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身体似乎天然需要为生育承担代价。这种代价并不仅仅发生在怀孕和生产的煎熬与苦痛之中,在生育之后的多年,这种代价也常常隐蔽地伴随在她们的日常生活中,却不常被谈起。盆腔脏器脱垂就是其中一种常见而隐秘的病症。


在我国,大约每10.4位成年女性中,就有一位盆腔脏器脱垂[1]的患者。如果将人群聚焦到中老年,患病率或超三成。女性隐秘的疼痛如此广泛,却鲜少走出私领域,上升为公共情感。一代又一代女性,她、她的母亲、母亲的母亲,都习惯于将不适与疼痛忍耐消解、打磨吞咽。


近几年,越来越多的年轻女性开始了解、重视这类疾病,通过专业的产后康复预防它的发生。而那些同它共处多年的中老年女性,有不少人依然选择默默忍受。


当女儿们发现母亲的秘密,决定陪母亲治疗脱垂,她们更近距离地目睹母亲的痛苦,也有机会知晓母亲更隐秘的生育体验。在这个过程中,两代女性的婚育观也有了更多的交流和碰撞。


母亲的秘密


时隔10年,莉莉丝终于知道了母亲的秘密。


在她读小学时,母亲特别爱跳广场舞,每天晚饭后都要去跳上一两个小时。那几年,母亲的生活很糟糕,充斥着无休止的争吵,跳广场舞是她排解压力的一种渠道。有天,她不知怎么没有去跳,后来就再也不去了。莉莉丝问起原因,母亲说自己有冠心病,跳起来心脏不舒服。七八岁的小女孩完全相信了这个回答。


10年过去,莉莉丝渐渐长大,参加了去年夏天的高考,成为了一名准大学生。去大学报道前,她带母亲到市里的医院复查乳腺,结束后,母亲突然对她说还想检查一下子宫。不明就里的莉莉丝立刻去挂妇产科的号,途中,母亲告诉她,等会要看的是子宫脱垂。


由此,母亲十几年的隐痛开始展露在莉莉丝面前。


借着医生的问诊,莉莉丝第一次听母亲描述那些细碎的折磨:前些年,症状还不算严重,主要是轻微的酸痛和下坠感,对于承托着子宫的肌肉,她尚能感知到一些力量。但从前年年末起,病情愈发脱离控制,上小厕时,子宫会掉到阴道口以外,阻碍尿液从相邻的尿道口排出;弯腰洗衣服时,要不时调整姿势,让子宫收回去;跑步成了禁忌,遇到急事,只能艰难地快走……


莉莉丝很惊讶,母亲居然忍受了这么多,而且忍受了这么久。


母亲从未向她提起脱垂的事,哪怕她曾询问母亲,是否因为生育有过痛苦的体验。她觉得自己是个不称职的女儿,刚进入诊室时,母亲被带到隔间接受妇科内检,留下的医生询问患者的问题有多久了,她给不出答案。“你妈妈的事你都不知道!”医生的责备向她刺来。


事后,莉莉丝努力回想,慢慢打捞出一些可疑的片段。比如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假,父母曾在饭桌上打哑谜,父亲问:“你那一坨现在怎么样了?”母亲回:“它现在老掉出来,掉出一个鸡蛋那么大了。”


当时,莉莉丝并不清楚他们在聊什么,只知道等她高考完,母亲想找个时间去处理。父母的身体一直不好,每次聊起这类话题,气氛都有些压抑,既然母亲已有安排,她便没有多问。


现在她明白了,原来“那一坨”指的是母亲脱垂的子宫,原来父亲早就知道。


更久远的记忆也被唤起,她想起母亲当年突然不再去跳广场舞,内心生出一丝怀疑:难道这件事也与脱垂有关?后来她向母亲求证,母亲告诉她,放弃这一爱好的真实原因是,有次跳着跳着突然感觉“下面有个东西掉出来了”。


子宫脱垂是指子宫从正常位置沿阴道下降,部分或全部脱出于阴道口以外,常合并有阴道前后壁膨出,又因阴道前后壁与膀胱、直肠相邻,还可同时伴有膀胱、尿道和直肠膨出。这类疾病统称为盆腔脏器脱垂,2021年协和的医生团队发表的一项超5.5万人的调查显示[2],我国成年女性患盆腔脏器脱垂的几率达9.6%,如果聚焦中老年群体,患病率或超三成。


