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评价这部电影,我感到有些为难。我对家庭暴力的议题一直很感兴趣,因此当国内上映了一部明确反家暴主题的《我经过风暴》,我也抱了很高的期许。然而,电影在讲述这个与家暴有关的故事以及塑造相关人士时,确实不够成熟,就像一篇过于情绪化的宣传片或者一篇社交网络上的反家暴檄文,让观众看完后很生气的目的,确实是达到了;要传达的主题,也用播音腔字正腔圆地传达了。但故事本身的不合理之处,深究起来则让人难以共情和回味。


本片做得好的地方,在于呈现出了家暴问题的绵延性与复杂性,即:在某些文化里,家暴成了一种传统,正如暴力是一种传统,而暴力作为准则使得受害者转变为加害者也成为了一种传统。正如林奕含提过的《性别打结》一书中所言,父权制的核心是恐惧与控制。因为恐惧,所以控制。而导演秦海燕也在编导创作谈中写道,家庭暴力的本质也是一种控制:


“当我质疑,她不知道反抗、脱离控制吗?我了解到,被家暴的妇女普遍有一种习得性无助,她们摇摆、顾虑,经常出现瘫痪感。”


在这部电影里,家暴者不仅是最为明显可见的“家暴男”即女主角的前夫,实际上“家暴男”的原生家庭也是充满暴力的。或者说,在这样的社会里,暴力通过一个家庭到下一个家庭,不断地在传达与延续。暴力成为了维护家庭“稳定”的手段,也成为了普遍氛围。


比如,男主角的母亲,会在发怒时对他摔东西,而她自己的手腕上也有常年被伤害的痕迹,来自于电影里从未现身过的男主角的父亲。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下,男主角害怕成为父权社会规训和蔑视的“连自己的老婆都管教不了的人”,便用殴打妻子来抚慰自己疼痛的自尊心。而女主角的小儿子,由于长期目睹爸爸对妈妈的殴打辱骂,加上自己也时不时会被爸爸打骂,于是养成了在学校里欺负同学的习惯。他害怕父亲,却又不知不觉习得了父亲的打人逻辑,由此一个父权小家庭未来的“主人”正在诞生。最终,就连最为温柔忍让的受害的妻子,也只能用“暴力”的手段来维护自己,在被逼到绝路后杀死了自己的前夫。


家庭暴力是一种蔓延的病毒。当你发现了一个家暴妻子的丈夫时,这个家庭的长辈们也必然在年轻时信奉肢体暴力的教育手段,这个家庭的孩子也必然活在暴力的阴影下,正如我们这一代的许多孩子都被父母打骂过,而在小时候我们都会觉得这是一件正常的事,而非是“家暴”。而且,当肢体暴力已经出现时,自然也伴随着那些更为隐形的暴力,如冷暴力、长期的言辞侮辱等等。


在这部电影里,前半部分的纠缠来自于在当时的社会氛围下,女主角无法与一个家暴自己的男人离婚。纵使暴力被人唾弃,一夫一妻制的和谐家庭却必须被维护,使得以家庭为基础的性别暴力、代际暴力,均难以逃脱。然而可悲的是电影的后半部分,告诉我们即使离婚也无法完全解决问题,因为孩子在法律上也是“属于”父亲的,所以围绕着孩子,受害者很难完全摆脱家暴者。这就是为什么好不容易离了婚,女主角还是活在前夫的控制之下。


影院中,我听见有观众低声说:“这电影,看了以后更没人敢结婚要孩子了”——我想,这并不是这部电影试图造成的对立之意,只是我们为何一定要在错误的逻辑之下,为着错误的目的而结婚生子?作为一个母系氏族的爱好与研究者,深究之下,会发现父权社会并没有许多人认为的那样天经地义或顺应人性,反而体制化了《性别打结》中所说的“恐惧-控制关系”,和《性政治》中所说的“支配-从属关系”。


许多人相信“存在即合理”,现状一定是所有可能性中最为正当合理的一种,因此父权社会也必然是“存在即合理”,其实这完全是误解了黑格尔的本意来为现存的一切辩护,因为“存在即合理”指的是任何一件事情成为现状后,无论其本身多么荒诞无理,我们人类的大脑也能够动用“理智”去寻找其看似的“合理性”,因此理智其实是从属性、工具性、依附性的。


批评家乔纳森·卡纳指出,从《圣经》中亚当的肋骨造出夏娃的典故,便在西方的哲学世界延伸出无尽的男女二元对立。而实际上,用男人的肋骨造成女人,也能意图说明女人是造物主的最后一件作品,甚至比男性的设计更为登峰造极;即使从神话传说的意义上,也并非是为了证明女人生来就是男人的附属品。


专偶制(一夫一妻、一夫多妻)家庭是与父权同时建立的,财产由家庭专有而非社区共有。其逻辑是:男性成为家庭主导,女性与孩子成为男性的财产,为了控制财产所有权和消除(仅对男性存在的)不确定性,男性会采用暴力手段,“杀首子”就是典型例子。为了维护以男性家长为主体所形成家庭的财产关系,无数围绕着女性的禁忌被设立,围绕着孩子所属权的争夺也成为了父权的重心。


