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近三四十年,这方面的临床实践越来越少,且主要是科学研究性质的,媒体上的宣传也变得很稀少。本文通过访谈神经生物学家寿天德教授,深入探讨了针刺麻醉的临床效果、研究过程及推广历史,还原了其在现代医学实践中的真实面貌和其局限性。
参考阅读:打鸡血、喝尿、针刺麻醉,我亲历过这些医疗荒唐事 | 熊卫民访谈访谈、整理 | 熊卫民、崔竞文
在“中西医结合”方针的指引下,我国医务工作者于1958年前后创造了针刺麻醉这一独特的、针刺条件下对清醒患者施行外科手术的方法,并在一些医院中得到应用。20世纪70年代初,针刺麻醉作为中国最重大的医学成果被铺天盖地报道并强力推广。由于“文革”中别的科研项目多已下马,而针刺麻醉是少有的尚可进行的政治正确、能够得到国家资助的项目,因此该时期对针刺麻醉相关的临床和基础医学研究也很多。但是,近三四十年,这方面的实践变得很少,相关宣传也基本不见了。针刺麻醉的疗效究竟如何?当年究竟是如何研究、推广的?需要对相关的医护人员、研究者、患者、管理人员等进行广泛而深入的调研。
受访人寿天德,神经生物学家。1941年出生于陕西省西安市,1959年进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物理系学习,1964年毕业留校任教,历任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士生导师,期间曾四度赴美学习或开展合作研究。1984-1996年,他先后担任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学系常务副主任、主任。1997年调入复旦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理学和生物物理系工作,任脑科学研究中心主任,2008年退休。
寿天德于1972年底或1973年初开始针刺麻醉研究工作。他起初是针刺麻醉手术的观察者,很快就成为了针刺麻醉镇痛原理的研究者,还曾试图把这方面的研究介绍到国际上去,是一位较为理想的访谈对象。在这次访谈中,他介绍了他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的同事参与针刺麻醉手术的动机和过程,他们对耳根环麻醉仪的改造,他们以兔子为动物模型做的实验研究,他对针刺麻醉手术的观察和认识,他和国际著名科学家李约瑟教授就针刺麻醉进行的通信等。寿天德认为,针刺麻醉效果不太稳定、费时费力、不确定性很多,不及药物麻醉简单、迅捷、适用于各种手术,无法适应我国医院繁忙的外科需求,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医院在临床上继续采用针刺麻醉,是很可以理解的。但这方面的基础医学研究还可以继续进行。
受访人:寿天德教授(以下简称“寿”)
访谈人:熊卫民(以下简称“熊”)
整理人:熊卫民、崔竞文
访谈时间:2024年3月7日,2024年4月7日
访谈方式:微信视频
图1 寿天德(2018年9月16日熊卫民摄)
针刺麻醉是当时少有的尚能进行的研究
熊:针刺镇痛是中国首先发现的现象,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用于临床,发展成为针刺麻醉,应用到外科手术中。20世纪70年代初,它被广泛实践和大肆宣传,还被介绍到国际上去,并被认为是“中国医学的卓绝成就”[1]。近三四十年,这方面的临床实践越来越少,且主要是科学研究性质的,媒体上的宣传也变得很稀少。针刺麻醉的疗效到底如何?需要对相关研究者、医护人员、患者做广泛调研。
我注意到您在20世纪70年代就做过针刺麻醉方面的调研,首先是作为见证人到医院里亲眼观察,后来又成了针刺麻醉的研究者。我特别感兴趣的是您当时作为观察者的见闻。您曾到医院待过很多天,要做手术的那些病人是什么样的情况?他们愿不愿意接受用针麻的手术?医生是从哪里学的针麻?他们的水平如何?在手术中愿不愿意使用针麻?针麻的实际效果如何?我想请您谈一谈相关内容。
寿:针刺麻醉的确是中国独创的在患者清醒状态下施行手术的方法,具有术后恢复快,无后遗症等优点,而且在中国大规模地推行过。
“文革”时期,除国防军工方面的科研或极个别被领导人关照的项目外,几乎所有的科研都被叫停了。在生命科学、医学方面,只有研究针刺麻醉,才可能得到一点政府的资助。这是我们当年研究针刺麻醉的背景。
