望自己可以是出拳的那一方,哪怕只出一拳,我们所看到的就不只是一场比赛和判断标准,更可以是反抗了一种凝视、一个童年和一种命运。


然后,一个“新”的乐莹就出现了。对乐莹来说,她并不是为了瘦下来才去打拳击的,而是因为想参赛所以要减重。而正是因为她将参赛作为目标,她才能拥有电影里那样为运动目标和强健功能性(非男性凝视)服务的身体。


必须要说明的是,我并不是想借《热辣滚烫》推崇什么样才是“好”的身体的标准。只是在春节档里,能看到女性(相对)发达的宽背粗腰腹肌肱二头肌肱三头肌斜方肌作为高光时刻在银幕里亮相,实在是太少有的体验了。非要说的话,我想不出比这更有效准确的“电影符号语言”了,她仅仅只是出现了,就好像已经带着银幕前很多关于身体焦虑的经验,战胜过所有了。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重新回想《热辣滚烫》的后半段,和乐莹的故事与结局。事实上,无论《热辣滚烫》的初心如何,在2024年看到乐莹这样的人物设定,我们都很难不和“全职儿女”“孔乙己”“上岸”等热词联系起来。


因此乐莹这个人物无疑也是具有当下性的,这既在于《热辣滚烫》道出了“乐莹没错”的道理,更在于乐莹在上赛场前和胖胖的自己打招呼,又在赛场上倒地的场景。客观回答,乐莹上赛场除了挨一顿打和强健身材外,她收获了任何客观的物质财富,她的物质生活有因此完成质的飞跃吗?对一个“失败者”而言,练拳击意味着什么?拥有一个不被看好的爱好和梦想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乐莹随时随地都能练习的信念,也意味着,无论生活如何击打我,我还是可以不否定自己,我还是可以还击,我要等待还击那一拳,虽然好痛好痛好痛好痛,但我还击过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作者:雅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