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几年,许多事已悄然改变。欲望被剥离,生活动荡不安,不确定性带来的“踩空感”充斥在生活的各个角落。重塑日常,抓住当下的体验,则在时代逆流中铺陈起一些年轻人生活的愉悦底色。


踏进公园,在市立图书馆呆一个周末,又或者,只是拥抱一棵树。人们正试图在低欲望的语境下重新定义“精神满足”——不是《繁花》里的和平饭店,而是在一些免费的公共空间,挖掘新的功能与需求。


从和平饭店到公园,从“花大钱”到所谓“有钱不敢花”,我们能看到时代的一些变化。在当下,“不花钱”本身足以引发巨大的争议,对于个体而言,它又是一种微小的反思和抵抗,有时还可以成为一种创造。


我们和倡导不花钱过周末的“走地鸡”、公园bot账号“在公园”以及“一起抱树吧”这三个活动的发起人与参与者聊了聊。在佛系躺平、宅家刷剧、互赞评论以外,她们进行了许多免费且具有创造力的日常实践,也为我们展开了一幅丰饶的生活景观。


如何过一个不花钱且满足的周末?


2022年,跨媒体创作者01在参与bottledream发起的一场与城市有关的讨论会时,提出了“不花钱过周末”的想法。


上海封控的两个月,由于物资缺乏,人们买不到正常价格的蔬菜水果,可乐成了硬通货。当时01和许多朋友都学会了以物易物,比如用“享受资料”螺蛳粉和薯片,换取了一桶“生存资料”食用油,还有听闻用高超的炒菜技术换得小区其他人家富余物资的精彩故事。物品共享和交换成了封控时期的特殊中介,这让01反思,金钱并不总是唯一可以进行购买或交换的货币。


封控结束后,01跟一群伙伴组成了“The Gratis 走地鸡”这个共创团队,团队成员来自互联网、品牌创意、艺术文化、媒体编辑等行业。她们后来将共创的内容,汇集在了《不花钱过周末》这本杂志里。


杂志《不花钱过周末》


走地鸡的生活习性,恰好跟“不花钱过周末”的调性不谋而合:牠们在草地或者树林等空地上生长,食用的一般是谷、饭、各种菜叶,或者是农家吃剩的饭菜,还有大自然的一些小虫子。走地鸡常走动,放养环境的空气质量较高,因此鸡肉质地结实,口感较好。团队成员们戏称自己是“铁小鸡”——四散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挖掘或者是重新利用免费的公共资源。


走地鸡成员Mian在杂志里提起她探索上海图书馆的经验:


图书馆阅览室的使用是完全免费的,任何人只要提供身份证就可以办理免费的阅览读者证。这里没有强制消费,带上自己的水杯,茶叶或咖啡,热水无限续杯,厕所没有密码锁,并且环境安静,采光良好。


最喜欢四楼有倾斜角度的大桌子,头上是玻璃穹顶,有自然光照明。这个区域唯一的美中不足是没有给电脑充电的地方,但被我非常阿Q精神地当作一种“防摸鱼机制”:可以倒逼自己在电脑有电的几个小时内集中精力工作,不去浏览无关紧要的网页。事实证明这样非常有效,我可以相对高效地工作三四个小时。因为这个用电的机制,我也会刻意给自己安排对应的电脑工作任务和不插电阅读任务,也相应减少了不必要的屏幕时间。


在上海图书馆,Mian还能自由翻阅像歌德学院赠予的“德国最美的书”这样珍贵的图书资源。尽管附近的梧桐区分布着大量入座需消费且价格并不便宜的办公空间,Mian却在这些城市空间中找到了掌控与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


01将走地鸡的行为准则归纳为:消费反思、物品共享和主动创造。


“我们发现越是社交属性强的行为花费就越多,像聚餐、唱歌等具有娱乐性质的活动,但如果是以创造为主导的行为,剪一个播客、自己画画写书法,这些活动基本上只需固定的设备投入,每次使用它其实就不太花钱了。所以不花钱过周末的原则并不是不花一分钱,而是带着这些消费反思,尽量做一些主动创造的事情,让物品共享和流通起来。


