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来,我一直关注世界各地原住民的古老智慧、采访人类学家和土著智者、艺术家,一有机会,也去拜访他们。这些人跟星球的相处方式跟我们不一样,我很好奇在可想像的世界外,人类文明还有怎样发展的可能性。 


也是因为这种契机,我参与了一次格陵兰因纽特人面具舞工作坊,被这种古老的戏剧表达形式深深吸引了。


在这种面具舞中,舞者并不是戴上实体面具,而是改变自己的面目——含一段小松枝,把嘴撑开变形,越狰狞越出色,再用黑、白、红三种颜色的自然涂料在脸上画上色块。绳子绕过鼻尖在脑后扎紧,做成鼻孔朝天的形象。黑、白、红三色也各有其意义,黑色代表未知、危险和魔力,红色象征生命、爱与气息,白色意为纯真、纯洁。 


面目狰狞的意义在于引发恐惧。而在面具舞现场,创造一个安全的环境,可以让人练习在恐惧面前保持镇定。


要知道,面具舞(uaajeerneq)是格陵兰因纽特人最古老的戏剧表达形式,已经有三四千年的历史了,他们要面对零下40℃的寒冷,也要懂得如何与北极熊共存共生,当我采访了举办工作坊的格陵兰因纽特(Inuit)面具舞者伊丽莎白(Elisabeth Heilmann Blind)时,她对我说:“还有什么比直面自己的恐惧并把它转化为平静的心力更酷的呢?”


我一下子就被击中了,从某个角度来说,面具舞是格陵兰因纽特人锻炼心智以适应严酷自然的传统,这种感知内心力量的方式,也能给在大城市里,面对不确定性生活的我们以启发。


因纽特人以前多被称为爱斯基摩人(这个称呼如今不再使用了,因其带有侮辱性),是生活在格陵兰岛、阿拉斯加和加拿大北极圈内的原住民,但在阿拉斯加和加拿大的因纽特人中间还没有发现线索表明他们也有面具舞这项传统。在传教士时代,这种仪式舞蹈在格陵兰西部和北部都失传了,同时断代的还有萨满仪式、因纽特鼓舞(drum dance)及传统唱诵,但它们在东部保存了下来,这里因冰川的阻挡,对外来者而言很难登陆。


面具舞也和萨满仪式密不可分,尤其是和生育相关的仪式,繁衍生息在这片严酷的土地上至关重要。但这部分具体内容遗失了。现在所知的,是面具舞的另一项重要功能——娱乐性。在古老的日子里,每当村里有萨满仪式,通常也就会有面具舞者。那时,因纽特人聚在一起,萨满举行仪式解决社会问题,面具舞者则负责让到场者的心放松下来。 


关于因纽特面具舞的相关记录非常少,这些都是伊丽莎白告诉我的,也是她多年研究得出的结论。出生于1958年的她在传统环境中长大,“但当时生活中的灵性层面十分单薄”,她说,“格陵兰岛从17世纪开始被基督教化,传教士曾殴打我们的祖先迫使他们改变信仰。时至今日,绝大多数人已经被‘洗脑’了。我也受过洗礼,但对灵性的看法并不是单一的,而是更世界、更多元的。” 


20岁那年夏天,她参加了一个格陵兰夏日文化节Asivik,这其实是个因纽特人的传统盛会。在过去,每年夏天,四面八方的因纽特人聚到一起,交易、寻找爱人、交换彼此的生活信息。 


从1970年代起,格陵兰的传统文化开始复兴,这种小型聚会也重新组织起来。那一年,有一个定居在丹麦的因纽特剧团也回到岛上参加盛会。他们上演了面具舞,这是伊丽莎白第一次看到面具舞,“非常震撼,突然之间感到一种全然的释放和自由。” 


时至今日,她回想起当时都是感慨的,“我也从舞蹈中看到自己文化的丰富和深度,为此感到高兴——在那之前,除非自己去研究,不然根本不可能在生活中这样深入地接触、感受到因纽特文化的内涵。”也就从那时起,她想要深入面具舞。