近几年,以“生育后的屎尿屁”那篇热帖为始,脱垂等隐秘的产后损伤越来越多地进入了公众视野。这一代的育龄女性不再耻于谈论,她们在网络上分享、互助,希望更多的姐妹能在产后的几个月就着手解决。


与之相对地,与脱垂共处多年的上一代女性,却大多游离在这些讨论之外。即便看到,也会觉得与己无关,毕竟生育对她们而言已是遥远的过去,很少有人受此影响去重新审视自己的旧疾。同龄人之间的热门话题,很大程度上仍是母女之间的冷门。


今年26岁的张真在高中阶段就发现了母亲的异常,有次母女俩一起洗澡,母亲弯腰时,张真隐约看到她的外阴有一小块突出物。张真问,你屁股怎么了?要不要紧?母亲说,脱垂了,得做手术,但她不想去。或许是不愿耽误赚钱,或许是恐惧手术,长大后的张真如此猜测。


此后数年,张真很少再和母亲聊起脱垂的话题。“她的身体她做主,我一个未成年人能说啥呢?”


如今已是准妈妈的唐小雨则是在大学毕业那年得知了母亲的病,那是七八年前,当时她们都没怎么重视,觉得“生过一两个孩子的,子宫怎么可能没有一点问题”。后来她去了外地工作,母亲每年会因为脱垂去当地的小诊所一两次,但总是事后才故作轻松地对她提起,也从未和她分享具体的感受。


直到前年唐小雨得知,母亲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在子宫脱出时仅靠增加休息使它自行回缩。无法还纳的子宫长时间与内裤摩擦,呈现皮下出血的状态。有时,母亲会垫一些柔软的卫生纸来隔绝摩擦,但子宫又会粘连在纸上。


后来,当她终于被女儿带到大医院就医时,医生下的诊断除了子宫脱垂,还有Ⅲ度阴道前壁膨出和压力性尿失禁。


生育的代价


细数脱垂的病因,除了衰老和先天发育不良导致的盆底组织薄弱,以及慢性咳嗽、便秘、腹水或巨大肿瘤引起的腹腔内压力增加,更主要的是那些与生育相关的因素,比如分娩时的肌肉和韧带损伤、多次妊娠、产后过早进行体力劳动等。


多数时候,脱垂是作为一种生育代价被人们谈论的。


唐小雨有一个相差12岁的弟弟。母亲生她的时候还不到24岁,正是体力充沛的年纪,虽然胎儿有9斤重,产程却很短。产后恢复得也快,坐完月子,肚子就完全消了。


当时,在唐小雨降生的那个乡村,传统的婚育观念依然占据主导地位,几位伯父的家庭几乎都有男孩偏好、都想追求所谓的“多子多福”。但她的父母对于“是否有男孩去传宗接代”并不在乎,当然,起决定性作用的是父亲不在乎。于是,年轻的母亲去上了节育环。


此后数年,伯父家相继有孩子夭折,最终,每家只剩下一个孩子。家族里渐渐弥漫起“子嗣延续方面的焦虑”。或许是被这种氛围影响,或许是年岁渐长,自发地产生了思想转变,大约在唐小雨11岁时,她的父亲决定再要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就更好了。


“其实我妈妈不是特别想生,”但就像那个年代的许多女性一样,她可能都没觉得生育是她的权利,而是觉得那是她的义务”。加上政策允许,他们家是农村户口,头胎是女孩,可以生育二胎。就这样,唐小雨的母亲去摘了环,不久便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如丈夫所愿,是个男孩。


再度怀孕的她已经35岁,不再拥有12年前那种相对轻松的体验。孕期常常感觉体力不支,分娩时,同样是9斤重的胎儿,却怎么也生不下来。


后来唐小雨听母亲讲,当时医生询问是顺产还是剖宫产,父亲有些摇摆。旁边的二伯以一副“大家长”的姿态给出建议:“女人生孩子,自然是顺产比较好。”父亲便替母亲选择了顺产。


母亲内心是倾向于剖宫产的,但她听从了丈夫,没有为自己争取。因为丈夫的选择,她遭遇难产。县医院的应变能力有限,没有及时采取侧切或转为剖宫产,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会阴裂伤。


