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在28日晚上从公寓跳下去。”
这是25岁的有爱纪伊给母亲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没有不止不休的控诉,只有轻描淡写的宣言。
第二天,她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这是今年9月,宝塚“宙”组的成员有爱纪伊的自杀事件,引发了这座在日本有着无上地位,且历史悠久的少女剧团宝塚的危机。
宝塚,是无数日本年轻女孩梦想进入的音乐剧殿堂,这里诞生了许多家喻户晓的明星人物。
有爱事件背后的故事,随着爆料的越挖越深,可谓是触目惊心:
永无止境的霸凌——前辈对后辈的肉体伤害,和精神暴力;
超高强度的工作——每月工作几百小时,排练、表演难有停歇;
含混不清的体系——封闭的培训制度、僵化过时的“男役”与“娘役”设计……
所有的这些箭头,纷纷指向宝塚内部。
就在上周,日本兵库县西宫劳动基准监督署“突袭”了歌剧团,对其实施了现场调查。
一贯高冷和傲慢的宝塚,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大家也在困惑,一直标榜女性力量的宝塚,为何一步步地变成了“吞噬”女性生命的象牙塔?
霸凌、自杀,宝塚的多事之秋
本名井上奈美的有爱纪伊,是宝塚103期的成员。她的妹妹和她一样在剧团活动,居然比她还早一届。资历尚浅的有爱,在同组的其他队友面前可谓是十足的后辈。
有爱纪伊的家人向媒体反映,她在自杀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只能睡3个小时,工作强度大到无法想象。
不仅如此,她还遭遇了前辈无尽的霸凌。之前就有队友以帮助烫发为名,用卷发棒把她的额头烫出了一个大疤痕。
同伴的欺凌,加上无休无止的工作压力,直接导致了有爱自杀的悲剧。
事发以后,宝塚剧团“反应迅速”,在事发以后没几天的10月初,便委托律师事务所,对宙组的60多位团员进行调查和访谈,希望能还原事情的真相。
宝塚的报告表达了对于团员去世的哀悼,但同时强调,有爱纪伊家人声称的霸凌并不存在,至于所谓的被用卷发棒烫额头,也只不过是“前辈在给后辈提一些发型建议”而已。
一时之间舆论哗然。
率先对这次调查开炮的是此前就报道过宝塚霸凌问题的日媒《周刊文春》,痛斥报告避重就轻,还掩盖了存在已久的剧团内部的权力关系问题。
不少普通网友也对宝塚发起了抨击,甚至把它和前段时间解散重组的日娱巨头杰尼斯做比较。大伙的怒气值可见一斑。
随着事件的发酵,宝塚不得不做出更进一步的回应,剧团的理事长木场健之宣布自己将于12月辞任。
除此以外,宝塚还宣布把公演从每月9场缩减为8场,以减轻团员的工作强度。长期以来,这是剧团和外界观众交流最为重要和最直接的方式。
11月中旬,宝塚进行了第二次自我调查,这一次它才承认,剧团中的确存在工作强度超负荷的现象,而且这对于团员的心理状态“可能会有负面的影响”。
正是基于这一报告,西宫市劳动监察署对所辖范围内的宝塚歌剧团进行了突击检查。
11月28日宝塚发布了最新的公告,表示会尊重11月中旬调查的结果,并继续和有爱纪伊的家属们保持沟通。
和所有类似的事件一样,这个公示的态度依旧不痛不痒。
从音乐学校到剧团,傲慢的“千金训练营”
宝塚在日本演剧界至高无上的地位,也许正是它面对团员傲慢的理由。
宝塚的本部位于西日本的两座重镇——神户和大阪之间的西宫市。通体米白色的建筑群,就这样矗立在关西的大地之上。
1914年4月1日,富商小林一三创建了宝塚少女歌剧养成会,在这里完成了第一次公演。
紧接着,1919年,小林成立了音乐歌剧学校,还把歌剧养成会改组成了歌剧团,成员就从这些毕业于音乐学校的学生里挑选。
这两个部门,也就成为了现在的宝塚最主要的机构。
彼时的日本正值大正时期,既有着日本传统的影子,又受“脱亚入欧”思潮的影响,对西方文化无比推崇。
因此自诞生之始,宝塚就以结合了东西方的少女歌剧的形式而存在,所有的团员均为年轻女性。其中又被分为两个派别:扮演男性角色的“男役”,和扮演女性角色的“娘役”。
全员女性,以及严密的学园培养体系就这样作为宝塚的制度流传了下来。
这里诞生了许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名字。比如“日剧女王”天海佑希,仅用6年半就从初演成长为首席男役,离开宝塚以后在影视界也是风生水起。
比如檀丽,宝塚剧团史上第一位两度成为首席娘役的成员,脱团之后还能夺得日本电影学院奖影后。再比如黑木瞳、大地真央……
一个多世纪里,无数著名的演员从宝塚走出。不仅如此,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的夫人鸠山幸也出身宝塚星组。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宝塚基本可以算是整个日本上流社会的“千金聚集地”。从最初的音乐学校开始,女孩们就要面临重重关卡。