但她学习面具舞的过程并非线性的。伊丽莎白一直喜欢运用自己的身体表达,当时,她是一位手工艺老师,也会参加戏剧表演。正是在一次偶然的演出中被一个因纽特剧团Tukak Theatre的总监相中,认为她非常有天赋,想招她入团学习面具舞、成为舞者。


一开始伊丽莎白是犹豫的——即便有过深入面具舞的念头,但真正成为面具舞者,意味着彻底改变现有的生活,由此带来的未知和挑战是巨大的。可是加入剧团的念头挥之不去,一周后,她决定到剧院尝试3个月的时间。就这样,3个月变成了一生。 


1980年代时,她又因着年轻和强烈的好奇心,辞去了剧院舞者的工作,到日本留学两年,学习能剧,师从舞踏大家大野一雄。伊丽莎白仍旧清晰地记得大野一雄对她的鼓励,他“那个时候已经很老了,总会挨着我轻声说,伊丽莎白,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舞者。”


当时,文化冲击也非常强烈,每天高强度训练让伊丽莎白的身心都觉得很艰难。一天晚上,她梦见一头雌性北极熊,它给予了她许多安慰和力量。也是从那时起,这头北极熊就时不时地出现在伊丽莎白的梦里。 


回到格陵兰后她才明白,这就是她的灵性守护动物(原住民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性守护动物,形象因人而异,萨满能和它们沟通,也通过它们和祖先交流、为人治病等)


有许多看了伊丽莎白面具舞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表示,演出时的一些时刻,她会让人想起北极熊。这也成了伊丽莎白独一无二的面具舞风格。 


“跳面具舞时,我也觉得自己和生命的原生力是相连的。所有人都是由这原生力幻化而来,每个人不同,有的人与生俱来的原生力强些,有的人弱,但所有人都有。”当我请她具象地描述自己的力量时,她告诉我:“觉得自己的原力就像火山一样,是无穷无尽的力量源泉。”


伊丽莎白从小就知道自己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内在力量。她有一个大家庭,大家也都是这样觉得的。“我脾气很大,爱生气,也会付出很多爱。因此我们都知道我有很强的能量,但当时我不知道如何控制它们。”


“找到或说意识到自己的原力并不容易,尽管它就在你体内”,伊丽莎白进一步的解释是:“在成长过程中我们被教育用头脑思考,而不是运用生命原力、接受它的指引。但我们必须觉醒,尤其是在今天的世界,要对周遭发生的一切保持警觉,提高意识力。”


她也逐渐意识到,控制情绪就是控制自己的内在力量,“我开始跳面具舞,也是调控、运用自己的能量。”


传统的面具舞,它有三个层面,也即三个世界。第一个层面是我们现在面对的现实世界,人类世界;第二个是动物世界,意识和动物相连;第三个是性灵世界。


伊丽莎白每次跳面具舞时都处于出神状态,“首先是消除‘小我’(Ego),进入另一重意识状态。”对这种状态更具体的描述则是:“这并不意味着不知道周遭在发生的事,恰恰相反,我能更敏感地意识到周围的人和整个空间。到底是进入哪个世界取决于观众的反应,我对此做出反馈。对我来说,进出三个世界非常自然。”改变面目结构、涂上色块、独特的舞步也是为了帮助舞者打破习性,最终消除小我。


在伊丽莎白口中,面具舞有三大要素:


首先是恐惧。面对恐惧是所有人都要学习的。恐惧与生俱来,是生存本能的一部分,正是它能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极限在哪儿,没有恐惧就会迷失。恐惧让动物非常清楚为了活下去哪些可为,哪些不可为。但生活处事不能从恐惧出发,被恐惧控制的人会干出许多蠢事——吸毒、酗酒、犯罪、恶意等,必须转化恐惧为平静。跳面具舞时脸上画上不同颜色、用木条咬在嘴中撑开面颊,狰狞的面目就意在让人直面恐惧,进而转化它。