1970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以下简称“科大”)从北京搬到合肥,停课搞运动,改由那些完全不懂教学的军人和淮南煤矿工人来管理。1972年,学校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第一年我们生物物理专业没招生,后来也只招了1973级、1975级两级工农兵学员。
1972年招生开始后,我们不甘心整天开会搞运动不做正事。我们在大学学习了五年。国家培养我们,不收学费。从良心上讲,我觉得我们应当为人民、为国家做实事,而不应该让时间一天天荒废掉。而且,我们的岁数也在一年年变大,也不应老是这么虚度光阴。所以,我们很想做点业务工作。
“文革”期间,针刺麻醉被认为是中国的独特创造,因此得到国家大力推行。中国科学院(以下简称“中科院”)有关研究所、众多医学院和一批搞生理的高等院校都一窝蜂地上马研究针刺麻醉的镇痛原理,因为只有这个基础研究项目能够得到政府资助,并且政治正确,不会被批判。安徽、上海、北京等地的各家医院和院校也都在搞针刺麻醉,正是热火朝天,各种交流会和论文很多,国家还出了专门的论文集。进行针刺麻醉的机理研究,这是我们当时少有的可选项目。作为科大生物物理专业最早做科研的人,我当时的想法是:第一,弄清楚针刺麻醉有没有效;第二,若其确实有效,我们再研究针刺麻醉的镇痛原理。
去医院“取经”、帮忙
寿:1972底或1973年初,我们开始跟6系(无线电系)张作生老师合作研究针刺麻醉镇痛原理。我们几位老师虽然不会开刀,但是对此很重视。
第一步是学习如何扎针灸。先在自己身上试穴位。为了弄清楚经络穴位的名称、位置,我们事先做了很多功课,常常把经络图带在身边做针刺穴位练习。穴位扎准了以后,该处会有酸、胀、麻的感觉,中医管这叫做“得气”,有时候这种感觉还会沿着经络线传到远端去,比如人的足三里穴位在小腿上部,扎它可以令脚尖产生感觉。我们尝试扎自己身上的多个穴位,感到老祖宗传了这么多年的穴位确有特异性。
然后,我们跑到当地的医院“取经”,了解医院临床使用针刺麻醉的情况。我们去了安医附院(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安徽省立医院(现已并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成为该校附属第一医院)、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当时叫工农兵医院),和它们均建立了密切联系,并与后两家医院开展了合作。安徽医科大学生理教研室已和安医附院进行合作,我们就没跟该院合作。我们跟麻醉师、主刀医生等交朋友,看他们怎么做。我在省立医院、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的手术室呆了十来天,他们做的几乎所有的手术我都看了。从开颅到开胸,从一般的腹部手术到妇产科手术,相关手术的完整过程我都看了。
我们发现,针刺的确有疗效,但不是对任何手术、任何人都有效。它的效果因病而异、因人而异。对胸部及以上部位(如脑、脸、喉咙)的手术效果较好;对腹部手术则效果较差,有时会失败,开着开着刀,病人大声喊痛,只好赶紧给他上麻药。这跟针麻的作用机制可能有关系。腹部手术面临三个难关:一是镇痛不全;二是剖开以后,手术中难免的内脏牵拉反应无法克服,这会让病人很难受;三是腹肌紧张,导致缝合关腹困难。这几个难关难以克服。所以,针刺麻醉手术尽管有一定的效果,但并不适用所有手术。但当时的情况是,政府认为这是我们国家做出的一个创造,大力推行,各个医院都要搞,不光合肥的医院如此,上海的医院、北京的医院……全国各地的医院都如此,大部分手术都使用针刺麻醉。高等院校、科研院所一批搞生理的则加入到了针刺麻醉机理的研究之中,还出了专门的论文集,我们是在这种氛围中加入到机理研究工作中来的。
针刺麻醉时将针灸针插入穴位进行捻转,但实际的刺激手段并不是用手一直捻针,而是通微弱的脉冲电流刺激相关穴位。早期可能是用手捻来刺激,但很快全国都改用电针。这主要是因为一场手术要几个小时,一个人根本就不可能持续捻针那么久。电针则容易多了。相关仪器比较简单,有自制的、也有专门买的。我们生物物理教研室的老师还帮医院改进电针仪器,我做了一些临床定量观测工作。做报道、做科研都需要定量,对不对?光说“微弱”怎么行?需要测量电脉冲的频率、峰值,以及通过针灸针的电流的大小等。我想了一些办法,把示波器拿到手术室里去,示波器只能测定快速变化的电压,测不了电流,我就在电针回路中加了一个10欧姆的小电阻,用示波器测小电阻上的瞬间电压变化。电压除以电阻就是电流了。
熊:看来,医生欢迎你们进手术室,是因为你们能帮他们的忙。
寿:是的。基本数据说不清楚,他们怎么去跟人交流?临床报告都写不出来。
以耳根环麻醉为研究重点
