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里有一段被讨论过10086+次的剧情。


薛姨妈得了十二朵宫廷样式的堆纱花儿,准备分给贾府的女生们。正巧王夫人的心腹周瑞家来办事,正好顺便当快递员。薛姨妈下单的时候有明确备注:“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位两枝,下剩六枝送林姑娘两枝,那四枝给凤姐儿罢。”


一句话里,满满都是人情世故。薛家母女借居贾府,哪怕是到小孩桌上敬酒,也要先敬主人家的小姐,然后是表小姐,这几位各敬一杯就够了。主人家的媳妇恰好是自己娘家人,可以最后再敬,但是要敬两杯,给足压轴场面子。


看上去,这种心思细密令人发指。但对于像薛姨妈这样当过大厂管理层的人来说,这种道行更像是身体记忆。长期寄住贾府,从不得罪人,关键时候还能管家能灭火,谁能小看慈姨妈。


可是,策划安排得再好,基层执行出了问题也白搭。周瑞家的先跑到王夫人住处,把六朵花分给了迎春、探春和惜春,接着到了凤姐院里留了四枝花。最后才来到贾母住处找林黛玉。


黛玉只就宝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问道:“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这两枝是姑娘的。”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


看过有的版本把“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不言语”改成了“周瑞家的听了,一声儿也不敢言语”,真是典型的画蛇添足,非要给复杂人物画上脸谱。只有“一声儿不言语”才是她此刻最正常的表现,几分羞惭,几分恼恨,几分后悔,几分委屈,但绝不可能害怕。


一段信息量极大的对话


不妨想想看,如果最后一个拿到花的林妹妹得的是四朵,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黛玉只:“还是单送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姑娘们都有呢?”


周瑞家的道:“各位姑娘们都得了两枝,这四枝是单给林姑娘的。”


黛玉要是不傲娇得意道谢,我就不姓贾。


总有人拿送宫花的事当做证明黛玉尖酸刻薄小心眼的证据,可是,站在客居的黛玉角度,她有一百个理由委屈生气。作为大家小姐,薛姨妈懂的道理,林黛玉也懂。薛姨妈都知道最后一个拿到花的人应该给双份,为什么“办事办老了”的周姐姐反应不过这个理儿来?


答案就在不远处,一段看似闲笔的插曲。


周瑞家刚刚出了王熙凤的院子,带着剩下的两枝花往黛玉处走时,“过了穿堂,顶头忽见他的女孩儿打扮着才从他婆家来”。


这段看上去突兀的母女对话,其实信息量特别大,所以有必要先贴一下原文:


周瑞家的忙问:“你这会子跑来作什么?”他女孩儿说:“妈,一向身上好?我在家里等了这半日,妈竟不去,什么事情这么忙的不回家?我等烦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这会子请太太的安去。妈还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东西?”周瑞家的笑道:“嗳!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这会子叫姨太太看见了,叫送这几枝花儿给姑娘奶奶们去,这还没有送完呢。你今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


他女孩儿笑道:“你老人家倒会猜,一猜就猜着了。实对你老人家说:你女婿因前儿多喝了点子酒,和人分争起来,不知怎么叫人放了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讨个情分。不知求那个可以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道:“我就知道。这算什么大事,忙的这么着!你先家去,等我送下林姑娘的花儿就回去。这会儿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闲儿呢!”他女孩儿听说,便回去了,还说:“妈,好歹快来。”周瑞家的道:“是了罢!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的这么个样儿。”说着,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周瑞家母女的巧遇,只能发生在给黛玉送花之前,因为这个时候的她,是多么得意洋洋不可一世。这一段母女对话里,有周家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的体面(一回来就自然而然去请安),有周家女婿冷子兴能够向贾雨村演说荣国府的信息资源(这位古董商应该操作过贾府的买卖,所以那么了解府里的财务状况),还给刘姥姥初进荣国府的事做了结案(看,都是我一手操办的)。最后,一件放在古代了不得的户籍官司,在周瑞家的这样一个豪门仆妇眼里,不过是“这算什么大事”,去求求凤姐便完了。比起官司,给林姑娘送花才是正经事。


如果不是被林姑娘当头泼了一盆凉水,周姐姐的这一天过得堪称完美。


她最大的成就,就是通过各种运作,让刘姥姥见到了“真佛”。


虽然在刘姥姥一家最困窘的时候,出手帮忙的是王熙凤,但刘姥姥首先应该感谢的还是周瑞家的,如果不是周瑞家的,刘姥姥根本踏不上荣国府的门槛,更不用说登堂入室。而且,细看原书的话,你会发现,周瑞家的不只是个带路的,她是真·操盘手,大厂项目经理。


