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的那辆二手SUV已经很脏了,高速上的蚊虫尸体,乡间小路上的泥泞,在车上留下了各种斑驳痕迹。买车的钱是借来的,从大伯那里借了两万,又贷款四万。购入时,这辆车的里程只有23000公里,如今已经接近十万公里。


拍摄最紧张的时候,花花下午四点从潜江出发,凌晨十二点开到河南婚礼拍摄地,睡几个小时后五点起床拍摄,下午再开八九个小时返回湖北。


那一单他赚了2000块钱,考虑到跋涉成本路费油费,这不算多,但花花觉得,人家愿意那么老远专门请他去,是种信任,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在《这也能赚钱》节目里,花花的故事被讲述为“90后保安返乡创业日入6000”;在央视新闻里,他的故事又有了新的意味:“90后农村小伙用镜头记录下乡村变化”。花花的客户画像都很类似:农村出身,到城市打工,又回农村举办婚礼。比起城市酒店婚礼的仪式感,农村的婚礼更像一场热热闹闹的家族聚会,有老辈的习俗,有新潮的汉服,也有家人之间的亲情流露。顾客们对花花说得最多的话是:“多拍拍我和亲人的合照”“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帮我多拍拍他们”“多拍我父母的照片,他们不擅长面对镜头”。


没有谁比花花更能理解,对于那些在城市打拼的农村孩子来说,亲情有多重要。花花的父亲生前常在建筑工地干活,一辈子踏踏实实,却不幸在五十三岁就因病离世,留下了一堆债务。


花花17岁时就从中专辍学,去过武汉、深圳,进厂拧过螺丝,做过服务员、保安,送外卖、摆地摊……那个时候,他觉得世界上最理想的工作是:一个月能赚2000块钱,不用熬夜。


但现在,通过做婚礼跟拍,他一年的流水早已超过20万,“以前想都不敢想。”2023年,他一共接了50多单生意,排期排到了2024年新年。甚至,有人男友还没定好就找到他,预约拍摄自己未来的婚礼。


一、乡村婚礼,不只记录爱情


跟家里要钱创业的时候,妈妈哭着对花花说:“你和你爸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花花很伤心。但挂断电话后,妈妈还是给他打了钱。


他花了一万多块,买了一台打印照片的设备,摆了摊做生意,可经营极度惨淡,“一星期只有一个顾客花一块钱来打印一张纸”。后来,他回到家乡小县城,在学校的旁边开了一家证件照照相馆。为了支持他创业,妻子把结婚时的“三金”卖了8000多块钱。


证件照的生意很火,有时候忙得连午饭时间都没有。最好的时候一天的流水上千。想起干保安的时候,辛辛苦苦站上一个月才四五千块,花花觉得这生意找对了。而且,比起等待顾客上门的证件照拍摄,他觉得自己也可以做约拍了。


第一次婚礼约拍,是给一个要结婚的朋友帮忙,不但全程拍摄不收费用,还得出份子钱,相当于“亏本生意”,但花花看得开:我必须要亏钱拍啊,不然手上没有作品,我得感谢他能让我去拍,有了作品,慢慢才会有别人找你。


为了升级照相馆,他发起了一个众筹——只要有人花500块钱,就可以获得三年内一次跟拍的服务;花1000块,可以在5年内兑现一次服务;如果花5000块,服务兑换时间就是永久。通过朋友圈和老顾客群的众筹,花花获得了5万块左右的启动资金。


花花众筹时发的朋友圈


花花拍摄的婚礼照片,在顾客们眼里最大的特点是真实、没有套路。他的工作室很简陋,也没有化妆和服装的服务,也没有尴尬地摆POSE。花花拍照时的指导往往是这样的:“大家都看着奶奶的方向”“小孩子都把大拇指伸出来啊”“奶奶要不要比个耶”……


花花曾经拍过一张让顾客十分惊喜的照片。新娘上婚车时,她的爷爷依依不舍地一直跟着,送了很远,眼含泪光。新娘说,这是对她而言最珍贵的一个瞬间。


花花拍摄的爷爷送别新娘场景


婚礼是年轻人的,但办婚礼的方式还是老辈人的意志。花花见识到过很多婚俗场面,比如新郎新娘围着一堆稻草转圈儿,然后稻草会被放进枕头套里;新人在长辈的带领下给祖先上香等等。在湖北仙桃的,还有一个“状元席”:晚辈们排成一队绕桌子一圈,走到各自位置停下,等新郎新娘坐下再坐。但长辈特别较真,一直在说入席的流程不对,要退回来重新走。新人明显不理解到底哪儿出了错,但还是十分配合起身重新入席,直到老人满意。在外打拼的年轻人和长辈经常会有一些观念冲突,但绝大部分时候,婚礼上的他们,会心甘情愿迁就长辈。