寿: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普通外科针刺麻醉用的是耳针。根据中医理论,人耳上几乎具有人体各部有关的所有穴位,分别对应身体的各个部位,所以,无需寻找与手术部位相关的躯体上的穴位,只需刺激耳朵上的穴位就可以。唐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最早用耳针做针麻,他们还有发明创造:耳根环麻醉方法。他们做了两个铜丝圈,上面用纱布缠上,套到耳朵上,把整个耳根套上,然后蘸生理盐水,生理盐水能导电。两个耳朵,两个耳根环,在这两个环间施加脉冲电刺激,耳朵所有的穴位都被刺激到了,全身的穴位也就被刺激到了。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去身上找相关的穴位,套个耳根环就可以了。耳根环通电刺激耳朵,能产生同样的效果。用耳根环来做,针刺麻醉就简易多了,不用选穴位,随便谁上来都给戴上两个环,然后通电,脉冲输入电流,20分钟后就可开刀。手术前还加一点镇静剂,因为病人在接受手术时是完全清醒的,听到医生讲话或手术器械操作声时,他会心理紧张,所以需要给点镇静剂。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学习了唐山的经验,前后做了四五千例耳根环麻醉手术,把这些手术按照针麻的效果分成了几个等级,做了详细的临床总结。
我们去看了相关手术,觉得耳根环麻醉的镇痛原理值得研究,就把我们的研究重点定位到了耳根环上。我们全程参与了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的相关手术,对手术进行分析和总结。我们生物物理教研室的同事还改进了耳根环麻醉仪,将其做了推广。截至1976年5月,用我们研发的工农兵—I型耳根环麻醉仪做的手术多达1200余例。
做下一步的研究工作时,我意识到自己缺乏电生理的相关知识和实验技能。当时中科院上海生理研究所也在做针刺麻醉的电生理研究,他们的研究成果在全国稳执牛耳。所以1974年10月,我去上海生理研究所进修,为期半年。1975年4月,我回到科大,正式开展耳根环麻醉的镇痛原理研究工作。我们用兔子做动物模型,给兔子耳朵也做了两个耳根环。我们用铜丝做成与兔子耳根大小相适应的环,环外包以纱布,用生理盐水蘸湿,套在兔子耳根部,并适当缩紧耳环,保证与耳根皮肤密切接触,连上耳根环麻醉仪进行麻醉,观察耳根环麻醉过程中兔子痛阈的变化,结果发现,耳根环作用20分钟以后,兔子的耐痛阈值提高了89%[2]。说明兔子更加耐痛了,原来忍受不了的痛它变得能够忍受,这就不一样了,对吧?
熊:89%的量化数据是怎么得出的?
寿:科学研究必须有量化的办法。我们对耳根环麻醉实验做了比较严格的设计。首先,我们在兔子的一只腿上安置两个皮肤电极并用方波电脉冲刺激,观察兔子的屈腿反应。如果连续三次都能引发兔子防御性的屈腿反应,那么此时最小方波电压峰峰值就为痛阈。比如原来给兔子4.47伏特的电压刺激它就会有屈腿反应,现在耳根环电刺激时要给到8.43伏特的电压刺激才有反应,说明耐痛的阈值提高了89%,我们就用这样的客观指标得出了量化的数据。
图2 耳根环兔子实验示意图(采自《尾核在耳根环麻醉中可能作用的初步探讨》论文)
做完这一实验、确证耳根环能提升兔子的耐痛阈值后,我们又研究相关的机理。我们仍用兔子做实验,对兔子的双侧尾核进行局部毁损,观察尾核毁损后痛阈的变化,并与毁损前作比较,结果表明局部毁损双侧尾核后,耳根环麻醉提高痛阈的效果基本消失,提示尾核在耳根环镇痛中可能起重要作用。
我们的针刺麻醉研究成果获得省部级奖励
寿:1976年“文革”结束前,我们就完成了一篇论文,所有数据整理、图画都是我完成的,孙玉温老师[3]和我一起负责,她在这个项目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但那时国内情况都一样,发表文章不署作者名字,这项研究成果最终以“生物物理专业针刺麻醉研究小组”的名义,发表在1976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报》[2]上,算是我们系里独立发表的第一篇科学论文。
1978年,中央开了全国科学大会,宣布“科学的春天到来了”。各省在大会前后也开了省科学大会。“文革”中大家普遍没搞科研,搞了也没有地方发表,而我们已经出了研究成果,所以占了较大的先机。学校把我们这项研究以科大的名义报上去,安徽省给了我们一个奖,后来中科院也给了我们一个“重大科技成果奖”。现在看来,当时做的工作其实很基础、很初步,但是在科研停顿的情况下,能够努力做点粗浅的工作,也算不错了。
熊:那这项研究获得全国科学大会奖了吗?