我们接触的三个案例中,母亲们都有过高龄妊娠的经历,她们身体里的“小房子”,也都不止一次有新生命造访。


莉莉丝的母亲是在28岁结婚的。在她的生长环境里,刚结婚就怀孕的女性并不鲜见。她在结婚的第4年才怀上头胎(莉莉丝3个月前才隐约听说,原因在父亲)。儿子出生后,为了实现自己和丈夫共同的执念——有个女儿,她一直努力到39岁。期间有诸多辛酸,曾因交不起超生罚款而流产,也曾为保住孩子,在兄弟家躲避计生干部,好几个月没有出门。


张真的母亲一度以为自己无法拥有孕育后代的机会,她和丈夫备孕多年,却屡屡失败。命运捉弄,他们领养了张真,却又有了自己的血脉。张真记得,母亲曾多次终止妊娠,最后一次是在40岁,引产了6个月大的胎儿。


这三位母亲的另一个相似点是,产后都没有得到好的休息:唐小雨的母亲在捱过难产的几天后,就因为产程过长导致新生儿窒息而需要拖着刚刚撕裂过的身体长途奔波,辗转3家医院,公婆过世得早,父母也不过来帮忙,她不愿丈夫独自面对;莉莉丝的母亲生二胎时已近不惑之年,没恢复好就去照看自家的杂货店,甚至亲自搬货;张真的母亲在大月份引产后,很快回到自己护工的岗位……


她们很少后悔、很少怨恨,向女儿诉说产后的辛劳,更多是带着炫耀自己“多么能干”的意味。勤劳和奉献精神,是母亲们普遍期望获得的认可与评价。


迟来的治疗


去年夏天前,长达十几年的时间里,莉莉丝的母亲一直没有为了脱垂的子宫去就医。她觉得这是器官老化的自然现象,又不是肌瘤或癌症,不至于为此投入精力和金钱。


忍下去就好了,身边的女性长辈们都是这么做的。


后来在病床上,她告诉女儿,你外婆在世时也被子宫脱垂困扰了许多年,而老人唯一的应对是“自己给它兜起来”。


有的母亲是被女儿“强制”拉到医院的。


前年5月,张真的母亲突发大出血,张真陪她住院,真切地看到一个球形肌瘤,被早已脱垂的宫颈包裹着,堵在她的阴道口。与高中时在浴室里的那一瞥相比,这个画面带来的冲击要大得多。


肌瘤被切除后,张真默默观察母亲的下体,仍能看到形似甜甜圈的突出物。张真终于坐不住了,决定等母亲稍微从上个手术恢复,就带她去处理脱垂的问题。


治疗脱垂的方法分为非手术治疗和手术治疗两大类,前者包括进行盆底肌训练、日间佩戴子宫托等,后者方式众多,根据患者的年龄、解剖缺损类型和程度的不同,有全子宫切除、阴道前后壁修补、韧带固定、阴道封闭等不同的术式选择。


去年夏天,莉莉丝的母亲第一次就医。鉴于她的情况相对严重,医生推荐手术治疗。她再度打起了退堂鼓,不想麻烦家人为了这个“可以忍过去的小病”费那么多事,而且女儿还有十几天就要去外地的大学报到了,如果自己做了手术,术后只能在家静养,把女儿送入校门的愿望就落空了。


最终,在家人的轮番劝告下,她还是决定接受手术。


医生给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是用网片将子宫悬吊起来,另一种是切除整个子宫。莉莉丝比较支持全切,觉得后顾之忧会少一些。她发了一篇求助帖,评论区有像她一样陪母亲治疗的同龄人,也有做过脱垂手术的阿姨,几乎都建议全切。切除子宫,除了不会有脱垂的烦恼,也不会再得其他子宫内的疾病,比如肌瘤、癌症。


但母亲似乎更想保留子宫,“她可能觉得失去子宫就失去了一些女性特质”。莉莉丝虽然不觉得这个器官有多神圣,也尊重她的想法。后来,她是从隔壁床的病友那里得到了鼓励。那位患者比她年轻不少,只有三十几岁,因为肌瘤做了子宫全切。“她恢复得还挺不错的,让我妈妈觉得,好像切掉也没有那么可怕。”


几天后,莉莉丝和父亲看着她被推进手术室。不知过了多久,有护士从手术室出来,隔着玻璃窗向他们展示了手中的透明标本袋,那里装着莉莉丝的母亲刚刚被切除的一部分子宫。“那是18年前我生长的地方。”这是莉莉丝的第一反应,她本想多看几眼,可惜没过几秒,护士就把它收走了。


