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版《繁花》的播出可以说是这个年关顶要紧的文化事件。其间交织的元素过于庞杂,以至于电视剧与电影导演的跨界混搭、王家卫与金宇澄的共轭相生、《繁花》与上海这座城市的灵魂,乃至上海与香港的“双城记”关系,都在剧版头两集播出后毁誉参半的口碑中纷纷然并至了。


毛尖将当下国产电视剧的生产方式类比于好莱坞的制片人体制。绝大多数电视剧,其实导演是谁并不重要,出演的明星和背后的资方才是其中的绝对主角。因此像《繁花》这样关注度几乎聚焦在导演身上的作品,便可以称得上是国产电视剧的孤例。有媒体甚至用“王家卫下繁记”来形容《繁花》的剧版拍摄。


但熟悉金宇澄《繁花》原著的观众,对这一合作应该不会感到惊讶,毕竟金宇澄一开头就写道,“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阿飞正传》结尾,梁朝伟半分钟的表演,是他心中真正的上海味道。可以说没有王家卫,或许就不会有金宇澄的《繁花》。


《繁花》原著的灵魂,内容上当然是轧姘头乱搞男女事体,“不亵则不能使人发笑”;结构上是六七十年代(繁体标题)和九十年代(简体标题)双线叙事;人物上是沪生小毛阿宝三足鼎立,牵引出万千繁花大观园,尤其阿宝,简直就是金宇澄高度自恋的理想化身;而语词上,就是“不响”。


阿宝在这本书里最多的时刻,就是“阿宝不响”,他把事体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读者明白那是阿宝的视角,但宝总往往“不响”,“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等到他偶尔失态(与李李的恋情)、不得不响的时候,才显得雷霆万钧。


而一点开王家卫版的《繁花》,普通话旁白的阿宝从头到尾叽叽喳喳“响”个不停,给人的感觉就是,虽然你明知道他肯定拍不出来原著那个味道,但他好像就是故意处处跟原著反着来,以至于把《红楼梦》拍成《重生之我是豪门公子贾宝玉》,把轧姘头市井日常鸡零狗碎拍成商战传奇江湖上海滩,把《花样年华》拍成盖茨比的美国梦,把张爱玲拍成好莱坞通俗剧,以至于前两集里游本昌的表演,就像葛优上春晚用电影技巧演小品一样显得格格不入。


微妙的是,王家卫反过来把夸他最懂上海味道的小说,拍成了“那是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南方视察的时代”。或者不如从这句话反推创作逻辑:六七十年代不能拍,乱搞男女事体不能拍,那就只好弱化少年时期,砍掉沪生和小毛,只保留宝总跟“他的女人们”在上海滩商战沉浮的故事,把阿宝拍成吴荪甫,拍成《大江大河》。


可如果这样的话,“我不禁要问”,海报上阿婆和蓓蒂变成金鱼的故事,该怎么拍呢?那个宝总心里永远装着的小小姑娘,“瓦片温热,黄浦江船鸣”,该怎么拍呢?


大闸蟹摊主陶陶拉住沪生七荤八素,沪生不响,是小说饮食男女的开端。没了沪生,前女友梅瑞,梅瑞娘,香港小开,北上插队的文青姝华,好兄弟小毛,楼下银凤,二楼爷叔,拳头师傅,工人阶级事体,与汪小姐的假结婚,地主富农反革命抄家,淮海路旧货店,钢琴堆积成山,只能全部剪掉;留下的人物也要性情大变,陶陶三清化一气,杂糅沪生小毛成为阿宝最好朋友,助力兄弟盖茨比阿宝在上海街头成龙式逃逸,玲子李李黄河路老板娘一干人等宛如《武林外传》佟湘玉金镶玉斗法,至真园助理化身军统女特务,成功学教父爷叔深藏功与名,央视八点档通俗传奇单元剧,金光闪闪香水西装时尚杂志广告,金宇澄不响,像一切全由墨镜王定。


金宇澄在采访中表示,版权交给王家卫以后,拍出来的剧跟自己就没太大关系了,它是独立存在的作品。而王家卫心里也清楚,“不响”是《繁花》的灵魂,但也正是在这些“不响”处,才能给他提供“响”的机会。因此剧版《繁花》,只能算是原著的同人文了。


王家卫认为《繁花》的精髓,既在于“饮食男女”,也在于背后的山河岁月、时代变迁。原著中写六十年代的阿宝,有个远在香港给他寄信的哥哥;而现实中的王家卫,1958年出生在上海,5岁时随父母移居香港。