寿:没有,就是省、部级的奖。我觉得这个成果很一般,根本没想到会得奖,由于“文革”中全国科研大都停下来了,但我们生物物理教研室却借针刺麻醉原理研究这一特殊项目,取得了一些发展。
熊:你们获得了这些奖项,学校有没有开会宣布,有没有让你们上台领奖?
寿:那时候没有这种形式。就是奖状来了,发到学校科研处,科研处再通知我去拿。就是一张纸,没有物质奖励。其他系也有获奖的,也是如此。“文革”后第一次颁奖,没搞什么仪式。
针刺麻醉手术见闻
熊:我刚才记了不少问题,再一一提出来向您请教。做针刺麻醉的手术时长大概为多少?开胸、开颅手术是否耗时更长?
寿:因为各种手术类型各异,病人的健康状况也不同,所以手术时间是长短不一的。开胸腔的手术还需要人工呼吸,因为胸腔一打开肺就瘪掉了。实际中要用呼吸机把气打到肺里让肺扩张,就像打气筒一样打进去抽出来。而脑手术就不需要打开胸腔,很多是对割开的头皮用局部麻醉。脑部没有痛觉感受器,除非钻个洞,否则在脑里割来割去病人一点痛楚都没有。做脑部手术时,医生还要跟病人对话确保哪些部位与感觉相关,以防把人家正常的脑搞坏了,留下后遗症。做脑手术往往需要医生和病患高度地相互了解,所以外科大夫一定要非常谨慎。观察针刺麻醉的这个阶段,我也说不清看了多少手术,只记得我们在省立医院普外科大概待了10-15天,所以也涨了很多知识。
熊:对医院来说,做手术需要保证一定的针麻比例吗?
寿:那时候是外科手术首选针麻。有的手术几乎百分之百都能够使用针麻,比如说扁桃腺、颈部、胸部的手术,效果都很好,病人恢复快,没有后遗症。但并不是所有手术都适合用针麻的办法,还要同时判断这个病人适不适合用针麻。针麻毕竟很费劲,而且很多手术用药麻会更简单。所以也不能把针麻说得不得了,什么人、什么类型的手术都可以做。针麻也有局限性。医院的病人那么多,都等着你开刀,你慢吞吞来怎么行。上世纪七十年代这波高潮过去以后,到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医院在临床实践上用针刺麻醉了,毕竟费时费力,而且不确定性太多。
熊:在手术中做针刺麻醉的人是医院针灸科的大夫吗?
寿:做针刺麻醉的医生不是针灸科的人,完全是学习了中医针灸穴位后麻醉科的麻醉师。
熊:原来是这样!让用药物麻醉的西医来学针刺麻醉!如果说手术出现危机,他们还可以紧急改用药物进行局麻、全麻。所以针刺麻醉的实施者全部是西医麻醉师。
寿:对,当时全国的普外科都是麻醉科的人在做针刺麻醉。手术成功与否,麻醉师能决定一大半。麻醉得好,成功率就很高,如果麻醉效果不好,手术就麻烦了。
熊:针刺麻醉的程序是否复杂,一个人能完成吗?
