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同仁,我是科学史方向的教师,主要从事现代科学史研究,很荣幸能有这么一个机会,跟大家分享一下我对现代史研究的认识。
古代科学技术史,乃至整个古代史研究,面临的困难往往是文献史料太少。现代史研究与此相反,面临的困难是文献史料太多。它们有时还相互冲突,夸大其词的地方也多,到底哪个是主哪个是次,哪个重要哪个不重要?事情的发展脉络究竟如何?并不容易弄清楚。事情的另一方面是,貌似很多的现代史文献材料关注的只是少数几个零散的点,还有很多重要的点并无记录,我们做研究所需要的核心材料,如决策记录、人事档案,往往看不到,因此也可以说现代史文献太少,或很难获得。
材料不够,是不是就只能选择隔代修史呢?不是这样!不能够这样!现代史研究能对当前的工作提供较多启发,应当成为历史研究的主体。我们该做的是努力克服所遇到的困难。
如何克服困难?可以通过做口述史来克服其中一些。我们可以访问历史当事人、见证人,请他们辨伪存真、梳理脉络。他们的叙述、答问,能把那些浮夸的地方指认出来;什么东西重要,什么不重要,哪些是节点,哪些是里程碑,也能得到梳理。
他们还能为我们提供史料和史识。
首先,他们可以给我们提供口述史料。这是一类和文献不同的史料。它存在于当事人的脑子里面,是活的史料,我们可以通过访谈把它们钩沉出来。
其次,他们也可以给我们提供文献史料。因为当事人手头往往保留了一些资料,比如会议材料、下发的文件、相关的小册子、照片、影像、证书,等等。
很重要的一点是,在查档案方面他们经常也能给我们提供帮助。很多单位的档案室是不对外的,我们为学术研究的目的直接去查,档案室的工作人员未必肯接待。原因很简单,有很多关于档案的清规戒律乃至严厉惩罚在,他们属于动辄得咎的群体,不但不会因帮我们这些外来的历史学者而得到好处,还很可能因此而遭到上级的斥责乃至惩罚。他们当然不愿意承担风险给我们提供这样的服务。如果我们先访谈了该单位的老领导、老专家,赢得了他们的信任,请他们跟现任领导打声招呼,档案室的工作人员就可以给我们提供服务了。
第三,他们不仅仅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人,还是历史的研究者,至少是自己的历史学家。退休之后,他们会经常在脑海里琢磨一些人,复盘一些事,当然也就会突然看透一些人、想通一些事、明了一些关键节点。对于过去,他们也会有一些跟在位时不同的看法。这些史识,当然也是值得我们参考的。所以,口述史不仅能提供史料,还能提供见识。
还有,我们处在一个变化很快的时代,甚至年龄仅仅差上5岁就有代沟了。对于过去的历史情境、过去的价值观,我们很容易产生误判。而做口述史,跟历史当事人、见证人谈话,能够很容易被他们带入所谈论的历史情境之中,因而少产生一些以己度人、想当然的错误。
基于以上理由,我越来越觉得,口述史不仅是现代史研究的捷径,在那些档案被严格管控的国家,更是成了历史研究的一条必由之路。所以,我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现代科技史研究所工作时,对现代史方向的研究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要是没有做过相关的口述史工作,就没有资格开题。
当然,我并不是说,口述历史是最重要的。对现代史研究而言,文献史料,尤其是档案,当然应当排在第一位。口述史料和文献史料,二者实际是相互补充、相互印证、相互甄别的关系,缺一不可。所以,在现代科技史研究所,我们对研究生还有另一个要求:要是没有查相关档案,也没有资格开题。
前面所讲的还是一些主题很清楚,然后我们去做探访的题目。实际上,做口述史时,受访人还经常会谈到一些非常有价值,但此前我们一无所知的历史题目。这是口述史工作给我们带来的惊喜。
我举几个具体的例子,有一些我已经整理出来,作为一篇篇的口述史作品发表了,有一些被我作为现代史研究选题,还在做更系统的研究。
做成口述史作品的有:
