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房价收入比之谜
很多人在拿日本当年楼市泡沫破裂导致经济长期衰退来说明中国房地产危机的严重性时,都会忽略一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日本在楼市泡沫的顶峰,房价收入比,东京市中区也才20:1,一般的地区也就是10:1,这个数据在全球大城市并不算高,远远低于现在的上海北京的25~30:1。
如果说内地城市收入不高的话,那么相比收入同样很高的香港,可长期保持在30~40:1的水平区间,还有首尔的25:1,台北的20:1。
所以日本泡沫经济的破裂,并不仅仅是房价太高这么简单,而是有更复杂的原因,这是我最近重读《半泽直树》这部小说的感受。
日剧《半泽直树》在国内拥有很多的人气,身为银行中层职员的主人公,一句“下属的功劳被上级占为己有, 上司的过错却是下属的责任”喊出了很多打工人的心声,那些“以牙还牙,加倍奉还”的硬怼上司的场景,看了更是让人解气。
不过,电视剧省略了小说中很多泡沫经济破裂后的社会背景的描述,比如第一部《修罗场》中的西大阪钢铁公司的兴衰,刚好为回答上面的那个问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样本。
本文尝试通过解读这篇小说的社会背景的方式,分析日本泡沫经济为何会破裂?又为什么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发展停滞?
二、一个中小日本企业的沉浮史
先简单介绍一下小说《半泽直树》第一部的情节:
银行融资课长半泽直树受支行长之命,为西大阪钢铁公司发放了5亿日元信用贷款,不料半年之后企业就宣布破产,半泽在追回贷款的过程中,发现了企业的破产真相。
小说“追债”的主体故事发生在2004—2005年,这已经是日本第二个失去的十年了,而背后西大阪钢铁公司的故事,横跨了整整二十年,是一个典型的日本中小企业的缩影。
公司由社长东田单枪匹马创业于80年代初的日本经济繁荣期,小说描述在大阪钢铁批发区,类似的企业还有很多。
虽然泡沫经济破裂发生在90年代初,但身处其中却不会有这么泾渭分明的划分,一开始民众感受最多的还只是股市和楼市暴跌,还没有波及到企业和自己,直到1995年,大部分日本人还沉浸在“日本世界第一”的美梦中,到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前,很多日本人还觉得这只是经济短周期性的下行。
在第一个“失去的10年”里,虽然西大阪钢铁最大的客户新日本特殊钢也遭受冲击,大阪市西区的钢铁批发街遭受重创,但凭与大客户社长的发小关系,公司的销售一直保持增长,也被银行列为优质客户。
所以到了1999年,亚洲金融危机刚过,西大阪钢铁就响应大客户的“一举振兴在亚洲金融危机中元气大伤”的战略,向银行融资建设第二工厂,开始逆势扩产。
没想到,大客户原社长因为业绩差而被撤换,增产计划付诸东流,西大阪钢铁作为供应商,还被强行要求降成本,最后惨遭剔除。
这里体现的是东亚儒家文化圈中企业家的特征,遇到危机,总是先苦苦支撑,实在撑不住了才倒下。特别是日本企业,实行终生雇佣制,对员工的责任类似对家人,《半泽直树》中的每一个故事,企业家在面对破产时,总是首先考虑员工的安排,不像欧美企业,发现不行就及时止损立刻破产,早死早投胎,员工早点拿遣散费,早点找下家。
日本企业的这一特点,虽然避免了美国2008年那种崩溃式的危机,避免了拉美式的社会剧烈动荡,但副作用就是让危机时间延长,企业最终还是不免一死。
就这样,到了第二个“失去的10年”,危机终于波及到西大阪钢铁,寻找新客户几乎不可能,常规的订单也在渐渐减少,企业被沉重的还款负担和利息支出所拖累,公司资金链恶化。
这样的失败总是在不同时代、不同国家重演,企业家凭着以往经验,在产业下行周期逆势扩张做大,成功过几次,成了路径依赖,一旦遇到真正的经济长期衰退,最终功亏一篑,走向破产。
所谓不经他人痛,不劝他人善,我们总是觉得日本企业在财务上过于保守,但这也是一种幸存者效应,只有拥有保守基因的企业,才能够幸存下来。