秉持着凯文·凯利Access better than ownership的原则,把享受而非占有当作生活的目的,《不花钱过周末》这本杂志既不售卖也不赠送给个人,而是通过免费申领的方式,让杂志进入一些观念契合的空间,这些空间需要具备这些特质:1. 不消费也能喝杯水或者坐一坐;2. 有可持续行动,环境友好;3. 有阅读氛围的、让人可以把注意力放在杂志;4. 有共享概念。


走地鸡团队在平日也会开展“不花钱过周末”的创意写作工作坊,工作坊分为三个大板块,分别是正念写作、回答关于周末的七个问题,以及动手写下不花钱过周末的具体点子,在这个过程中,参与者将梳理自己对环境的体会,对自己时间和金钱的流向产生初步的反思。


有一次,01将工作坊带到上海控江中学,她问同学们有没有免费得到什么的经历,有个女生说:理发店门口会有免费薄荷糖。当被问到周末花时间最多的事情,有人回答是:眨眼睛。


“不花钱过周末”工作坊的点子卡片


而另一次工作坊中,有一位跟01妈妈一样年纪大的阿姨,整个过程都非常投入。两人互加微信后,她发现阿姨每周都在朋友圈分享自己看的免费展览。01意识到,“不花钱”可以是一种无关年龄的精神状态:“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无关消费但又酣畅深刻的记忆,重要的是夺回这种感觉。”


在公园,心安理得地浪费时间


刘熙自称“公园狂热分子”,大家更喜欢叫她园仔。她从事时尚广告影像和新媒体艺术展览方面的工作,另一个身份则是“在公园”项目发起人。“在公园”是一个基于大众参与的长线公共项目,以微博投稿的方式接收公园题材的摄影、绘画、影像、音乐等作品。


在她收到的国内公园投稿里,最北的是满洲里猛犸公园,最西的是新疆贾登峪国家地质公园。在筛选投稿时,园仔并不会对它做过多描述,也不摘录投稿者的私人表达,仅是将不加滤镜的真实瞬间呈现出来,她没有固定的筛选标准,更留意那些人类社会共通的动容瞬间。在无法自由流动的三年,【在公园】作为电子公园图鉴,成了一些读者的在线精神疗愈入口,读者阿乃时常点进【在公园】的微博主页:


“封控足不出户的时候,好像一睁眼就天黑了,分不清昼夜。点进【在公园】的主页,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公园,瞬间又带我回到了记忆中美好静谧的生活。柳枝轻抚过坐在岸边老人的背,孩子嘴里的泡泡仿佛把世界圈起来,那些照片在困顿的时光里一直提醒着我,生活依旧在不远处存在。许多眼睛替我看见许多风景,思绪也像是走进了照片中稀松平常的日子。在似乎停滞的时空里,我们短暂地与一切重返连接。”


三年间,【在公园】持续不断地收集公园里的人文生态,重获移动权后,【在公园】的分享行为也抛出了一个个契机,牵引读者们推开房门去到野外,感知公园中真实发生的一切。


贵阳花溪公园 2023.05.18 @远郊小盒


公园是园仔日常生活里的一部分。她是广东人,广东也是全国拥有最多公园的省份,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4330个公园。起初,她是为了监督自己多出门,创建了【在公园】。意外的是,她每次去到空旷的自然环境都有焕然一新的感觉,植物、人群、阳光、空气,都是不用付费就能享受的疗愈元素,而公园刚好是城市中最容易触碰到的自然景观。


据一篇刊登在《国际环境健康研究杂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Environmental Health Research)的研究表示,即便是不做运动,人只是每天到公园待上20分钟,也能让状态更好。城市公园是对自然的模拟,自然则有很强的疗愈作用,有研究显示,处于树林中的皮肤,温度可以下降1~2摄氏度,脉搏次数明显减少四到八次,呼吸慢而均匀,血流减慢,心脏负担减轻,更有利于肌肉的放松和情绪的稳定。当身处于自然,这种具身的轻松感像潮水般涌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逛公园的理由:观察公园里的古建筑,在城市变迁的轮廓中游走;俯视池塘里扑闪双翅的候鸟,打开与自然迁徙有关的想象;独坐在公园长椅上听蝉鸣,只管抽象的思绪流泻,直到起身离开。