(1)《下放农村的大学生——许回文药师访谈录》(刊于:当代史资料.2023(3):60-67.)这个访谈讲到,20世纪60年代初,为了精简城市人口,有数以万计的大学生、中专生、高中生被下放到农村,从此失去学业。这是很大的事,但由于基本没有报道过,我以前就完全不知道。
(2)《特殊时代的技术革新——汤卡罗教授访谈录》(刊于:返朴.2023-12-31.题目被改为《在那个充满大话的年代,他们做出了真正的技术革新》)这个访谈讲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他们在重庆的药厂自主做技术革新,真做出了成果,产生了重大经济效益,也很有意思。
作为现代史研究选题的有:
(1)1973~1974年派出的留英科技进修生研究;
(2)1978年派出的52位赴美学者研究;
(3)1979年派出的洪堡学者研究;
(4)重启留学以来首批在海外取得博士学位的学者研究。
因为时间关系,我就不一一介绍它们了。在这里,我只举两个例子,来介绍我是如何用口述史方法来研究现代史案例的。
第一个是对1973—1974年派出的留英科技进修生的研究。此前,一谈到被“文革”中断的科技留学活动的重启,就提1978年底被派到美国去的那52名进修人员,但实际他们并不是最早的。我先是在“知识分子”微信公众号上读到了中国科学院生物物理所沈恂研究员的文章《难忘:亲历1973年周总理派到西方留学》。他谈及此事,还提供了一个7人名单。
我对这个留学活动感兴趣,就到中国科学院档案馆去查相关档案,查到了一个20多人的名单——他们大多是没被派出去的;有留学英国的计划,但此计划被中断,没能执行完。然后,我访谈沈恂、王克仁、许社全等人,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查阅资料,又获得了一个55人的名单。他们曾一起在北京语言学院接受出国培训,回国后又经常聚会,所以开出更多的名单。但他们的名单也不全,最初接受培训的是60人,还有5个人没找到。
我们综合档案文献和访谈所得,整理出了一篇论文,还帮凤凰卫视拍了一个6集的纪录片。纪录片已经在2022年中英建交50周年之际播放出来了,论文已被刊物接受,还在排队等待发表。我希望在论文发表、上网之后,能获得更多当事人、知情人的反馈,把60人名单补齐,把一些尚未弄明白的历史关节弄清楚。
第二个是卤碱疗法推广运动研究。“卤碱疗法”与“鸡血疗法”“甩手疗法”等并称,很有名,很多人都写过,但通常只是提这个词,并没有对它的详细介绍。研究打鸡血运动时,我们发现,此运动终结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据称更为方便、便宜的疗法——“卤碱疗法”兴起了。于是,我们想继续研究“卤碱疗法”。我们先是到孔夫子旧书网上买了一些相关的宣传册。它们提供了更多的点,但夸大其词处甚多,所以,这些点是不太确切的。
然后,我们查档案,查到了几个确切的点,知道了几个参与过此事的机构。接着我们开始联系这些机构,从边缘人找起,经过几轮推荐,慢慢找到了几位重要的当事人,访谈了他们,并从他们那里获得了一些照片和线索。顺着线索,我们又去事发地访谈了更多的当事人,查到了更多的档案,进而基本弄清楚了此事的全貌。现在我们已经发表了一篇相关论文(见《这个民间偏方,当年是怎么成为包治百病的“神药”的?》)。
综上所述,口述史不仅是现代史研究的捷径,在档案查阅受限的国家,还成了现代史研究的必由之路。我很希望做现代史研究的同仁重视口述史。
我就分享到这里,谢谢大家。
本文受科普中国·星空计划项目扶持
出品:中国科协科普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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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 (ID:fanpu2019),演讲:熊卫民(北京科技大学科技史与文化遗产研究院特聘教授),编辑: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