社长东田知道企业已走上穷途末路,选择了当时少数无良企业家的“蓄意破产”的方法逃废债,一方面虚增销售额、大幅调整人员支出等方式做假账来稳住甚至套取银行贷款,另一方面又通过虚增供应商往来款,转移资产,通过多个亲戚的账户,将资金转移至海外,最后通过破产彻底甩掉债务。
每一个类似西大阪钢铁这样的企业的破产,都会连累一批本就苦苦支撑的上游供应商的倒闭,也让银行多了一笔坏账,这正是日本经济衰退延续了几十年的原因。
书中还讲了一家年销售额十亿日元、负债超过20亿的中小企业淡路钢铁,从几年前起一直赤字,靠着从四家银行获得了12亿左右的融资苦苦支撑,公司虽然在西大阪钢铁公司的应收款只有一亿日元,但社长知道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加入了东田的“蓄意破产”计划。
所以,在东田等恶意逃废债的企业家看来,自己没有错,银行才是这场危机的元凶,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呈现了东田的复仇大戏”。
而《半泽直树》一书也重点反思了在泡沫经济形成与破裂过程中,银行所起的关键作用。
三、楼市泡沫的破裂
书中有一个情节,半泽去追查东田私人住宅,到了公寓楼下,第一件事先去看大厦的“奠基石”,一看是平成四年(1992年)建成,立刻心凉了半截:
虽说是泡沫经济崩溃后的一个时期,公寓的售价仍然比现在高得多,这座大厦就是那时候的建筑。当时的售价大概有七八千万日元,现在最多值一半的价钱。不对,建在这种鬼地方,如果拍卖的话可能连三千万都够呛。这么一来,买入公寓时的按揭贷款可能就已经处于抵押不足的状况。
小说中的这套房子,虽然“已经处于抵押不足的状况”,但仍然在还债,这就是大部分在楼市泡沫顶峰前后几年买房的日本人的写照。2018年有一个数据,日本65岁以上的家庭中,10%以上还在继续偿还泡沫经济时欠下的房贷。
美国的房贷一般是“无追索权”的,房子被银行收回后,即使抵押物不足以偿还贷款,银行也不能向贷款人追索,就算是两清了。但按日本的法律,失去了房产,债务也要还——中国也是如此。
所以哪怕房价跌了一半,住宅贷款都是银行最优质的资产,银行在破产或并购时,房贷总是优先被接手。
真正拖垮银行的,是企业的土地抵押担保贷款,书中记录了当时发生的事:
由于地价飞涨,导致很多公司因为资金富裕,所以以土地为担保,插手各式各样的和超出业务范围的投资。仅仅是设备投资还算好的,更有很多人单纯为了投资而投资,为了加入到与本行毫无关联的股票、黄金、投资信托资产的追捧狂潮中,纷纷以土地为抵押担保,借钱用于再投资。
然而,随后股价开始暴跌,投资损失惨重的人到头来只剩下满身的负债。不仅如此,雪上加霜的是土地价值也随之大幅下跌,最终陷入了真正想借营运资金的时候反而没有了有效抵押物的窘境。
泡沫经济破灭后的不景气让大阪市西区的钢铁批发街遭受了重创。钢铁这个行业,受经济不振的影响格外严重,泡沫破灭后的十几年里,不少由零售店发展起来的公司,像被梳子齿篦过一般,一轮一轮地遭到淘汰。
这就是与当前中国房地产危机最大的不同之处,中国的土地用途区分非常严格,工业用地通常作为地方政府招商的优惠政策,被大量廉价出让,抵押价值一般;商业地产价格2016年前就见顶了,几乎没有泡沫,上海同一个区域写字楼价格只有住宅的三分之一,租售比一直保持在4—6%的合理位置。
所以我国就算是楼市泡沫破裂,也只是住宅,几乎不会造成企业的负债率急剧上升,而这正是吸取了日本楼市泡沫破裂的教训,提前对银行严加约束,其重点正是商业楼宇,早早出台了大量贷款抵押限制,企业购置写字楼贷款比例最多只能是50%,年限最多10年,打击投机的结果是商办楼宇价格多年不涨,失去投机价值。
而日本企业当时的那些做法,跟银行的放纵怂恿有关,书中说:
大多数情况下,力劝这些人购买投资产品的正是银行。“用于购买投资产品的贷款和用于运营资金的贷款所占用的额度指标是不同的。”——以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营销产品的银行职员不在少数,后来因为担保不足而拒绝贷款时,当然会有客户提出“这跟原来说的可不一样”,类似争议接连不断,逐渐成为银行信誉受损的原因之一。