公园爱好者小光,每年的生日惯例是跟妈妈去逛上海桂林公园,顾名思义,桂林公园遍植金桂、银桂、丹桂、四季桂、籽桂等各类桂树。在满盈着桂香的鼻息中,母女二人坐在庭院里喝桂花羹、在石凳上长谈。离去时,再捎上一些门口爷叔阿婆们摊位上自制的桂花酒和桂花糖浆。气味召唤记忆,公园的桂香就像一把测量人生的软尺,引她回返童年经验的某现场:小时候去要仰望桂花树的枝头,现在指尖能轻松够到枝叶。长大一岁,这依然沉积在她身体里的气味,让她感到隐约的安宁。


展览现场的“躺平”板块


2023年,园仔与空间DEMOLAB举办了一次线下的社区互动展《公园的闲暇时刻》,展览中有一个板块是“在公园躺平”,收集了读者给【在公园】投稿的“躺平”图。园仔发现,公园里有很多以各种姿态躺下的人,在草坪上躺着、在树下躺着、在湖面仰泳时被水体托起来——躺着,他们内心状态外化为“躺”这一肢体语言,任由重力作用在身上,心中的若干纷乱尘埃,在此刻缓缓沉淀。


运营账号期间,园仔还结识了另外一名“公园狂热分子”——鸭宝宝,她热爱“爬杆”,爬路灯、指示杆、以及任何路边能爬上去的杆。2023年11月,她们在南京燕子矶公园见面,散步到长江边时,鸭宝宝爬上了江边的一根指示杆,悬停在半空中俯视江面,身体被泛光的黄昏晕染,此景引得岸上的几个中学生惊呼,请求她将爬杆过程再演示一遍。那天傍晚,三位年轻人在公园里交错爬杆的影子、江岸边沉默的路人被这件“滑稽”事调起的笑意,与夕阳的金辉荡漾在一起。


南京燕子矶公园 2023.11.22 @鸭宝宝-_-


在贵州公园里跳水、将秋天的银杏叶缝成披风、在雪地上旁若无人地演奏萨克斯。通过与公园爱好者的连接,园仔也收集了更多体验公园的独特方式。


无功利心地享受生活本身成为一件难事,因为整体生活节奏都太快导致放慢步履让人产生负罪感。我们在生活不同面都接收着不同的‘任务’,像是无尽的赛跑,这跟前两年的热词‘卷’有一些类似。”园仔表示。


大家都需要给自己一些时间去呼吸,也许还有很多途径,去公园只是在短暂的高密度生活中的一次小度假,去切断我们持续旋转着的陀螺。


你是E树还是I树?


“一起抱树吧”(以下简称“抱树吧”),是广告人沙沙和她的朋友们在2023年一起发起的非营利性公益小组。她最开始是受到芬兰“Halipuu”森林发起的抱树活动的启发,从2020年开始,Halipuu森林拥有者雷卡里奥(Raekallio)一家每年都会举办抱树竞标赛、树木领养、设计森林等体验活动。在芬兰语中,“Hali”是“拥抱”的意思,“Puu”代表着“树”。


去年,沙沙把“抱树活动”带到了国内。抱树活动每次会有三个固定的环节:速度抱、深情抱和创意抱。深情抱的五分钟,树友Dylan选择拥抱一棵开花的树,他说:“我的脚下是错落的树根,抬头可以看到枝丫上星星点点的花苞。脸贴在树皮上,还能发现蚂蚁在树缝里奔忙。短短5分钟里,‘树’变得具体了起来。