首先是入学的要求,宝塚学校每年平均向外界招收40个学生,录取率仅为5%左右,比东京大学还要低。
其次,钱也是一大问题。根据统计,包括学费、授课费、生活费在内,仅仅在音乐学校内部的学习成本,就高达两百多万日元,普通的家庭根本无力负担。
这也就意味着,能进入音乐学校的女生们,本就来自相对中上层的家庭。
有幸进入学校的女孩们还要面临更大的难关,那就是多年的严格培训、教育与考核。其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得不离开的也大有人在。
在这样的层层筛选之后,宝塚剧团的成员非常受到日本上流社会的欢迎。久而久之,“贵妇训练营”的比喻也就变成了现实。
前些年,丰田集团掌门人丰田章男的长子丰田大辅,就抛下了家族一直以来和三井家联姻的传统,迎娶了宝塚出身的“小赫本” 星兰瞳。
星兰瞳嫁入丰田,只是“贵妇训练营”的一个小缩影。这样的故事,在宝塚几十年的历史上屡有发生。
退团下海拍AV,用堕落的方式反抗
门槛极高的宝塚剧团,固然给团员们提供了很好的发展平台,但是在无形之间,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愈发自闭的高塔。
有爱纪伊的自杀,只不过是一个导火索。近些年来,宝塚可谓是烦恼不断。
同样是在今年9月,2022年退团的花组成员樱月乃亚宣布下海。这对于长期以来对团员的综合素质极为重视的宝塚来说,不啻于是当头一棒。
樱月乃亚的本家在兵库县芦屋市的六麓庄町,是当地知名的富人区。
受到家庭的熏陶,她3岁就开始学习芭蕾。随后,她进入了一所私立教会中学学习,一年光学费就高达60万日元。
2014年,樱月乃亚成功加入了宝塚音乐学校,当年的录取比例是惊人的27:1。出身良好,再加上水平优异,年轻的樱月前途看似一片光明。
但是,故事的结尾显然并没有开头那么美好。2022年,在完成了“TOP HAT”公演之后,樱月乃亚宣布自己即将退团,不再以宝塚演员的身份活跃。
当再一次出现在大众面前的时候,她的名字已经变成了全新的“渚恋生”,职业,是AV女演员。
在她之前,96期的前辈铃木御子就曾因为备受组员欺凌,选择下海以报复宝塚。最后吓得剧团把她的所有作品全部买断,以免自身“洁白无瑕”的形象受损。
家庭背景十分优秀的樱月乃亚,选择从事这个职业,显然并不是出于金钱的考量。可她居然还是和前辈一样,走上了相同的道路。
甚至,她们的故事都那么相似。在樱月脱团之前,就有传闻说她不堪同僚的霸凌,连精神都已经开始出现问题,根本无法再继续表演。
宝塚这座高塔,给一代又一代的年轻女孩留下了独特的回忆。可很显然,并不只有欢喜。
可以说,相对封闭的环境和严格的等级制度,正是孕育霸凌的温床。而宝塚僵化的体制问题,则直接来源于它的历史。
小林一三自己就是关西地区交通巨头阪急电铁的创始人,因此,宝塚的每个团员同时也自带阪急的员工身份。
对于宝塚成员来说,这里既是剧场,更是职场。
从音乐学校到剧团,一级接着一级,前辈与后辈的关系泾渭分明,却谈不上井水不犯河水。霸凌、权力、压迫……来自同伴的“关爱”让一个个年轻女孩无法逃脱。
除了过于封闭的环境和制度之外,宝塚还有其他需要面对的东西,比如,被人诟病已久的性别问题。
“娘役”和“男役”的设计,是宝塚最大的特色,长期以来,宝塚的剧本设计和舞台创意,都在围绕着它们展开。
不仅如此,宝塚还有一旦结婚,就要退团的规定,目的是为了“守护剧团的纯洁”。现在看来也是成了落后于时代的认知。
如今,日本社会也在变化,年号不再出自汉文典籍,职场的年功序列制也在被年轻人所挑战。
许久未曾变化的宝塚剧团,也终于走到了改革的十字路口。
在有爱纪伊的自杀事件之后,有观众把宝塚类比成杰尼斯。后者的掌门人喜多川死后才过了没几年,杰尼斯帝国便轰然倒塌。
杰尼斯毕竟算是丑闻缠身,宝塚或许还不至于此,但是当日益僵化的运行体制遇上变化万千的现代社会,宝塚自身的问题可一点也不少。
一直以来,宝塚是一个追求培养“完美女性”的地方。小林一三当年在创立剧团的时候,就提出了“清、正、美”的女性三大准则。
直到今天,《丑女25条》还贴在宝塚的舞台背后,无精打采、牢骚不停、不懂礼节这些,都被视作“丑女”的象征。
从德鲁克、波伏娃到第四次浪潮,女性主义对于身份的思考已经经历了几度的发展。
时过境迁已百年之久,可宝塚还在拥抱着一个封闭的成长体系,恪守着一个世纪以前的性别规训。
当新时代的少女们,以男役或娘役的角色在西宫市的音乐圣殿里起舞之时,感受到的恐怕不止是庄重,还有些许的幻灭。
对于明年将迎来110岁生日的宝塚歌剧团来说,危机可从未走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外滩TheBund (ID:the-Bund),作者:夏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