作为泡沫经济的始作俑者,银行终被危机反噬,日本相继曝出了大量的银行丑闻:住友银行巨额资金流向黑社会的“伊藤万事件”,名古屋支行长被仇人射杀;被小餐馆老板娘以极其拙劣的欺诈手段骗走巨额资金的日本兴业银行;向大藏省官员长期提供色情接待的第一劝业银行……
当然,在我们看来,企业有选择贷款的自主权,不能把这些都怪罪到银行头上,但问题在于——日本企业与银行之间并不是简单的业务关系。
四、通往地狱的道路
银行是日本经济奇迹的中坚力量,是泡沫经济形成的主要推手,也是泡沫破裂后几十年无法重振的关键因素。
泡沫经济前的日本和现在的中国类似,企业以信贷间接融资为主,银行在整个经济体系中占据绝对主导,日本更独特的是“主力银行”制度。
主力银行是指对于某企业的资金支持最多的银行,除了正常的业务关系外,银行还拥有与企业持股、人员派遣等综合性、长期性、固定性的关系。银行职员在获得重用之前,可以派到下面的企业去一段时间,类似于我们的“下基层锻炼”,在出现重大过失后,也会被发配到关系企业当财务,虽然人事还在银行,人却永远回不到银行。
这些制度都显示,在泡沫经济之前,日本的主力银行更像是企业的“实际控制股东”。
日本的主力银行体制,缘于战前的战时经济体制,政府为了控制企业生产政府所需战时物资,排除股东对企业的支配权,限制分红比例,不允许企业通过资本市场融资,只能通过银行获得资金,建立了“银行中心主义”,是一个以举国之力支持战争的国家总动员体系。
战后美国为了彻底瓦解日本的军国主义,切断政府与大企业的直接联系,解体了被认为是战争帮凶的几大财阀。但狡猾的日本官僚利用美国人对日本体系一无所知的特点,保留了这套看似民间、实际上完全由政府控制的复杂的银行体系,绕开美国人的视线,引导资金源源不断地注入政府导向的重点产业中,所以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在废墟上重建日本重工业体系。
日本企业的特点是寿命长,战后有大量的家庭作坊转变成的小企业,此时的日本大企业已经复兴,日本最终形成了“银行与大企业相互持股,银行对小企业有一定的控制权”的银企关系体系。
所以在泡沫经济之前,中小企业也很难更换主力银行,而主力银行也需要在中小企业困难之时帮其渡过难关——这就是半泽直树银行职员使命感的来源——即便企业已经实质性破产。
为了保证银行有这种能力,就有了所谓的“护送船队”的金融监管体系:
战后日本金融体系犹如一支船队,政府的行政指导和各种金融监管措施都是为了保护这支船队的每一位成员不掉队,顺利到达“胜利的彼岸”。
过去,被“护送船队”方式保护的银行,自身在困难的时候也会从他处得到帮助。因为义理人情优先,向中小企业提供融资,即使坏账堆积成山,银行也依旧坦然自若。
大银行之间也存在竞争,但竞争的不是盈利能力,而是融资能力:
在泡沫经济时期,有志进入银行的人,大多数是以从事项目融资为由应聘的。那时候的融资花钱似流水,甚至为了融资而四处找寻投资项目,在那样一个把本末倒置当作理所当然的时代,能够参与巨额融资的大型项目,是很多银行家的梦想。
在日本的经济体系中,银行成为“能力最大,责任最大”的角色,把“向企业融资”作为责任与使命,可想而知,在泡沫经济时代,银行拼命让企业抵押土地获取资金投资,而企业言听计从,就容易理解了:
日本这套特别的银行体系,不但欧美没有,就连金融体系更类似的中国也没有,中国银行业虽然也没有什么独立性,但“风险控制”的目标始终高于“支持实体经济发展”,对企业的影响力也完全达不到日本银行的程度。
这其实也是从日本的失败中得到教训,银行并不应该高于企业一等,如果给予过多的社会责任,反而会令其对自身资产质量不负责任。
令人深思的是,《半泽直树》中,除了第一个故事之外,都是“企业陷入绝境,银行职员奋力相助”的套路,缅怀了泡沫经济之前银行与企业的那种蜜月关系,也正是小说受欢迎的原因。
只能说,这是一个美好的愿望,是一种充满理想主义的情怀,但正如哈耶克所说“通往地狱的道路,是由善意铺就的”。
五、一定要救银行吗?