Dylan发现,日常中司空见惯的树其实是由非常多细节构成的,例如香樟树,它们有独特的纹路、质感、气味、形状与生长阶段,不同的树有各自的能量磁场。抱树时,他追溯起一棵老家门口见证他成长的桑树,因为拆迁的缘故,被封存在旧时光里。这棵青涩天空下的桑树像是门背后的开关,将儿时的灯火点亮。


抱树吧的创意抱环节也常常脑洞大开:有一组成员在树根处摊开身体,模拟大树根须的蔓延;另一组成员分别站在树林的两头,隔着整片树林,来了一场面对面的拥抱,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拥抱了整片森林。


而在【质疑树懒,理解树懒,成为树懒】中,树友们需转换为树懒的设定:慢得自洽且心安理得,让自己树懒似地挂在树上,同时也试着接纳那些隐蔽在内心的“奇怪”感受,这个张开双臂的互动过程,也是自我察觉的起点。抱树这个动作搭建起一个隐形的私人空间,引导树友投入自我、倾听内心。许多树友发现,“抱树,就像是在拥抱另一个自己”。


参与抱树吧活动的很多是坐在格子间的白领。树友小嘉觉得,抱树活动的邀请就像穿过层层堆叠的表格和数据,带她逃离恒温的写字楼,去听呼啸的风声,嗅未眠的海棠。而在发起人沙沙看来,抱树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校准自我与他者关系的方式。


树是群居物种,他们会通过树叶、菌子来相互沟通,传递信息。人类是社会性动物,会通过声音、肢体、表情等语言来加深对彼此的理解。疫情三年,触摸被剥夺,人们对“拥抱”更生疏了,面对面的情感表达在跳出数字屏幕后变得无所适从。触摸是人最本能的身体需求,拥抱是身体表面积的最大接触,当皮肤表面上千个神经末梢受到刺激,可以降低人的压力水平。


有一次,抱树吧的伙伴们找到一棵树,像树根互相缠绕一般与彼此相连拥抱着树,抱树吧成员恩楠说,“在自然界里,大家都是平等的生命个体,我们与树连接,就是生命之间的连接。抱树,也是更好地练习拥抱。”


英国环保运动领袖John Muir曾讲过这样一段话:“我们一起在银河旅行,树木和人类。在原始定义上,树木就是旅人,的确,它们旅行的规模不大,但相较之下,人类的匆匆来去,仅能算是树枝轻微的摇曳,而很多时候,连这点程度都称不上。” 


这段话给树友Summer带来了看待树的新视角。在巴厘岛旅行时,有一天,Summer走近了一棵700岁年长的古树。当她蹲下时,抬头瞥见几只小鸟栖息其中,扑棱着翅膀,有两只还停在它垂落的寄生的杂草藤蔓上,仿佛在荡秋千。那一刻,她仿佛和这几只小鸟以及藤蔓一道共享了古树的庇护,随着枝叶向蓝天延展。她感到自己可以无限信赖这棵古树。


守护这棵树的工作人员是一个50岁的叔叔,坐在一根裸露在地表的树根上,在与叔叔交流的过程中,Summer得知他40年前就坐在这个位置钓鱼。那时候,河流宽阔多鱼,为了给古树更多生长的土壤空间,河流填埋,面积变窄,现在变成了一条小溪。


学者奥菲娜·斯塔福德在《那些活了很久很久的树》中提到:“树枝带人们想象未来,种种可能性在脑海中涌现,丰富得就像每根干枯小枝末端发育停滞的芽。”


奔走于繁忙都市生活的人,被迫压抑自己的情绪,戴着厚重的外壳去生存。那些让自己跑得筋疲力尽,不敢留出喘息空间的人,终于去到森林和湿地,给自己按下了暂停键。因为有了抱树这个动作,树与人,从两条平行线至此有了交点——了解一株藤蔓的生长轨迹,观察树下雨后生长的菌类,感受春天来临时在树冠上律动的生命。人们连接了自然,也正在连接一个更大的神奇世界。


@一起抱树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Youthology(ID:openyouthology001),作者:绿子,编辑:阳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