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家里的米缸是2000多年前的青铜釜。


1986年的一个午后,说不上是晴天,天上没有云,也看不见太阳,村里还没有人家买得起彩色电视机看新出的《西游记》,但对林焯彪来说,这天已经足够神话。


父亲把自己与两个兄弟叫到了厨房,午饭洗过的碗水还没有沥干,顺着碗口滴滴答答落在木头地板上。米缸摆在灶火台隔壁,父子四人成半圈围住。这是一个大缸,直径和高度均超过一米,外层裹着的布匹有些发黄,里头还存着稻谷,凑近有一股淡淡的米香。五年级的林焯彪不知道父亲是何意,父亲也没多说,只说要搬家了贵重的东西要一起带走。父亲剪开布匹的刹那,林焯彪的眼里反射出青光,一个完好的青铜釜展现在眼前。


很多年后,当林焯彪到了当年父亲的年纪,他才从专家鉴定中得知,“米缸”是汉武帝赐予伏波将军路博德平定岭南的奠天之物。


开馆了


若不是父亲开办博物馆,林焯彪不知道家里有这么多宝贝。


在南江流域,历史上曾发生三罗之乱。万历皇帝派官兵平反,最终叛乱被平定,这批军官也留在了南江,自1588年起,先民在这里繁衍生息、开枝散叶。郁南县的兰寨村,就是当年这批明代官兵的后裔,为林氏大家族。[1]


村子临近南江古码头,是古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之一,来往船只、商贾络绎不绝。光是从南江流域现存的300多座岭南古宅中,也可以一窥当年的繁盛。


林焯彪从小在祖宅里长大。这是个典型岭南风格建筑的老宅,林氏151代传人林定兰在嘉庆年间修建,一直保存至今。道光年间,太公壮年征战、血战沙场,取得五品军功,皇帝钦赐水晶顶戴;太公育有三子,长子林召禄和幼子林召桐继承父亲军职,次子林召楠,天资聪慧、勤奋好学,为光绪六年广东省一甲第一名贡生。


林氏族谱现今保存有几百本,不乏清代手抄本原件。家族共出了三个进士、一个举人,文人墨客钟爱古物人尽皆知,林氏算是文化世家,家中存有四万多册古籍、两万多件古董。厨房间用来隔开谷堆的木板,就是祖传的三个状元牌匾。


小时候的林焯彪不知道原来这些东西也算得上是宝贝。村里常常有一群神秘的骑自行车的人,后座用麻绳捆着的大尼龙袋子,出村时总是装得满满当当。这是一群外村人,在大街小巷里转悠,从不大声吆喝。看到屋里有老人家,就把自行车停靠在窗口,从窗台递过一支烟,谈天的功夫间,老人把家里的老物什从窗口递出去,接过一包烟或很少的钱,就算完成了交易。不久这些尼龙袋里的物件将出现在中国香港、中国台湾、韩国、新加坡等地区或国家的文物买卖市场上,以高价拍出。


父亲从来不换他的宝贝。老宅的阁楼里有成袋成袋的文物,是从建宅起一代又一代传承和积攒下来的,不少老物件比房子的年纪还大。2013年,广东省干部下村视察,亲临老宅会见父亲林深泉。深厚的家族渊源和丰富的文物收藏得到干部肯定,父亲下定决心在南江这个小村庄中开办一家民间博物馆。10月1日,“诗礼传家”博物馆正式挂牌。


2015年5月,菜地青绿、荔枝挂树,一众博物馆评定专家走进老宅考察,最终全票通过,一致认同其具有民间博物馆的办馆资格,于是“诗礼传家”四个字正式出现在广东省人民政府网站公示的行列中。父亲本想捐出的青铜釜因干部意见被留下,作为宗族文化的象征保存在博物馆中,算是“诗礼传家”的美好愿望。


父亲开始守着这尊青铜釜,这间博物馆。


除了钱什么都不缺


广东的金秋不算凉,宅子的天井也没几片落叶飘下,偶有几阵晚风吹得树叶窸窣作响,带来一点点秋意。


多少个黄昏时分,落日沉沦在天际,金光透过叶子成点点斑驳的影子印在老宅地板上。父亲总是蹲在一旁,一双布满皱纹的手拿着物件细细观察、小心擦拭,随后放下,从袋子里拿出另一件,又是观察、擦拭、放下、拿起,周而复始。他的四周堆满了祖传的文物,尼龙袋子一摞又一摞,积着一层厚厚的尘,角落里的蜘蛛网上有几只小虫落入陷阱中,陶瓷罐子立在开门处,像是守着光阴。