在没有请示任何领导的情况下,她就直接把刘姥姥带到了贾琏和凤姐的宅院 “倒厅”。接着,又说服了平儿,把刘姥姥的坐位从“倒厅”升到了正房堂屋,在“贾琏的女儿睡觉之所”(真是巧)上了炕,吃了小丫头倒的茶,闲话着等凤姐回来。


以王熙凤之傲娇,肯抽时间接待一个不是很了解来历的可疑亲戚,虽可说“礼出大家”,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卖了周家的面子——人都带到你女儿屋里了,再说不见,太不给面子。


周瑞家对女儿幸福地抱怨说,“今儿偏偏来了个刘姥姥,我自己多事,为他跑了半日”,可这半日里,那种左右逢源的体面,那种谈笑间解决问题的成就感,恐怕她做梦都能笑出来。


作者还怕读者不知道周瑞家的体面,又安排她在送走了刘姥姥后又来到薛姨妈处,让宝钗见了她“满面堆笑让座”,一口一个周姐姐。她拿了宫花往各处送时,迎春探春都“欠身道谢”。


人太飘,易摔跤。借来的势,借来的体面,永远是靠不住的。


她是怎么飘起来的


一个人开始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就是最容易在决策上犯错的时候。


这句话,在《红楼梦》世界是真理,无法反驳。


想想王熙凤的那句“便告我们家谋反也没事的”,多么有恃无恐。她第一次弄脏双手的时候,就是因成功办理秦可卿丧礼在合族之中大出风头的时候——当然,这个第一次有点可疑,毕竟早在秦可卿去世之前,周瑞家的已经坚信只要求求凤姐,就能轻松摆平一场户籍官司。


再想想那个叫王善保家的仆妇,作为不掌权的领导邢夫人的心腹,她一直处在职场鄙视链的中游,那些体面的大丫鬟们都不买她的账。但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她凭着在王夫人面前告倒了晴雯的功能,一举跃升成了邢王两大领导的麾下重将,在抄检大观园行动中一马当先,在那些毛丫头们面前抖足了威风。而作为对照组,威名赫赫的王熙凤在行动中低声下气畏首畏尾,对着探春这样一个庶女,都耍不出手段。王善保家的:好急,这种场子,还得靠我来镇。


她便要趁势作脸,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他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巴掌。


在志得意满的时候挨一巴掌,枉与他人做笑谈,谁能逃过这种劫数呢?


傍上怡红院新贵的柳家母女,被王夫人当“女儿”看的金钏儿,甚至贾府本身。外有四王八公同饮一杯酒,内有贵妃娘娘才选凤藻宫,足以给整个家族一个再富五百年的幻觉。就像贾赦曾说过的:咱们这样的人家,能做官时,就跑不了一个官的。


知道自己的体面或排面建立在什么基础上,听起来容易,实际做起来太难了。


看清楚自己的成色


有个著名段子说:我凭本事借来的钱,为什么要还?


听起来有点荒诞,但细想下来,这句话就是人生。我们总是更愿意把自己的成功归结为天赋、才华、努力,坚持……而不太愿意承认自己只是“风口上的猪”。


很多人的成功,首先是在一个正确的时机站到了正确的位置,或者被推到了正确的位置,而个人能力起到的作用在第二步——能不能接得住这种机遇。


在最近的热播剧《新闻女王》里,就有个最佳隐喻。佘诗曼饰演的女主角文慧心能在职场出人头地,一个重要转折点是她出现在了香港史上最大规模警匪枪战第一现场,成了独家报道“贼王”案新闻的名记。在同事们的传说里,她曾煞费苦心事先打入涉黑团伙,靠着拜大哥拉关系获得了内部消息,甚至还有人绘声绘色地说她曾孤身犯险与贼王谈判,早就约好了拍摄计划。但实际上呢?没有任何前置传奇,她只是碰巧出现在了案发现场。


但是,取得成功的文慧心,显然把自己的成功经验总结成了“不择手段地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为此,她不惜暗示下属通过犯罪的方式获得信息,甚至暗示新人冒险冲进火场拍摄镜头,差点送掉一条人命。对于自己所有决策的无限自信,最后让她尝尽了众叛亲离。


傲慢是人的天性,也是天敌。很少有人能做到在自己最得志的时候保持头脑清醒,保持对他人的尊重,保持对事情的客观思考,想想人们对你的尊重追捧,人家把你的话当回事,是冲着你的人,还是冲着你的职位光环,冲着你的资源与关系网,还是冲着你背后大厂的真金白银?


人在职场最怕的是,你只是“碰巧了”做成某件事,却认为自己可以扭转乾坤。风停了,摔得最惨的是飞上天的猪。必须记得:世上没有永远的甲方。不要随便拍桌子摔手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BOSS直聘 (ID:bosszhipin),作者:贾嘉,编辑:白话日报