之前,因为母亲表现得比较乐观,莉莉丝一直觉得“好像没有多严重吧”。直到看见母亲插着各种管子被推出来,她一下子被击中了:“这并不是一件小事。”


术后的几个小时,医生嘱咐她一直和母亲说话,以免母亲睡着。她不断地找话题,但母亲仍不清醒,连眼睛都很难睁开。后来她不知道讲什么了,就让人在外地的哥哥发点照片过来,“吃的玩的都行”。哥哥告诉她自己的车换了颜色,她赶忙把照片和母亲分享,母亲努力睁了睁眼,以作回应。


母亲插着尿管,“下面又塞了止血的东西”,涨得难受,总是小声地呻吟着。莉莉丝凑得很近,才听清她在说“我想小便”,说“那里涨得好痛”。莉莉丝告诉她,尿已经导出来了。她又哼唧道:“可是我好想去厕所,我想蹲下来尿尿……”


等到意识彻底恢复,又要与饥饿感对抗。平时莉莉丝的母亲食量不小,吃得也重口。术后需要控制饮食,连粥都不能喝,得把米粒滤出去,她常常喊饿。


终于捱到出院,走路、上楼梯对她而言依然艰难,莉莉丝搀扶着她,一点点挪步。回家的前几天,她的下体还是会流血,莉莉丝便帮她垫上毛巾。


唐小雨和张真的母亲同样接受了手术,她们选择在盆腔内植入网片,让子宫回到正确的位置。


尽管术式不同,术后的痛苦却给女儿们带去了相似的震动。唐小雨对母亲醒麻醉时的剧烈呕吐印象深刻:母亲回病房后就在呕吐,监护仪嘀嘀地报警。第一剂止吐药效果不好,母亲依然呕吐不止,刚刚经历手术的身体不便挪动,呕吐物都落在上身,唐小雨不停帮母亲擦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后来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医生换了一种止吐药,情况才得以缓解。


身体的权利


在这些母亲的就医之路上,冲在前面的都是女儿。随着女儿深入母亲的治疗,两代女性的婚育观有了更多的交流和碰撞。


母亲住院期间,几乎都是莉莉丝守着她,父亲的生意比较忙,哥哥则在外地工作。父亲甚至想把签署手术同意书的任务也交给莉莉丝,然而,手术当天她还未满18岁,签了字也没有法律效力。她喊父亲过来,父亲却说,随便在病房里找个大人签字就行了。从他们家到市里要坐两个多小时的大巴,他觉得麻烦。最后,莉莉丝的母亲以离婚相要挟,他才赶了过来。


陪床期间,目睹母亲的种种痛苦,莉莉丝忍不住给好友发消息,感慨“生育给母亲带来了什么”。


同一时间,母亲想的却是,女儿被自己拖累了。她总是心疼女儿,有段时间病房里有些热,出于防止感染等原因,当时她是不能穿裤子的,因此不便直接掀开被子散热,莉莉丝就帮她把被子稍微平举起来,但她怕女儿手累,硬是让女儿放下了。


“她一直说,我这是在折磨你。我说没有没有,是因为生育了我们,你才会遭这份罪。”


莉莉丝此前便将生育视为“让女性付出很大代价”的事,这次陪母亲治疗脱垂,让她对生育的恐惧又增加了一点。而母亲依然觉得,“这是每个女人都要遭受的痛苦”。甚至生育“好像是她人生价值的体现”,无论两个孩子什么样,这件事都让她骄傲。


对于婚姻,莉莉丝也“持比较悲观的态度”。父母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带着无奈,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当时就是一个嫁不出、一个讨不到,媒婆一说,只能嫁给他了”。14岁时,莉莉丝目睹母亲被父亲“拳打脚踢、按在地上踩”,她请假陪母亲等警察来,却只等到一位男性村干部来和稀泥。她深感压抑,对建立以夫妻关系为核心的家庭失去兴趣。


近两年,莉莉丝渐渐成为一位女性主义者。去年,她考上了湖南女子学院,虽然没有被第一志愿女性学录取,还是在第一学期就有了修读女性学课程的机会(这是每个专业的必修课)。她曾向母亲温和地表达:“如果我有能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就没有必要找个男人结婚生子。”母亲不以为意,觉得她年纪尚小,谈这些还太早。


张真和母亲的观念差异会更外显。


她目前是单身,未来想做丁克。“亲生父母因为我是女的就把我送人了,所以我对生育没什么向往。再加上我妈妈这样子,我也会考虑它给身体带来的伤害。”她相过几次亲,每次提到不想生育,就没有下文了,但她尚未动摇。