“诗礼传家”博物馆内标语


一跃成为博物馆馆长,父亲没有任何经验,2003年退休,2013年他已是73岁的高龄。博物馆以老宅作为主体,没有现代展列的技巧,桌上堆积精心挑选的文物,需要专业人员进行布展和标记注解。有丰富的实物支持,解决布展只是时间问题,落在父亲身上最沉的是资金问题。


设想中的政府资助迟迟没有拨下,办馆的经济压力一点点堆积在父亲肩上。夜里,父亲的房门总是敞开,床上只有一张掀开的被子——父亲睡不着。裹上外衣,他推开大门往祖宅的方向走,村子很静,远远的传来几声狗吠。


博物馆成立之初,许多媒体争相报道。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南江文化和古驿道文化,让祖传的文物走进大众视野,父亲自办馆初就立下规矩,参观不收任何费用,还可以免费提供讲解。


但父亲没有多余的资金。展馆的水电、员工社保工资等事务,繁杂且细碎,文件堆在桌前等待他处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博物馆没钱安装摄像头,也没钱请晚上值班的保安,他担心老宅的文物被不法之徒盗走。每到夜里,父亲就披上衣服,跟着月光,独自一人往老宅走,守在门口。


一年后,父亲暴瘦,他的双颊凹陷,手背青筋暴起,背却依旧立挺。博物馆没有被偷也没有卖出一件文物。


如今留在乡下的只剩父亲和奶奶。抗日战争时期,地区动荡不安,乡下发生饥荒,家中的兄弟姐妹纷纷逃荒,卖掉分家所得的古籍文物,跑到港澳台地区。如今家族大部分人都在英国、新加坡、台湾、香港等国家和地区,林焯彪的两个兄弟已在香港地区安家。当初林焯彪因为喜欢乡村生活和历史文化,放弃了去香港的机会,留在罗定市,在肇庆念完师范后留下任职教师。


得知父亲现状,2014年年底,林焯彪辞去工作,携妻带子从城里回到乡村,帮助父亲一起开馆。


林焯彪常陪着父亲一起在老宅里整理文物,父子两人相对,手里擦拭着文物,无言胜过万言。如今已是博物馆开馆的第10个年头,林焯彪还在等那笔博物馆的补助资金,“诗礼传家”博物馆也依旧免费向公众开放。


喜欢这些没办法的


2018年,一声唢呐吹响,林焯彪抱着父亲林深泉的遗像走在队伍前列。


这是村子近五年来最隆重的葬礼,有700多个学生自发送来白金(葬礼礼金),怀念恩师同时尽绵薄之力捐助博物馆。


“诗礼传家”博物馆馆内


父亲是村里当年少有的读书人。当时村里只有三个人考上了罗定师范学校,他是其中之一。后来,父亲成为村子小学的校长,直到2003年退休。


在林焯彪的印象里,父亲高高瘦瘦、说话斯文、做事严谨,不管站着还是坐着,他的腰杆子总是笔直。他不苟言笑,做人做事都一本正经、正气凛然,在宗族中颇有威望。父亲是宗族的监事,村子事务无论大小都会请他坐镇,若是发生纠纷,他也常常被请去进行调解。


但对于家里存有的文物,父亲从来不言。


在文革时期,举国上下破“四旧”,如果家里查出有文物字画,很可能被抄家并且戴高帽进行游行批斗。每到晚上,各家各户关上房门,吹灭蜡烛,天地一片漆黑。等到公社圈养的鸡鸭蜷缩睡下,房子上空断断续续响起“砰砰”的闷声,窗口有一点红色的火苗,不少人家丈夫拿着锤子把大麻袋里装的古董砸烂,妻子蹲在火炕边烧书。天过三更,木板门“吱呀”一声,几个黑影蹑手蹑脚拖着袋子跑到南江河边,只见河中浪花四溅,最终归于平静。


村子大部分的文物古籍在这期间被人为破坏。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林焯彪说,要真心喜欢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才敢保留传承这些文物古籍。


父亲没有毁坏任何一件文物,只有在大炼钢时期为了完成生产任务,父亲不得不在青铜釜底座上凿出一些青铜上交。这尊青铜釜被父亲用几层布匹细细裹住,存放稻谷,才使其得以保存至今,免于被熔掉成钢筋的命运。