寿:耳根环麻醉很简单,一个人可以完成。将耳根环套上就是了,然后逐渐增加刺激电流,患者觉得电流太大了就要把它调小点,只要能忍受就行。刺激20分钟以后再用针轻刺病人的皮肤,如果病人觉得不痛,就可以开刀了。用耳根环麻醉不需要你去找穴位,整个耳朵上的所有穴位它都能刺激到,所以只要一个麻醉师就够了。
熊:其他类型的针刺麻醉是不是需要的麻醉师比较多?我看过一张题为“针刺麻醉体外循环心内直视手术”的照片,其中做麻醉的有4个人;在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拍摄的纪录片《中国》中,针刺麻醉手术中做麻醉的也不止一人。
寿:那种复杂类型手术的针刺麻醉用的麻醉人员可能是要多一些,因为还包括有体外循环和人工呼吸机控制等人员。耳根环麻醉的一般手术一个麻醉师就可以了。
熊:耳根环麻醉简单一些,在麻醉效果方面,它是比其他针刺麻醉方式好还是差?
寿:当时耳根环麻醉还处在探索阶段,我并没有对它和其他麻醉方式的优劣做过认真比较。在躯体上扎针,有找穴位的问题,认穴不准,会影响针刺麻醉的效果。耳根环麻醉就是把环往耳朵上一套,操作很简单,无需找穴位。在合肥第二人民医院的麻醉师看来,至少耳根环麻醉的效果不亚于其他针刺麻醉的效果。他们觉得耳根环麻醉简便、效果也不差,就沿用了下来。几年下来,他们用耳根环麻醉做过四五千例手术。
熊:您有没有看到病人在手术过程中突然痛得很厉害的情形?
熊:有病人提出不愿意针麻的要求吗?
寿:当然会有的,对不愿意的病人根本就不考虑采用针刺麻醉,还是要自愿的。如患者不相信你,你再用针麻就更不行了。要初筛哪些人适合用针刺麻醉来做,一般来说知识分子用针麻的效果不太好,工农大众的效果反而好一些,因为他们没有太多顾虑。
熊:我猜是不是知识分子的信息源比较广,听说有些时候针麻效果不好,所以就害怕。而工农大众了解到的材料少,所以上面一宣传他就信了,认为针刺麻醉效果非常好,也就更愿意使用。
寿:这也许是一个原因。工农大众做的工作多数是体力劳动,他们也更耐痛一些。
熊:妇女生产的疼痛等级更高些,她们的耐受能力会不会好一点?
寿:可能因人而异。那个年代跟现在不同,剖腹产的人不多,多数采取顺产,只有实在难产的时候才转成剖腹产,所以这种手术我们只看了个别几个例子。
熊:您当时在医院里观看手术时,有没有那种观摩手术的玻璃房?
寿:安徽省立医院有一个手术台是专门让人观摩的,在手术台上方开了一个大圆洞,并且用玻璃罩罩起来,人在手术台上方看得清清楚楚。这主要是用于医生间的相互交流和给医学院的实习生教学用的。
熊:在您观察的手术中,针刺麻醉的失败率、成功率有多高?
寿:那就看是哪种手术了。当时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的麻醉科主任总结了几千例不同类型的手术,还分优等率什么的,统计数据里都有,现在我真想找到这个统计资料,但是找不到了。
熊:针刺麻醉什么叫成功,什么叫失败,对此你们当时是怎么认识的?
寿:成功就是能够用针刺麻醉安全地做完全部手术。失败,则是手术过程中病人大声喊痛,不得不改为药物麻醉。
熊:你们的兔子研究表明,耳根环麻醉后,兔子对疼痛的耐受阈值增大了89%……
寿:是的,根据我们的论文记载,兔子疼痛耐受阈值提高了89%,把不能忍受的痛变成能够忍受的痛。
熊:但还是痛,跟药麻造成的完全无疼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寿:有的时候,比如说你的皮肤擦伤了,破了、痛了,你用碘酒处理一下就过去了,这叫可忍受的痛,对吧?施加针麻后,一些手术,譬如甲状腺手术能顺利完成。我不敢说当时病人完全没有痛觉,但那种痛觉应当是能够忍受的。但药物麻醉时如果剂量掌握不好,也会镇痛不全,或剂量过大甚至导致病人死亡。
熊:有些疼痛非常厉害,就算耐受阈值提高了,感觉疼痛程度只有以前的1/2、1/5了,还是难以忍受的。这跟药麻带来的完全无疼还是有质的区别。
寿:麻醉师有经验。病人是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做的手术,他到底有多痛,有丰富临床经验的麻醉师可以做判断。
熊:您在前面谈到了你们把针麻按效果分成等级的事,究竟是如何分级的,标准是什么?