因此《繁花》的故事,其实就是他留在内地的哥姐们的故事,是他并不熟悉、但内心又严重关切的一段历史空白。拍《繁花》,就是拍一段自己本可能在此,但却永远错过的时空。


以王家卫的“残本”来反照《繁花》原著的完整,九十年代的上海,其实是在六七十年代的革命改造之后,又在市场经济浪潮下佯装复原旧上海滩十里洋场的“文艺复兴”,因此九十年代上海的辉煌,暗中已经包含了三层复杂时空:


时间上来说,小说中核心的代际关系便是阿宝一家:祖父是代表了上海三十年代的旧社会大地主;父亲是反抗族权的革命者,却在六十年代被各类运动雨打风吹去;等到九十年代,叱咤于市场化浪潮中的,已经是港商阿宝了。


金宇澄出生于老上海的“上只角”,从小生活在阿宝和沪生的世界。而少年时期遭遇的知青下乡运动,将他彻底推入小毛们的、“下只角”的世界。于是空间上,从“上只角”到“下只角”的叙事,如王家卫所说,无疑是一部上海的“清明上河图”。


与原著以时代做背景、醉心于描绘饮食男女相反,王家卫借饮食男女的壳,却把岁月和时代变成了故事的主角。原著写时代变迁,但背后男女情爱那些事体,却有着与侯孝贤《海上花》同构的、亘古不变的困境与人性恒长。


相较于原著的市井气与日常,剧版着力刻画的,是九十年代改革浪潮下的时代传奇,是股市和生意场上的传奇,好比民国时期十里洋场的复归,而这样的传奇色彩,相比绝大多数市民的生活体验,不如说更接近王家卫所经历过的香港繁华。


微妙的“双城记”开始浮现:他拍六十年代香港,被金宇澄誉为最懂上海味道;现在拍九十年代上海,却处处弥漫着香港的纸醉金迷。浮华的、一尘不染的造景,也代表了剧版娱乐与造梦的功能,就像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电影一样,也难怪《繁花》一开播,就被认为是把阿宝拍成了盖茨比。


在细节上,王家卫做足了老物件的还原,极力提供一种充盈的上海味道;但在整体的影像气质上,剧版《繁花》绝对是架空的。这样一种慷慨激昂的“时代变迁”,可以发生在上海,也可以发生在香港,同样可以发生在纽约。


在这样一则高度类型化的男频商战叙事中,乱搞男女事体必然沦为大时代的注脚。因此王家卫选择阿宝作为主人公就变得顺理成章,毕竟原著中,宝总就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人物,也就很容易被改造成一个改革叙事下优秀民营企业家的形象。


王家卫在采访中讲,为什么要选择和平饭店作为重要场景,因为和平饭店两边分别是黄浦江和苏州河,是上海的面子和里子;正如宝总是阿宝的面子,阿宝是宝总的里子;正如至真园是面子,夜东京是里子。


于是我们发现,故事的主角其实是黄河路与和平饭店,是黄浦江和苏州河,是李李的至真园和玲子的夜东京,是汪小姐工作在外滩路上的27号外贸公司,阿宝则负责将一切串联起来,宛如《子夜》里的吴荪甫,故事的主角其实是金钱,是资本,是国营公司,是王家卫对上海这座城市的人格化想象。以至于一个男人和三个女人的故事,更像是为整座城市做传记了。


剧版中的“繁花”终究也要落尽的,但这样的落尽未免折射了《2046》背后巨大政治隐喻式的落尽,因此也可以看到《花样年华》之后,王家卫叙事重心由“饮食男女”向时代变迁的转变:


他在《2046》中借男女情爱拍香港的繁花落尽,借《一代宗师》拍武林的繁花落尽,而到《繁花》,他更是要用三十集电视剧的体量,为自己心目中的上海做传。但王家卫的上海经验,基本来自父母的记忆,以及移居香港的上海人群体。《繁花》中“下只角”市井的一面,他是没有机会真正体察的。


他拍香港的时候,把镜头处处对准了那些客居香港的上海人;而当他把镜头对准九十年代的上海时,他的趣味则由“上海人”变成了上海这座城市的的史诗性,变成了细节处的老物件,又自然而然将自己的香港都市经验,嫁接到上海身上来。


他所谈论的,依旧是《一代宗师》中延续下来的“面子”和“里子”,只不过战场变成九十年代的上海,而骨子里依旧是套皮金融商战的武林江湖。


更微妙的是,王家卫拍摄于九十年代的一系列港片,无疑也深刻塑造了那时上海人对于都市感的想象和追求,“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也正是这样,使得上海和香港、金宇澄和王家卫成为共轭相生的某种二元共同体了。