我在许多不同原住民部族中上演过面具舞,印象最深的还是自己族人的反应——有些人实在太害怕了,直接逃跑了,也有人大笑、尖叫,反应很强烈。有一回我在丹麦为一群格陵兰因纽特学生演出,我妹妹也在其中,她看到我进入状态的样子时吓坏了,“威胁”说要告诉父母,要我再也不能这么吓唬她了。


也是通过面具舞,因纽特人教导孩子们应对恐惧,在危险面前不害怕,未经训练的头脑无法做到。面具舞就是让人在日常生活中,在相对安全的状态下沉着面对恐惧,冷静的力量一次次被深化,真正的危险来临时就有可能做到了。


我相信延续至今的智慧一定有其意义和作用,不仅孩子们可以通过面具舞学习,现代人同样如此。今天的世界充满不确定性,我们完全可以从因纽特传统智慧里得到指引。


第二个要素是性。对繁衍来说,性至关重要,也是我们拥有的关键能量之一。同样的,我们得学会运用、控制它。面具舞也展现了性和美无关。面目狰狞者仍旧撩人,但同时充满性欲,这里也蕴含着面具舞暗含的能使人自由的力量。美、性都不是为了取悦他人,真正的美也不是人们固化思维中所设想的,它反映的是你的灵性深度。 


第三个要素是喜剧,面具舞者也是小丑,是惹人开心的力量。从心智、头脑层面来说,幽默是人类生存的关键。



我也听过很多回配合面具舞的鼓声、听击鼓的因纽特老人讲过遥远的传统传说故事。但所有这些对我来说都只是概念,2023年10月,我很巧合地发现自己能赶上伊丽莎白在柏林的一次工作坊,不假思索就报了名。


到了现场我才发现,尽管是个颇为私密小众的工作坊,参与者来自世界各地,从古巴到德国,而且几乎都有舞蹈背景或经验。至于我吧,大概就读书时有过两个月的华尔兹热情。不过气氛挺轻松,不至于让人社恐。


伊丽莎白也从极地带来了松枝,我们首先得根据自己的嘴巴大小修枝、磨砂,直到能把它塞进嘴里,把脸撑开、变形。 



做演示的伊丽莎白


“我完全不可能把它塞进去”,我跟伊丽莎白说,其实我担心的还是,旅途劳顿引发的牙周炎还没全好,下颚紊乱也是我容易有的困扰。但我也不想太怯懦,所以她稍加鼓励我就生猛地一顿操作把枝条塞了进去。伊丽莎白表示棒极了,让我照照镜子——脸变了形,看起来立马就有了格陵兰面具舞者的基础。


其他同伴不比我快多少,但都是一顿猛操作。枝条架在嘴里不一会儿就挺疼,一开始我总有点回避一直架着它。“照片拍过也就感受过了”的心态很难避免,甚至想就负责在现场拍拍照。但大家都很起劲,我也不能太边缘化。


接着就开始跳了,动作很简单,主要是半蹲、双脚,最好是赤脚,扎实地踏着地面、一步步移动、睁大双眼、双臂抱球状。其他的,都是即兴。


工作坊的其他舞者


格陵兰因纽特人的传统鼓声响起,大家随即“踏”了起来,脚步如同深厚的鼓声,甚至把格陵兰鼓清爽的节奏埋没了。不一会儿,伊丽莎白示意我们从喉咙深处发出各种声响,可以是怒吼也可以是狼嚎。边踏着舞步、喊叫着,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 


一旦发声,感受就变了,重重踏地、深深呼喊,更像是发泄恐惧。时间肯定消失了,鼓声同样如此。面部生疼,但试图不去抵抗,脚跟踏着地面也疼,但停不下来,手臂自己打着某种忽大忽小的圈,我几乎迷失在自己的身体里。但也正如伊丽莎白曾向我描述过的那样,对周遭都是有意识的,每个人都沉浸其中,也逐渐开始彼此互动。不断地踏着、呼号着,不知过了多久。