2018年3月15日,广东省鉴定专家前来鉴定,认为这尊青铜釜就算只剩六只耳朵,也称得上文物,它代表两千多年前人类铸造青铜器世界顶级的工艺水平。


父亲有一个本子,小时候林焯彪常常跟着父亲按照本子记录的地址去“走亲戚”。每个中秋或春节,吃过午饭林焯彪就跟着父亲上路。从乡下泥巴路开始走,大概一个多钟可以走到县上或另一个村子人家的家门口,运气好的时候可以踩自行车过去,住半山的人家只能用双脚翻山走过去。


敲门坐定,父亲与几个大伯围着桌子坐下,桌上放着泡好的一大壶茶,摆上一叠花生米,从午后聊到黄昏。小学时候的林焯彪以为是去探亲戚,听着听着发现,聊的都不是家常。陶瓷、银器、古书等是谈天的主题,聊到兴奋处,双方都要红脸大笑,再拿起杯子饮下一杯茶,称得上尽兴。有时大家起身去里屋,围着一件瓷器,谈谈讲讲,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多年后,父亲离世,林焯彪依旧保持“走亲戚”的习惯,走得比父亲还勤快,也是一壶茶一叠花生米,聊着与父亲一样的话题,直到太阳落山。


期待太阳照常升起


推开祖宅的大门,迎面是郁郁葱葱的园林,沿着小道左转,不到两米的窄门上方挂着一个木制的牌匾——“诗礼传家”。进门是一个老式电脑,播放以往媒体的采访视频。这个由祖宅改造而成的博物馆,根据老宅的走势设计,一条长廊分为几个板块的展览,文物依次摆放在桌上,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诗礼传家”博物馆入口


2018年父亲去世后,林焯彪接手博物馆,成为新一任馆长。


“没人来接管,我自己又喜欢,没办法的。”林焯彪说,见到青铜釜的那“0.01秒”,他就喜欢上了全部的历史文化。


在镇上读初中时,林焯彪每个月会拿到不超过十块钱的伙食费。走在大街上,常常有一些从景德镇走路或坐公共汽车来的小商贩,挑着担子,箩筐里装着陶瓷,沿街一路大声叫卖。瓷器价格一般都是五毛,最贵要一块。林焯彪与几个同学总是循声找人,常常一周的菜钱花出去捧个瓷器回学校,这意味着他要吃一个礼拜的水煮青菜。这些瓷器保存至今,仍放在老宅里。


林焯彪似乎对文物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林焯彪解释,现在看一个东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远远望过去,就知道它是个老物件。它会散发一种魅力,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通过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就会知道它年份久远、技艺精良。如今林焯彪依旧保持收购古物的习惯,一旦遇上喜欢的文物,他会毫不犹豫买下,甚至因害怕错过而不敢讲价。


一个在城市生活几十年的人重新回到乡村,坚持十年的时间,林焯彪说,如果不是真心的喜欢,哪怕有一次的动摇,博物馆将没有今天,一个电话就可以卖掉所有的文物。


博物馆的管理不像想象中简单,除了日常保养整理文物,还需要购买员工社保、缴纳残疾人保障就业金。每个季度的财务报账、每年一次的会计事务审计等等,所有费用都需要自理。


不同于父亲的管理理念,林焯彪认为个人终究是文物的过客,如果一个博物馆不能更好地展示和保护文物,就让它们去到国家级的博物馆,这才是文物最终和最好的归宿。林焯彪坚持博物馆宁愿倒闭也不收费的原则,捐赠所得资金是维持博物馆长远发展的经济支持。2019年云浮市博物馆建馆之际,林焯彪捐出几百件文物,作为历史实物讲述南江文化。


尽管经费紧张,林焯彪仍努力把博物馆办好。目前博物馆都安装了监控,配备人工智能识别系统,室内也开始设置空调来进行恒温恒湿。除了硬件方面的升级,林焯彪预备开展更多的展会,分专题陈列和以系列为主,每个月更换主题,争取把馆藏中最好的东西都展示出来。


林焯彪与老宅的合影


有时,林焯彪会在大堂里泡上一壶茶,身边游客往来穿梭,从2018年起每周都来的三位志愿者在进行免费讲解,他抿上一口,仿佛老祖宗们也在身边谈天嬉笑,身边的一切都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今天太阳照常升起,博物馆照常营业,就是今天的成功”,林焯彪说,他从没想过明天会怎么样,但期待,大门照常敞开。


“努力了十年,最大的想法就是能吸引更多人的关注。”林焯彪坦言,靠一个个体的资金和能力来免费展示和保护传承文化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下一代不喜欢,这一大批文物可能被全部卖掉,这样南江的历史文化将会分散到世界各个地方去。


参考资料:[1] 源自林氏族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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