第五集有个场景,是李李与宝总街头相遇。李李说,宝总大可不必因为至真园的前身是金凤凰就不来了。金凤凰是旧故事,至真园是新故事,黄河路上需要新故事,新故事永远比旧故事更有吸引力。也许这就是剧版《繁花》虽然仍叫《繁花》,但内里早已由金凤凰变成了至真园但依旧不怵的底气吧。


于是不再把它当成金宇澄的《繁花》、也不当成王家卫拍的“文艺片”看,接受其第一高度类型化、第二架空想象化的风格,平常心当成国产电视剧看,阿宝这样机械降神式的人物,背后时刻有爷叔这样不世出的高人指点迷津,身边各色性格女性环绕,反倒像是金庸武侠里的绝对主角,影视语言、节奏和质感在同类型男频爽文里,绝对算得上降维打击,阿宝与汪小姐的偶像剧桥段也拍得人春心荡漾,徐徐上头。


当我们不再纠结九十年代的黄河路究竟有没有那么富丽堂皇的港味和民国味,而是把它当成王家卫的主观情绪和想象来接受时,才发现王家卫的风格,也许就是要架空,《花样年华》里,上海味道要在香港寻;《春光乍泄》里,香港味道要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寻;那《繁花》味道,只能去王家卫的精神世界里头寻了。


金宇澄在采访中还提到过一件趣事:王家卫问他对《花样年华》开头最深的印象,他说不大记得了。王家卫说,是厨房里那个电饭煲。“有了电饭煲,香港女人下午就有了时间,可以出去玩了,解放了,这是重要的时代物件。”金宇澄暗中感叹,电影导演对于“物”的敏锐把控力,是他在文学中没办法做到的。


于是王家卫的优势,往往不在剧情,而在王家卫式的细节处理,在于港片的节奏把控,在于“物”所寄托的情感。比如夜东京里的市井气,比如第十二集中,汪小姐吃醋时手里那瓶冒着气泡的可乐,以及她和阿宝在四年里吃过无数次的排骨年糕,简直就像《重庆森林》里的凤梨罐头一样熠熠生辉。


而原著中乱作一团的上海暧昧,无论是由于创作环境的束缚、还是王家卫自己的考量,总之被快刀斩乱麻,原著中跟阿宝没太多关联、惹出一大帮混乱男女事体的汪小姐,在剧中变成阿宝身边的“纯爱战神”,拉扯过招的暧昧,被处理成了“革命友情”。主角自然是不能阴暗的,因此所有轧姘头事体,统统安排到好兄弟陶陶头上。仔细对比,总有种耽美变耽改的心照不宣,不过要在剧中安全植入一些原著的精髓,也只能以这样微妙的方式实现吧。


只保留了九十年代的“上只角”,没了工人阶级事体,也没了六七十年代的雨打风吹去,只能说这样的《阿宝别传》,也只能是在《繁花》原著中弱水三千取一瓢饮。王家卫想拍的,是一个在原著中看不到的阿宝,是“不响”中生发的“响”,是借金宇澄的壳,去做自己的玛德莱娜小蛋糕。


目前来看,这道新菜也算是使劲了浑身解数,金融、武侠、商战、谍战、滑稽戏、美食番、偶像剧各路元素轮番上阵,像极了昔日港片的天马行空。不过剧集刚播到一半,只见“海上花开”,还未见“海上花落”。不禁想起辛弃疾在《摸鱼儿》中百转千肠的惜春之情: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


真正的惜花,是在花还没盛开之前,就已经不忍心看到它的凋落了。本来就不忍心,现实却已经是“何况落红无数了”。金宇澄在《繁花》中,从头到尾其实都在铺垫这样的情绪。


第三章沪生和小毛、姝华乘船时,沪生朗诵的外国诗句:梦中的美景如昙花一现,随之于流水倏忽的消失。



第五章中的“朝颜”,花开得再兴,总归是谢的。


才明白落尽的才是真繁花。


于是当看到第九集,阿宝和汪小姐、“十三点”和“碰哭精”在跨年夜互道新年快乐的时刻,那样一个顶级偶像剧般美好的时刻,一个繁花甚至都没有盛开的时刻,便已经在那一刻感到心痛,这样的美好,可能不久就要凋零了,要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配得上这样瞬间的完满呢?


“香色今何在,空枝对晚风。”


看到这儿才觉得,无论王家卫如何魔改,一定程度上也算是还原了“繁花”的意境。尤其现在已经追到13、14集,便确证了看第9集时内心隐隐生发的不安,果然要开始雨打风吹去了。花最终该如何落还不得而知,那就继续把这部连载小说追下去;若看完之后意犹未尽,就听王家卫的话,还是再去读原著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ID:northpark2018),作者:麦克默多的浮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