伊丽莎白停下音乐,“这是很消耗的。”她说,让我们缓缓神,休息一下,对我们个个都如此用尽精力有些吃惊。她后来还告诉我,我们让她看到的是,仍旧有人可以且愿意突破自己,光是这一点所展现的勇气也叫人感到力量。


大家拿出架在嘴里的木棍,气氛又轻松了起来。“松枝撑着真是疼,但它味道怎么这么好!”有人说,大家纷纷笑着附议。


放在嘴里的木棍


我们根据面具舞的三个要素跳三回,第一回面对恐惧,第二回就是性了。嘴里撑起木棍,大可试图挑逗、展现性欲等等。大家再次踏地、沉入自身。但这一回,作为背景音乐的格陵兰鼓声没有沉没消失,我始终能听到它的存在,意识仿佛有两个层面,一方面沉入身体,另一方面追踪鼓声。事实上,鼓声成了一种指引,让人不再彻底迷失。 


后来我和伊丽莎白谈起这种迷失感,她认为是极好的体验,是对深刻本能的惊鸿一瞥,“日常生活给我们太多习性、惯性等,让人忘了身体深处的本能,也正是因此,当我们沉入自身会感到一种迷失。”她说。


第三次面具舞时,我更能抓紧鼓声,也能沉入身体,但能做到这些的重要原因也得包括我再次削短了松枝,口腔也逐渐习惯了它的存在。我有些欣慰也有点沾沾自喜。


三次跳完,伊丽莎白说还有个特别环节,我们得两人一组单独来一段即兴,其他人则是观众。 


作为一个i人,这简直是噩梦!我准备展开拖延战术,别的同伴先上场,说不定到最后就没时间了。我在脑子里迅速盘算。 


有同伴享受上场的机会,他们踏着木地板,有时沉浸于自己仿佛积攒能量,有时回应、挑逗、表现出嫉妒,甚至激怒对方,那些情绪如此明确又如此可笑。观众席里的笑声如浪潮。


每对结束后,伊丽莎白都会问他们感受,有人觉得群舞更自在,也有人对自己的舞伴说,“I feel free in your presence.”(于你的存在里,我感到自由)——他们显然找到了深刻的联结。


随着一对对跳完,时间仍有所剩,我好像是逃不掉的——如果真是如此,不如就和现状妥协,看看上场会带来怎样的体验,真会打开、突破自己吗? 


最后轮到我时,舞伴和我一样有些不情愿,但也站到了台前,我们甚至在走上前时还不断地说,没时间了吧,其他“舞者”和伊丽莎白则表示“就算到点也看你们跳完”。


我们妥协。 


我仍旧一方面沉入身体,一边紧跟鼓点指引而不彻底迷失,也偶尔回应同伴。我能意识到她在我身后几乎始终跟着我的脚步。就这样我们一直跳一直跳,直到枝条再也撑不开嘴,脚步也离开舞台中心。


同样地,伊丽莎白请我们谈谈感受。“我们之间的联系是一种失联”,我的同伴说。


“没错”,有观众接嘴,她认为我的舞伴始终在追逐我而几乎得不到回应,这种关系不断持续,让人更好奇“如果你打破这种逃离模式,转头回应会发生什么”,她对我说。


我自以为已经回应了呢,我心想;我的同伴则认为自己几乎感受到了追而不得苦。


工作坊在轻松又引人深思的氛围里结束。 


3个小时面具舞工作坊到底能让我们感受、内观到什么不必下定论。但它能让人意识到,当你只剩下自身,本能决定一切。而面具舞就是对本能的训诫。当你面对黑暗和恐惧时,本能会是什么?面对性欲时呢?又如何能在任何情况下都本能地保持幽默?毕竟因纽特人认为,生存取决于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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