《半泽直树》新出的第五部有一个情节:大阪支行的一些长期客户因为被浅野行长怠慢而提前还清贷款,要求更换主力银行,浅野行长听了汇报后,认为这只是企业发牢骚,这位完全没有做过实际业务的银行官僚,思维还停留在泡沫经济前企业对银行的依附关系时代,完全不知道,此时日本银行的信誉已经一落千丈了。其原因首先在于,银行放弃了对企业破产的求助义务。
书中说:
为了不被市场淘汰,现在对银行来说最重要的,不是保护交易对方,而是保护银行自身。银行早就不是什么特殊的机构了,也只是经营不善就会破产的普通企业。银行的可靠性,仅仅体现在泡沫经济之前。如果银行不能在企业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社会地位自然就会下降,对企业来说也不过是众多企业中普通的一员而已。
日本在“失去30年”内,银行业遭遇重创,十三家最大的都市银行,最后破产重组成了四家,民众看待银行破产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
实际上人们也逐渐意识到,如果大型银行破产的话,当然不能说对国民生活丝毫没有影响,但终究也改变不了什么,于是大家对此事也就慢慢地漠不关心了。
北海道就是一个例子。作为都市银行支柱之一的北海道拓殖银行倒闭时,大家都说地方经济一定会停滞不前,真的是这样吗?实际上当地经济确实停滞了,不过这跟银行破产并没有什么关系,不如说是日本经济整体不景气所导致的。所以,必须动用公共资金来保护银行这一逻辑根本行不通,难怪所有人都会对这一举措表示质疑。
日本人对银行破产的态度从“天要塌了”到“噢,可惜了”,从“一定要救银行”到“一定要救银行吗?”
这跟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时,美国政府迅速发起对金融系统的大规模救助的态度完全不同,其原因在于两国金融体系遇到的问题不同。
日本银行倒闭的原因是泡沫经济时代形成的大规模不良资产,之前被系统性的掩盖,这些银行早已实质性破产,如果一味给予无底线的帮助,只会让危机拖延下去,越陷越深。
而2008年的金融危机中,美国金融机构遭遇的主要是流动性风险和信用危机,底层资金除了少数次级贷外,并非不良资产,只要大规模注入流动性,并直接向企业定向宽松,就可以解决问题。反之,如果救助不及时,力度不够,民间消费力下降,可能真的把正常的企业给拖垮了。
救银行,也是“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对流动性危机的,可以救,对资不抵债的,只能壮士断腕,防止传染给目前还健康的其他机构。
六、梦开始的地方
先小结一下本文分析的,日本泡沫经济形成与破裂的过程中,与银行有关的三个原因:
1、日本战后形成的银行与企业“明债实股”的不正常关系,在初期帮助日本重建工业,迅速崛起,形成日本经济奇迹,但在经济部门日益复杂的80年代,也导致了大量不良资产在银行积累;
2、银行的绩效管理模式,导致了员工利用支配地位,鼓励企业用土地抵押,套取资金进行大规模投资,直接推升了楼市泡沫。泡沫破裂后,巨额债务拖垮了大量正常经营的企业,并通过债务链影响了更多企业;
3、大规模企业破产,再加上制造业向低成本国家的转移,引爆银行的不良债务,引发了银行破产潮,并进一步让危机渐渐蔓延至所有的中小企业。
小说第一部分的结尾,在东田的计划中,资金转移的目的地是一个我们非常熟悉的地方——中国深圳。
这可以说是东田的一个梦想。中国持续掀起建设热潮,每次去中国,他总会看到修建中的公路,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预测到中国市场的无限潜力,东田就想要在中国开一家公司,并努力使之成为现实。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东田用了几年时间,有计划性地存下了一笔钱。
就这样,看透国内市场闭塞、不合理等种种弊端的东田,做出进军中国市场的大胆决定。
到中国寻找新机会,在东田陷入绝境的2000年,是日本企业界的共识,这既加剧了日本陷入衰退,也为多年后日本企业走出衰退打下了基础。
“中国机会”在东田的眼里是这样的:
“在深圳,一个月两万日元就能维持最低生活水平,工人的工资只有日本的十六分之一,尽管如此,那边还是聚集了大批寻找工作的各行各业的人才。建材争夺战异常激烈,市场近乎到了白热化,这种建设热潮的势头短期内是不会衰退的。这真是前所未有的难得商机啊!”
资本永不眠,企业家的本能会驱使他们努力寻找更有机会的地方,只要企业家精神还在,再长的危机也会过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人神共奋 (ID:tongyipaocha),作者:思想钢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