在跟拍婚礼时,花花从不像一些流程化的摄影师一样主要拍新郎新娘美美的照片,他会扛着摄影机,穿梭在婚礼现场的各个角落,随手拍下有记忆感的照片,像婆媳互动、父母忙碌、朋友重逢瞬间等。“也许当时不会在意,但之后翻出这些相片的时候,那些记忆会慢慢出来,这些照片的价值就体现了。”


酒席结束离开的时候,花花会进入最紧张的状态。很多人可能多年未见,下次见面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别的时候,情绪是最饱满的,也最容易留下珍贵的瞬间。


拍摄高大上的婚纱照,花花作为半路出家的新人很难去跟老摄影师竞争。但他多年来在工厂、送外卖、摆地摊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更愿意和人沟通,去记录更真实的画面,这点是模式化的婚礼摄影所缺乏的。


二、不能再用身体来换钱


花花离开家乡时,是2015年元旦,17岁的他拖着行李箱跟学校的门卫大爷告别,“我走了,我去打工了。”


花花并不知道未来在哪儿,但他相信“中专教不了什么有用的东西,早晚都要进厂打工,晚去不如早去”,所以,不等毕业,他就独自出发。


第一站是武汉的一家汽车零配件工厂。花花们的工作就是把无数零配件组装在一起,每天把工友递过来的零件快速组装,传递给下一个工友,在一条流水线上不停地重复。流水线上每一点的断开,都会影响下一段的流转,所以花花们要快速不停歇地一直拧螺丝。花花不记得当时一天要拧多少个螺丝,但对手脚累到没知觉的状态记忆犹新。


在工厂工作的花花


那时候他整个人是很“空洞”的,不会思考任何事情,每天就是站在生产线上组装零件然后等着下一个零件过来,等着下班时间的到来,其他什么都不能做。“感觉就只是活着,没有什么生命的感觉”。


有一天下班的路上,花花看到一对四五十岁的夫妻和他一起下班,看着他们的背影,花花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后的自己。继续在这家工厂待下去,自己的生活一眼就可以看到尽头了。“我觉得人生不应该这样,我要去更远的地方”。


半年后,因为武汉的工厂订单不足工资下降,花花辞职去了深圳,进了一家更大的电子厂,工资从三千涨到六千,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打螺丝”。


新的工作强度更大了,十二小时工作制,两班倒,每次轮班只能休息六个小时。花花的工作是把电路板放进装满氰化物的缸体内浸泡,缸体内液体要定期更换,每次抽干液体后需要进入缸内擦洗干净。这个工作没有武汉的流水线那么枯燥和快节奏,但依然是持续地重复。


2016年春节前,花花在日记里写:“还有二十几天就要回家了,我很期待。迟早有那么一天,这里的机器会停止,那些噪音也会全部消失,我知道,这不是因为我的离开,而是因为过年。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巨大,好像会永远、夜以继日地忙碌下去,就像我来时一样。


又过了几个月,花花发现自己身体越来越差,时常咳嗽,咳出白痰,也很容易感冒发烧,去医院虽然没有查出症状,但医生判断与他的工作环境有直接关系。这时花花才反应过来,为什么自己的同事们都是70、80后,几乎没有同龄人:那些叔叔阿姨需要养家糊口,才愿意接受这个高薪但伤身的工作。


从工厂辞职后的那一个月里,花花用3000多块钱买了个相机,花1000多买了个平板,花600多块钱买了双鞋。


那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前二十年过得很委屈,自己努力工作了这么久,除了这一身病之外一无所有。可能是为了弥补自己,他开始报复性消费,买了很多之前舍不得买的东西,钱不够了就用花呗、信用卡。这也是他后来负债累累的一个原因。


三、开始做摄影,给自己找到方向


花花这一代农村年轻人,已经不再能忍受牺牲身体的健康来换钱。但是,一个连中专都没毕业的年轻人,离开工厂以后应该怎么办?