寿:那是麻醉师来分的。当时全国的医院都在搞针麻,合肥的麻醉师给针麻分等级时依据的应当是全国通行的标准。
熊:您了解具体情况吗?
寿:不了解。材料上应该有,优等的是什么情况,二等的是什么情况,有客观标准的。我估计是根据病人在手术期间的表现来分。譬如,手术前主刀医生拿针碰病人的皮肤,病人是否说痛;病人在手术期间有没有叫痛,等等。
熊:你们在以后的研究中还去过那些医院吗?
寿:去过,工农兵医院的麻醉科主任也常到我们实验室来交流。他们申请职称要写论文,我们也会帮忙修改。
熊: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科大生物物理专业就开始与医院建立密切联系了。
寿:是的,大概从1973年就开始了,到针刺麻醉高潮过去后,我们生物物理专业老师和合肥市的多家医院,安徽医学院、安徽中医学院的很多医生、教授甚至个别领导都有工作上或个人的联系,相互也很熟悉,有的至今仍保持着联系。
与李约瑟通信
寿:我后来甚至还想过把合肥市第二人民医院针刺麻醉的成果做成一篇国际上能够接受的论文,到著名的医学杂志上发表,为此还曾经写信给英国的李约瑟,问他应该往哪里投稿。我告诉他,我们这不是电麻,是针刺麻醉——麻醉中有电刺激,但我们针麻所用的电流微弱得多——而且我们有一家医院非常丰富的临床数据。李约瑟给我回了信,推荐我投《柳叶刀》杂志。
熊:那您后来是没写完论文,还是没投稿?
寿:我们虽然持有这些数据,但还缺乏非常精确的体检和严格的术前筛选,很多必要的材料都没有,我觉得文章恐怕很难被国际顶尖的医学杂志接受,就把此事搁置下来了。如果现在由我来写,就算难以在《柳叶刀》这样的顶级医学杂志上刊登,在其他杂志上报道一下还是可能的。可惜的是,这个材料找不到了。当时记录了四五页纸,还是蛮细致的。
熊:您还记得给李约瑟写信是哪一年吗?当时为什么想到给李约瑟写信?
寿:是1970年代后期、“文革”过后的事。给李约瑟写信是因为国家封闭了很多年,虽然开放一点了,但我们对世界的情况还是不了解。医学界有几千种杂志,我全都不了解,我了解的都是生理学、脑科学类基础研究刊物。当时我还没有出过国,眼界很小,不知道该把文章投到哪里。虽然我们现在都知道《柳叶刀》是非常顶级的医学杂志,但当时还不是太了解。李约瑟是大名人,对中国很友好,我就想到写信咨询他。可惜的是,李约瑟的回信我找不到了。
熊:那您后来跟李约瑟还有联系吗?
寿:没有,就通过一次信。他是一位关心和研究中国科技历史的大学者。对他而言,我问的是个相对简单的问题。他能给我这样的普通教师回信,礼貌地回答我提出的问题,说明他还是平易近人的,对来信都是一视同仁的。
熊:还想着完成那篇四五十年前就想写的文章,看来,您仍然对针刺镇痛研究感兴趣。我也觉得,针刺镇痛仍然值得研究。等镇痛机理研究有了更大的突破,发展出了耐痛阈值高出几百倍,并且更稳定、更方便、更便宜的针刺镇痛技术,就真可以胜任多种类型的手术需求了。或许到那时针刺麻醉手术还可以自然而然不胫而走,再次在国内引发流行,并传到国际上去。
(现题为编者所加。原题为《寿天德教授谈针刺麻醉》。)
注释
[1] 范文同.在中共广东省委、省革委会欢迎越南民主共和国党政代表团的宴会上 范文同总理的讲话.人民日报.1971-11-27(3).
[2]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生物物理专业针刺麻醉研究小组.尾核在耳根环麻醉中可能作用的初步探讨[J].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报,1976(Z1):196-202.
[3] 孙玉温(1933- ),科大生物系教授。1957年毕业于四川华西医科大学,然后一直从事生理学教学工作,1976年开始耳根环麻醉原理研究。据计毅主编. 中华人民共和国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学者、技术人员名录(1992年卷)第三分册[M]. 1996年,第46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