电影中的前夫对女主角进行侵犯时说:“再生一个孩子就好了”——通过异化女性与孩子之间自然流淌的关系,使得女性生孩子的意义被扭曲成为了满足男性、维护婚姻的手段,同时也贬低女性与孩子之间的亲近关系,如“长于妇人之手”之言等。而对母亲来说,她们宁愿不要家庭,不要男方,不要婚姻财产,也不能失去孩子,正如女主角在电影里反复说“房子车子都可以给他,我只要两个孩子的抚养权”。


而若父权制成为透明的,我们能看见,女性天生掌握着生育能力以养育渴望,出于爱想要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无论贴上多少概念,母爱也难以被蒙蔽。而父权社会是对这一天性的规训与改造:男人爱孩子少有如女性那般,他们更需要的是私有财产的家庭继承人,而由于无法确定孩子100%是自己的,便需要采用种种暴力手段来试图消除这一不确定性,因此把控制在家庭范围内延伸——当然,家庭中的暴力所有人都是受害者,而针对女性的暴力也并非只见于家庭中,两者的概念并非完全重合,在此暂不进行详细的区分与分析。


从共享到独占,并歌颂对于许多事物的独占欲和私有权,这便是一个小家庭形成的经济心理学。在母系社会中,所有的孩子都由社区中的女人们共同抚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父权社会建立在男性与另一个男性(以及他们所“拥有”的女人和孩子)间的竞争或合作关系上的。因此,恩格斯曾说:“妇女解放的第一个先决条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业中去;而要达到这一点,又要求消除个体家庭作为社会的经济单位的属性。”


或许看完这部电影,我们也能更好地思考围绕着父权制而形成的许多常规,习俗与惯性。更重要的是去思考,以暴力和控制作为核心逻辑的社会文明,真的还能延续吗?


当然,本片的不足也很明显,譬如人物塑造的不真实。出于本片在立意上渴望造成的社会反响与改变,势必要清晰明了地触及更多人,因此伴随着法庭戏的种种关于家暴的说教与宣言,在我看来并非难以忍受。然而女主角确实像是传达道理的工具人,之前所受的种种苦难,只是为了告诉大家“你们别学我”“你们别成为我”——可是,在一个处处不支持她的社会里,她到底错在哪里呢?大家不应该学的,不应该成为的,难道不是她前夫和前夫家长那样的人吗?一个家庭的毁灭,并非是这个女人的责任。


在剧情里,孩子们对爸爸的迷恋、非要和爸爸在一起的多处吵闹戏,深究起来也不合逻辑。孩子即使不如成年人能说会道,在情绪上却是极度敏感的。生活在一个弥漫着暴力氛围的家庭,与母亲心意相通的孩子们,不可能一直察觉不到母亲面对父亲时的恐惧,还非要妈妈去和爸爸待在一起。在我从小到大的经历中,任何一个察觉到了父亲以暴力形式伤害过母亲的小孩,无论男女,都很少可能会站在父亲这边,就像我们都听过周杰伦在《爸我回来了》里唱:“不要再这样打我妈妈,难道你手不会痛吗?”


最令人汗颜的实属与女律师相关的戏份。一位刚出社会的菜鸟女律师,在业务知识上不够了解,在社会经验上也不够成熟,更糟糕的是连正义感也摇摇摆摆,甚至缺乏《legal high》中新垣结衣所扮演的新人律师那样青涩的热血。她身为女性,却对自己的女客户缺乏理解与尊重;打着离婚的案子,却在谈心时“可爱”地询问女主角,到底如何判断一个男人值得相信,值得嫁;她不能诚心帮当事人解决问题,不能共情她的难言之隐,却以“律师”的身份反复与她赌气,一会儿让她“现实一点儿”,一会儿让她“能不能不要那么现实”,这不仅是对于离婚案件的理解不够成熟,而是人设前后矛盾,失去重心。


两位女性的“互相救赎”,本应成为本片亮点,看完后却令人气不打一处来。或许,在影片所讲述的20年前,确实常常会有比片中更不负责任的律所。但当女律师既无法律的专业性,还需要当事人大姐姐照顾她“京漂”的生活,影片里试图刻画两人间别别扭扭的“姐妹情”,确实立不住脚,就仿佛女主角只是以身作则,给女律师和广大蒙昧群众上了一节悲痛的课,确实是“好惨一女的”。


电影只是电影。即使电影不完美,我们也应正视家暴的议题。暴力与父权是一种平等的压迫,它按照性别进行身份、行为与心理的塑造,让我们扮演受害者、施害者,又常常身份互换。回到现实生活中,愿人人都能免于暴力而生活,且彼此帮助彼此,以从种种或隐蔽或明显的控制中,早日脱困。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北方公园NorthPark (ID:northpark2018),作者:依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