为了拯救日渐干瘪的钱包,花花找了份ktv夜班服务员的工作,早上五六点下班,月薪2000多。有一天下班路上,在路口看到一个卖早点的大叔,排起的长队和大叔数钱的样子让花花驻足了很久。他数着大叔在一个多小时里卖掉了至少五十笼包子,收了接近300块钱。对比自己站七八个小时端茶倒水一天才能赚六七十,花花感到了极度的挫败,“我连一个五六十的大叔都比不上”。创业的想法也在那个时候萌生。


2016年中,花花回到武汉,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最初月薪3000,后面因为形象不错被抽调到售楼部做迎宾保安,工资涨到5000。选这份工作的理由,也是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再受伤害,不想做昼夜颠倒的工作。


做保安的花花


在门口值班时,花花和外卖小哥聊天,对方告诉他自己一个月能赚八九千。明显的收入对比让花花无法继续在保安亭安心站下去,他很快辞职,贷款3000多买了一辆电动车(商家针对外卖员推出的一种分期支付)开始送外卖。可真正上手之后才发现,那个在岗亭遇到的外卖小哥完全是满嘴跑火车:他每个月只能跑出三千多块钱,并且失去了保安的免费宿舍后,他还要掏钱租房,收入远低于保安。祸不单行,送外卖没多久,停在楼下的电动车就被偷走了,花花只能终止这次失败的尝试。


花花对深圳那个卖包子的摆摊大叔一直念念不忘,决定在武汉开始自己的摆摊事业,项目是在外地很火的冰糖烤梨,卖十块钱一杯,成本大约三块。也许是霉运到了一定程度总会转运,经历了初期的低迷,入冬后,花花的冰糖烤梨受到市场的热烈欢迎,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600多,很多人专程开车来买他的烤梨。但火爆并没有持续太久,管理问题、同行竞争、抢不到好的位置,让他的生意很快滑落到一天只卖二三十。


那个时候的花花,在妈妈眼里是“不务正业”。在他打电话回家要钱的时候,妈妈觉得他会像他的父亲一样一事无成。但是,这一次的转机,就在前方不远处。“开始做摄影,才算是给自己找了一个方向。”


从打印照片、拍证件照到婚礼跟拍,花花终于找到了自己热爱的事业。他发在网上的照片被很多人点赞,订单也渐渐从各地飞过来。起初,他拍一场婚礼收费不到一千,2023年,价格涨到了3000元。


四、最擅长的是让人开心


花花说,他想开一家小时候妈妈带他去拍照的那种照相馆。那个时候,拍照就是单纯地拍照留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花个几百上千块,又要化妆,又要换衣服,效果还不一定理想。


在工厂“拧螺丝”的那段时间,花花迷茫的时候就会拿着相机四处拍照,记录城市中的角落和努力生活的人,记录渔村里即将消失的渔船……这些照片发到网上的时候,会有网友鼓励他说:你更适合当一个摄影师。但那时候,他还没认真想过这事。


花花拍摄的渔村 如今已经不存在


他去做保安的那段时间,听到了父亲生病的消息。但是父亲看病的全程他都没有陪上,连病情变化都不能及时知道。父亲去世后,他回到潜江,并决定再不离开。“父亲去世,然后我老婆又不离不弃地跟着我,不得已,想方设法也要走出另外一条路来。”


在某短视频平台上,花花有一条爆火的内容:新娘的母亲已经癌症晚期,需要他去帮忙调动大家的情绪,拍出有纪念意义的照片。“我最擅长的就是让你的家人开心,这算是我的一个附加服务,有人还没拿到照片,就说对我非常满意。”


新娘和母亲的合影,此时母亲已经癌症晚期


花花坦言,虽然他拍的农村婚礼占绝大多数,但“农村婚礼摄影师”更像一种噱头。城市婚礼的记录他也会接。但是他更熟悉农村的人情世故,知道人家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2019年,花花的摄影事业刚刚起步,很快赶上特殊情况下婚礼办得少,跟拍生意一度滑落到一年个位数。2022年才迎来转机,涨到一年几十单。


如果生意继续红火,花花不排除继续涨价的可能,毕竟他曾看到做类似工作的同行一场跟拍能收1万多。他现在花了1万多报了一门摄影课,让自己也能“学点高级的东西”。能够被央视采访让花花特别兴奋,他在朋友圈里说,他要向后辈子孙显摆一下:你太爷爷二十多岁就上央视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ID:bosszhipin),作者:刘亚洲,编辑:贾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