张真患有子宫内膜异位症,长年被痛经折磨,也做过手术。在三位讲述者中,她或许是最能对母亲的痛苦感同身受的。


母亲的子宫开了两次刀。在护理母亲的无数日夜,看到那副病躯“已经没啥尊严了”,张真最大的情绪就是怒其不争。


她不明白,最初几年父母没有避孕,尚且能解释为他们误以为有一方不孕,那在母亲第一次怀孕后,为什么还不采取措施?她曾直白地质问母亲:“你们干嘛不带套?”母亲时而沉默,时而喃喃道“以为没事的”。


大约在张真成年时,母女俩的地位已经反转,母亲不再给她建议,而是常常被她管束。对于她的丁克计划,母亲原本不怎么发表意见,这次出院后,母亲却对她说,以后还是生个孩子。“她觉得住院期间都是我照顾的,所以有个孩子,在生病的时候很有用。”


张真回怼:“那要生完孩子像你一样子宫脱垂吗?”母亲便没话说了。


唐小雨一手操办了母亲的治疗:咨询学医的同学,对比附近几座城市的医疗资源,带母亲到邻省的省会住院,挑选手术方案,甚至连各种术前检查的排队情况都问了个遍,规划了一条最优路线。


整个过程,唐小雨几乎没有和父亲商量。父亲早就知道妻子的病,却没有做过功课,觉得情况严重了,也只是问女儿“要不要请假带你妈妈去看一下”。至于唐小雨刚刚成年的弟弟,他是在溺爱中长大的,至今他也只知道母亲住院了,并不知道具体问题。


唐小雨庆幸母亲有自己这个女儿。像“子宫与内裤摩擦”这样的体验,恐怕母亲只能讲给她听。


她的存在也能让母亲在男性医生面前放松一些。尤其是指检时,她的安慰给了母亲安全感。去邻省治疗前,母亲曾独自接受一位男性医生的问诊,因为尴尬,“就把问题简单说了一下”,被低估了病情,什么检查也没做,只得到好好休息的医嘱就离开了。唐小雨没有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去年带母亲到邻省做手术后,她能直观地感受到母亲的欣喜:“她觉得舒服了、利索了,一身轻松。”脱垂的子宫被恢复到正常位置,并悬吊于侧腹壁,再也没有东西堵在阴道口了;网片选了最好的,没有丝毫的异物感;子宫不再压迫膀胱,漏尿的现象也大大减少……


唐小雨感到安慰,在母亲还不算老的时候,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让她后面的人生都是比较畅快的”。


此刻,怀孕7个月的她也正感受着新生命带来的身体变化。


一直以来,她和丈夫都很喜欢小朋友。但她强调,自己愿意为这个家庭增添新成员的重要前提是,丈夫充分认同女性为生育付出的种种代价,充分认同“生育不是我的义务,而是我的权利”。她说,在我们这一代,必须有所改变了。


经历了难产、子宫脱垂和阴道前壁膨出的母亲,在这一点上,也渐渐能和唐小雨达成一致了。母亲还说,如果想生,只生一个就好。


唐小雨备孕的这两年,母亲给了她不少预防产后损伤的指导。过去,她们不会仔细讨论这些,可能用一句“哦,女人生孩子不容易啊”就带过了。


预产期越来越近,父亲曾说,到了那时,“手术同意书必须是他签字”,她直接回“不可能”。


她不会像母亲一样,把做主的权利交给其他人。


*受访者均为化名


编注:

[1] 盆腔脏器脱垂属于女性盆底功能障碍性疾病(PFD),是盆底支持组织缺陷和损伤性疾病,还包括尿失禁、盆腔器官脱垂、慢性盆腔痛和性功能障碍等影响女性生活质量的疾病。随着人类寿命延长及对生活质量要求的提高,盆底疾病越来越受到重视。国外资料显示,绝经后PFD发病率约为50%,就诊滞后约为10年,已成为严重制约女性生活质量的社会问题。

[2] 此处的调查是指协和医院朱兰教授团队发表在妇产科Q1区期刊《英国妇产科杂志》上的一篇论文:A nationwide population-based survey on the prevalence and risk factors of symptomatic pelvic organ prolapse in adult women in China——a pelvic organ prolapse quantification systembased study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沈后,编辑:Shar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